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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月色如水。

漱玉阁中静谧得很,丫鬟们皆睡了,善禾亦在梦中。

梁邵披着薄衣,翻出祠堂,一路浑浑噩噩行至漱玉阁正屋。

屋内只燃了一盏油灯,曳着火光,摇摇晃晃地亮。他揭开灯罩,剪去芯子,方捧灯往拔步床走去。屋子不大,可梁邵脚步放得轻缓。他打量着屋内陈设,想起善禾嫁进来两年,早成了漱玉阁的一部分。

红木八仙桌,是善禾画画的所在,她不肯去书房,怕“弄乱了他的书房”;

罗汉榻,善禾常坐在此处做针线,他那件缝了粉桃花的短打劲装,想必就是在这绣好的;

哦,还有脚踏板,善禾睡了两年的、**的脚踏板。

梁邵匆忙咬住手背,可泪还是落下来了。他慢慢踱过去,搁下灯盏,掀起床帘,坐于床沿。善禾就这么安静地睡着,两弯秀眉蹙得紧,额角全是薄汗地睡着。

梁邵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看着善禾,看着她在梦中喃喃呓语,看着她被梦魇弄得害怕惊惧的样子。他伸出手,指腹轻轻揉去善禾颊边的泪珠。他还记得,上一次这样偷偷看善禾睡颜,已是两年前了。他们成婚那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那是他头一次睡觉时,旁边还躺了个陌生女子——哪怕这女子睡在脚踏板上。他悄悄起身,悄悄趴在床沿,悄悄看善禾蜷缩在榻上,她也是这样皱着眉头睡下,安静、胆怯、清瘦。

两年过去,她好像没变,还是安静、胆怯、清瘦,像临将枯萎的花。

梁邵仰脖,拼命地眨眼,想把这泪挤回去,可偏偏不争气,泪全涌出来,糊在脸颊上。他怅惘地想着两年的时光,怅惘地后悔两年间的自己。她就这么睡在眼前,离他却越来越远了。或许,她从来没有近过。梁邵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拿了方帕子替善禾把挂在眼尾的泪珠全部拭去。

他声音很轻:“对不起,善善。”

对不起,他差点掐死了一朵花。

善禾在梦中似乎感觉到什么,不自觉往梁邵手背蹭了蹭,泪与汗也蹭上去了。

善禾自梦魇中醒来时,眼尾挂着几滴新泪,她身上全是汗,连寝衣都湿透了。梦中可怖之景似乎尚在眼前,善禾缓了好一阵子,那些害怕胆怯的情绪才逐渐消弭在如水夜色中。

她支臂起身,发现床帐掀开薄薄的一角,正迎着夜风悠悠飘摇。她自帐内望出去,只见本搁在外间的烛台此刻放在妆台上,灯芯子像刚被人剪过似的,火光明亮。她以为是岁茗来过,便不做多想,而是披衣起床,斟了盏茶润润口齿。

大抵是午后睡了太久,善禾醒后就再也睡不下了。她躺在床上,盯着帐顶的交颈鸳鸯发愣。午夜的漱玉阁,静得针落可闻,所有人皆睡去,唯有她醒着。

听岁茗说,梁邵受了家法,现下被梁邺关在祠堂里思过。她还听说,梁邵背上好几条杖痕,血直往外冒,可怖得很。

善禾在黑暗中恨恨开口:“活该,混蛋。”

她随手取来枕边帕子要擦汗,却发现帕子叠得四四方方,上头还洇了水。分明是有人刚拿它擦过泪的样子。善禾当是岁茗所为,心瓣一软,不觉想起晴月来。才堪堪一日,竟像过了许久似的,晴月走了,她与梁邵也彻底撕破脸了。前路茫茫,孤立无援,梁府到底不是她的家,或许世间早无薛善禾之立锥之地了。善禾通体冷了又冷。

她翻了个身,侧卧在榻,就这么瞪眼想着前路与心事,一直熬到东方既明。

晨光熹微,岁茗和岁纹蹑手蹑脚打帘进来,踌躇着要不要喊善禾起床。

“我醒了。”善禾慢慢坐起身,容色恹恹。

岁茗与岁纹忙迎上来,一个捧盥洗之物,一个为她梳妆更衣,善禾手持靶镜,却搁在膝上,无心自照。她想了半夜,仍不知如何顺遂地与梁邵和离。她本以为自己会与梁邵好聚好散,却不想闹成这番模样,实在是难堪。

一念及此,善禾更是心生悲戚。

岁茗一壁替她梳发,一壁偷觑善禾脸色,小心开口:“方才祠堂开了,大爷把二爷撵去织蕊楼了,这几日二奶奶就好生养养身子罢。”

善禾闷闷应了一声,忽而雷击灵台,心头雪亮——何不求梁邺?昨日梁邺先是动家法,而后罚梁邵祠堂思过,今天甚至把他撵去织蕊楼,足见梁邺这次并非全然站在梁邵那边的。可光有这点猜测,还不够。梁邺冷静自持,又颇看重家门清誉,或许他只是借此做个脸面,一则摆出自己清理门户的态度来,二则想让善禾心软,就此原谅梁邵,也未可知。善禾低头想着,自己须得撕出个血淋淋的口子来,而且这个口子,必须撕到梁邺的核心利益,她方可顺遂离开梁家。

善禾倏然抬头——梁邺与梁邵的仕途!

梁邵如今不多在意仕途,梁邺却不是。为了入仕,他寒窗十载,现下只差一步便可登天。

可善禾的身世横在这里。当初梁老太爷救下善禾,金陵和密州经手此事的官老爷们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是前任文渊阁大学士的面子,况且那会儿善禾才十五岁,又是怯弱女孩儿,自然掀不起什么风浪,大人们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哪怕到了如今,善禾也只是安分地待在梁家,做个本分妇人。此事可大可小,大的话是包庇反贼,小的话,不过是老人家心疼学生孤女,买回家做奴,却不想误结良缘,老人家心善,全了两个孩子的情意,也算人之常情。

只是,这身世于旁人而言不过是桩谈资,而对于初入京都仕途、预备大展宏图的梁邺而言,须索万分谨慎小心。一旦有人上书弹劾梁家与三皇子有关,届时锁拿候审的除了善禾,便是梁邺兄弟。

怀着这样一份心思,善禾慢慢觉得眼前如拨云见日,一明粲然。她只需捏紧自己这不堪身世,析毫剖厘地条陈利弊,那么,与梁邵和离的把握就大了。

善禾在心头把话捏合圆了,反复咀嚼过好几遍,方提裙往梁邺所居的兰台轩去。

兰台轩古幽清雅,影壁前是一丛郁郁翠竹。转过影壁,则是把青天框成四方的天井,天井内一株银杏,这时节已萌了新叶,葱葱茏茏的。这厢善禾才刚转过影壁,先两道压得低低的娇笑飘入耳中:蘩娘和荷娘正坐在天井廊下的栏杆处做针线,一人捧着一只描出折枝荷花的绣绷子。

蘩娘眼尖,先瞧见善禾,不由拿眼望她,只觉得善禾面善,浑似个旧时故人。再一低头,望见坐在自己身侧的妹妹,与善禾相似的圆脸杏眼、唇瓣丰润,蘩娘咦声道:“你们俩倒像姐妹似的!”

荷娘也怯怯抬起头,与善禾隔空相望。

善禾微微蹙眉,见她俩装束,应当是兰台轩伺候的丫鬟,只是素昔从未见过,想来是新进的。善禾道:“大爷在吗?”

蘩娘摇摇头:“才刚去织蕊楼了。”

善禾唇瓣翕动正要说什么,身后忽地响起成敏声音:“二奶奶,您怎来了?”

梁邺走在成敏之后,正要转过影壁,但听得成敏此言,脚步不由顿住,人也僵在影壁后。善禾守规矩,无事从不主动登兰台轩。昔日梁老太爷在世,只有命她煲汤理膳多备梁邺一份时,她才肯来兰台轩。

善禾已转过身,绞着手指踌躇道:“成敏,我……想见见你家大爷。”

梁邺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衣袂,敛眸走出影壁:“何事?”

善禾心口似揣了只兔儿,突突直跳。她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和离之事,故而抿了抿唇:“有事想同大爷商量,与阿邵有关。”

梁邺沉眸凝望善禾,俄而开口:“随我来。”说罢,梁邺阔步往书房去。

善禾提裙急忙跟上。

蘩娘与荷娘本想进屋伺候,却被成敏一只手臂拦住:“主子谈事,最忌讳旁人打搅。”二女相视一眼,点点头,自退下继续描绣针线去了。

兰台轩书房内,善禾刚迈过门槛,便见梁邺背对着她,已斟好两杯茶。不大的茶几,两侧各摆一把梨木交椅。梁邺拾座坐下,含着笑意温声道:“坐吧。”

善禾望了望茶盏吐纳出清白暖雾,心也像被这团暖气蒸着煨着,胀胀的酸涩。善禾未坐,立于梁邺跟前,暗暗攥紧拳头,长呼一口气道:“大哥,我……有一事相求。”未待梁邺回答,善禾已跪立他跟前,声色清明道:“我想与阿邵和离,请兄长相助。”

梁邺面上的温润笑意渐渐僵滞,唇瓣翕动似是要说些什么,可开了口任何话也说不出。梁邺觉到心跳愈速,他搁下茶盏,垂头敛去情绪,再抬头时仍旧是素日里那副端方君子模样,一如所有心疼溺爱幼弟的兄长那般,梁邺关切说:“善禾,我已罚过阿邵了。想来,他再不敢那样欺负于你。你实不必为了昨日的事,就说这样的气话。”

他尾音发颤,说不清是关心则乱,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情绪。

蠢货阿邵,从前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把人推远了,你该如何呢?梁邺心中想道,指腹却缓缓摩着茶几圆润的桌角。到底是血亲的弟弟,梁邺还是想帮帮他,故此咬唇斟酌着字句:“阿邵若还有什么欺了你的地方,你尽管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只是好心不过三两句,梁邺顿了顿,盯着低眉顺眼的善禾,继续沉声道:“我亦知这两年你在漱玉阁过得艰难,阿邵顽劣,亏得你宽容大度,容他至今。只是如今祖父新丧,老人家生前看重你们,这样和离,只怕祖父泉下有知,也会心神不安啊。”

提及梁老太爷,善禾心瓣软了又软,她忘不掉老人家生前待她的诸般好,比嫡亲的孙女还要多。善禾仰起脸,凄然一笑,把早已备好的一箩筐话抖出来:“正因为祖父之恩情,所以我不敢不和离。此番兄长奔丧回家,应知阿邵被人顶了功劳,他心中甚不痛快。其实阿邵这两年在府衙里,为公勤谨,未有懈怠,兄长赴京科举或有不知,可我日日待在漱玉阁,却是都看在眼中的。”

“外头的人知晓阿邵这提刑官的差事是当年祖父买下的,尝有闲话,笑阿邵一句卖官鬻爵。有时也许是玩笑话,但落进本人耳里就像根刺。阿邵是爽朗性子,可被人闲话多了,也难免心里不忿,故而每每府衙有案件,他都冲在前头,不肯教人看轻他自己。从前如此,这遭也是如此。月坨村的案子正好与祖父的病撞在一起,他为了早些缉拿凶犯回来照料祖父,趴在那破庙木梁子上整整一晚,身上被蚊虫咬了无数个包,回来涂了好几天的药才消了,他也没说什么,却没想到到最后功劳全被人顶去。说起来还是因为我的缘故,才教他仕途如此艰难。若非我这身世,今番该去京畿县赴任的人,该是阿邵!”

梁邺抿唇道:“他已收了人家五百两银,此话不必再提。”

善禾点点头:“好,那再说些旁的。从前阿邵待我冷淡,我常以为是这身世入不了他眼。如今才知,他从未介怀这官奴身份。他这般好的人,我又如何舔着脸留在这里,继续耽误他?”

梁邺沉眸睨她,喉结滚了滚,终是叹息开口:“昨夜祠堂与阿邵夜话,他也这般跪在我跟前,求我帮帮他。他说他惹恼了善善,不知如何哄善善……善禾,你再、再想想罢。”

他亦是踌躇满怀。

善禾思忖片刻,却只想起昨夜梁邵那般折辱自己。她声色坚定:“大哥,我已想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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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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