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谢沛然在路上遇到一个七中的同学。
那时正值傍晚,暮色四合,小街上的人来来往往,脚步跟晚风一样轻慢。
就是这时候,谢沛然被人叫住了。
那是她以前的同桌,正手挽着手,和朋友一起逛街。
同桌很惊讶,说:“真的是你吗?谢沛然。我刚才还以为我看错了呢。”
谢沛然当时拎着两袋子果蔬,鼻尖沁了汗,闻言轻笑一声:“我长得有那么大众脸吗?”
“不是,就是……”
同桌有些感慨:“几年不见,感觉你变了好多。”
变了不止一点。
和初中时代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个人。
谢沛然的目光在同桌脸上放了放,弯了唇笑:“你也变了很多啊,变漂亮了,初中的时候就说你留长头发肯定好看。”
“是嘛,我也觉得……”
闲叙几句,谢沛然看了眼手机,借口家里还等着回去做饭,便挥手离开了。
和同桌背对背的那一刻,谢沛然唇角的笑蓦地收了起来。
嘴角下垂,眼神有些迷离。
初中的时候?
她有些想不起来,自己初中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
好像在大家心里,那是一个倔强又板正的女孩,做事雷厉风行,一丝不苟。
严肃得让人有些讨厌。
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谢沛然踩着夕阳的余辉,沿着路,慢慢地往回走。
晚风吹过她的发梢,带来些许凉意,那时的回忆也凉得有些彻骨。
是初三那年,初三上半年。
她做了一件,让自己无地自容的事,那由规矩和量尺构成的世界,彻底撕开一个大的豁口。
冷风习习,她站在豁口处,外面的恶意叫嚣喧腾。
从记事起,谢沛然听过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我们家很穷你不知道吗?
谢萍轻慢的眼,谢德海沉默的脸。
总伴随着这句话出现在眼前。
压得谢沛然纤细的肩膀弯下去,喘不过气来。
这句话的出现没有契机,什么东西都有可能触发。
一瓶酸甜的饮料,一条平价漂亮的裙子,甚至只是谢沛然偶然提起的一个美好愿望。
都有可能招致这句,附带着——
你能不能懂点事?我都这么累了。
懂事一点。
体谅爸妈。
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教育下所长大的孩子,往往不是非常叛逆,就是非常顺从。
幼年的谢沛然,是显而易见的后者。
她长成了一个成绩优异,懂事乖巧的孩子,偶尔被旁人提起,谢德海的脸上都会带着一丝骄傲。
然而这样的乖巧懂事是埋着祸端的。
既然家里时时刻刻强调着金钱,奉行着苦难教育,那谢沛然自然而然,没有出去玩的机会。
也没有发展任何兴趣的机会。
她所擅长的是扫地洗碗、买菜做饭。
谢沛然在同龄人中是一个性格内敛,见识狭窄,说话乏味的女生。
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上到初中所能拿出手依然只有成绩,而这成绩在司淮转学过来之后,也变得拿不出来。
从第一掉到了第二。
没有关系。
谢沛然时常安慰自己。
考个好高中,考个好大学,毕业后就能出来工作,就能为家里分担,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她一直这么殷殷期盼着,一直这么默默忍耐着。
直到忍无可忍。
谢沛然一直都觉得父母是爱自己的,他们可能只是方法不对,他们只是穷怕了,所以非常节俭。
但她其实又很清楚,家里根本没有穷到那个地步,爷爷奶奶帮忙买的房子,没有房贷,两个年轻人又有工作,怎么可能连多一支饮料都负担不起?
也许,可能,只是不希望孩子养成浪费的习惯。
谢沛然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直到初中第一次丢了饭卡,她去补办发现被人盗刷了两百块钱,谢萍知道后大发雷霆,隔着电话足足骂了她十分钟。
人常说,论迹不论心。
谢沛然在电话那头默默忍耐,毕竟做错了事,被责骂是很正常的。
她只在谢萍骂声的最后弱弱地说了句:“妈妈,我卡里只剩下十块了……”
意思是,妈妈,我没有钱吃饭了。
那头的谢萍只是冷哼一声,啐了一口:“活该!”
就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
谢沛然拎着电话,眉头下拢。
第二天,她去饭堂打饭,卡里刷不出钱来,明晃晃一声余额不足,在吵闹的饭堂里仍然清晰。
“同学,你家里人怎么没给你充钱啊?”
“我,我妈妈忘了,我回去就跟她说……阿姨,我给你现金吧……”
谢沛然在众人看过来的目光中,在打饭阿姨的催促下,狼狈地从书包里拿出八块钱付款。
然后端着饭,自己在一个角落里吃完,吃完了立刻跑去楼下打了电话。
“喂,妈妈,你是不是忘记给我充饭卡了……”
“没忘啊。”
清脆的三个字落入耳中,谢沛然不由得一愣。
“那,可是我饭卡没钱啊,你是不是充错了……”
那边嗤笑一声,谢沛然的话停了下来。
和她的局促不安相比,谢萍的声调显得闲适,自如。
像旧社会主人对奴隶那种松散又紧密的控制。
“没钱吃饭就着急了是吧?丢饭卡就那么随便。”
“不饿你一顿,你是不会长长记性……”
后面的话,谢沛然都记不大清了。
耳边的电子音模糊成一团,心脏蓦地一凉。
冬风凛冽,干枯的树枝上挂着零星几片打卷的叶子,叫风一吹,摇摇晃晃地落了下来,在空中盘旋着,落到谢沛然的头上。
谢沛然浑身打了个激灵,从震惊的情绪中抽身而出。
“……我知道了,妈妈。”
她平静地回复:“下次不会了。”
然后挂断电话。
嘟嘟嘟……
谢萍是,故意饿着她的。
好像有冰渣一样在胃里搅腾,谢沛然感觉全身都冷得厉害,仿佛还在食堂,周围人好奇的目光都在脸上巡逡。
窘迫得无处可藏。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是这么容易的事情,最后都要给我充饭卡的。
偏偏要,故意饿我一顿。
如果我不打电话,你是不是,就这么故意地忘了呢?
谢沛然第一次,对父母的爱产生了怀疑和动摇。
往后还有许多个瞬间和记忆碎片都在不断拉扯着她。
其实一切早就有迹可循,只是以前她年纪小,父母就是全世界,说什么是什么,她也缺乏判断的能力。
而上到初中在学校寄宿,交流和见面大大减少,打压的话语和让人难受的神情也就没法在她身上不断加深烙印。
那么,总还是有爱的。
只是爱的不多而已。
谢沛然退一步,说服自己接受了谢萍谢德海的行为。
继续日复一日地上学。
直到第二次丢饭卡。
当时已经上初三了,谢沛然埋头在试卷堆里,打算晚一点儿再去吃饭。
她写完最后一道题,抬头看了一眼时间,把试卷放好,摸向兜里的饭卡准备出去。
手心摸了个空。
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那里什么都没有。
谢沛然强打着平静地收回手,在桌肚里找,没有找到,又翻开书包,在角落里搜寻。
没有找到。
眼里骤然失去了光。
饭卡再一次,丢了。
也许是早上跑操的时候从裤兜里掉出去了。
谢沛然想着,下了楼,在跑操那条道上仔仔细细搜寻了好久。
仍然是没有。
被强压下去的恐惧终于无法抑制地漫了上来,谢沛然出了一身冷汗,指尖无意识地颤。
怎么办。
去挂失?
这么久了,现在去挂失也已经被人盗刷完了,学校里的小卖部也可以用饭卡刷。
头顶上灼热的太阳炙烤着她,她从地上站起来,一阵头晕目眩,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班长?”
身后一道微弱的男声。
谢沛然有些麻木地转过身去,看见和她一样高的瘦小男生,把手里的牛奶往这边递。
司淮有些犹豫道:“你还好吗?”
“是中暑了吗?要不要喝点牛奶……”
谢沛然掠过他,没有说一个字。
她走向饭堂一楼去补办,补办人员有些遗憾地说:“卡里只剩二十了,几个小时前被人刷了三百多。”
“用在小卖部买东西,要不同学你去查查监控吧,看能不能追回来。”
另一边的一个叔叔说:“监控坏了还没修好呢……”
“……”
谢沛然谢过叔叔阿姨,慢蹭蹭地走到楼下电话旁,肚子里发出一声饥饿的叫声。
嘟……嘟……嘟……
“喂?”
谢德海接了电话。
“喂,爸爸,我……”
谢沛然犹豫着,该怎么认错,怎么小心地平复父母的怒火。
谢德海却匆匆挂了电话:“我接到客人了,有事晚点再说吧,或者你打给妈妈。”
电话又挂了。
谢沛然拿着电话,一阵沉默。
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鼓起勇气打电话给谢萍。
“喂?你别在这个点打啊,我还要上班呢,组长等会要说……”
“你要说什么?怎么打过来又不说话。”
“……”
谢沛然最终还是没有说丢饭卡的事,上一次的辱骂声还停留在耳边,心有余悸。
她轻声细语道:“没事妈妈,你去忙吧。”
然后在谢萍发火前,掐断了电话。
世界再度安静下来。
饥饿的感觉分外鲜明。
饿了太久,谢沛然站不稳,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是该去吃饭了……
谢沛然当时的人缘不算好,她只跟两个舍友借到了五十,然后靠着这一百二十块,勉强撑了十天。
丢饭卡的第十天,谢沛然再次站到了电话旁。
花了更长的时间做心理建设,她紧张地打给了谢萍,把丢饭卡的事情说了一遍。
把丢的三百多说成了两百。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时间每分每秒都在凌迟着谢沛然。
良久,那边叹了一声,似乎对她很是失望,谢萍淡声道:“行了,就你这样……回去就给你充。”
“好的,谢谢妈妈……”
谢沛然把电话放下,鼓动的心脏慢慢平复下来,糟糕的情绪也一扫而空。
长久盘旋在头顶的乌云终于放晴。
她长舒一口气,转头看到了司淮,他拿着果汁,站在阴影里犹豫着要不要往前走。
他还是像先前那样,投出橄榄枝:“班长,你要喝果汁吗?我多买了一盒……”
谢沛然抬起步子,看了他一眼。
厚重的刘海下,男孩带着大大的黑框眼镜,那双漂亮的眼睛畏怯地镶在一张小脸上,耳朵因紧张而发红。
谢沛然不太喜欢司淮,一是因为成绩上赢不了,而是因为他这个人看上去总是畏缩沉默。
但这次,她接过果汁,心情很好地笑着说:“谢谢。”
然后擦肩而过。
风声簌簌,余光中,谢沛然瞥见本来白皙的皮肤上,漫开了红色的霞。
天边晚霞灿烂,滚过大片红橙橘粉。
第二天,谢沛然去刷饭卡。
余额不足的声音响起,**裸地嘲笑着她。
谢沛然神色一僵,不可置信地再刷了一次。
“叮——您的余额不足。”
谢萍没有充。
情绪一沉。
谢沛然沉默着走出饭堂,饭卡被攥在手里,几乎要被她捏碎。
手掌被弄出了一道红痕,生疼。
为什么没有?
又……忘了吗?
还是说,又像上次那样,想让她长记性,饿几顿呢……
谢沛然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旁边夕阳将尽,冷掉的阳光打在皮肤上,带起一阵寒凉的战栗。
黑色的影子被拉长在地上,孤独寥落。
第三天,依旧是余额不足。
第四天,依旧是余额不足。
……
谢萍是真的忘了,还是说这次想多饿她几顿。
谢沛然不知道,也不想再追问。
她放下少年人敏感而脆弱的自尊,低声下气地跟舍友同桌借钱,一边承诺过完年就还,一边希望着假期早点到来。
有一天中午——谢沛然不太记得是哪一天了,毕业之后,她就把记载着所有初中回忆的笔记本扔掉了。
那毕竟是,很痛苦,很混乱的一天。
中午,教室空荡无人。
谢沛然忍耐着饥饿,强行集中注意力去解题。
她想等晚一点去吃,饭堂的叔叔阿姨总会再多打一点。
黑板上方的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教室顶上的风扇呼啦啦地转着。
谢沛然盯着纸上的题目,眼前一阵模糊,她咬了咬牙关,用力地摁了下太阳穴。
耳边响起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谢沛然抬起头来,昏暗的视野里,司淮从门口走进来拿书。
他拿完书却不走,抿着唇,悄悄地看着她。
然后犹豫着问:“还不去吃饭吗?”
“……”
只有令人尴尬的沉默回应着他。
司淮并不气馁,他在位置上坐下来,从桌肚里拿出数学卷子来写。
当然只是假装,假装写了两笔,又拿出一盒酸奶给谢沛然。
谢沛然无声地看着他,眼睛黝黑暗淡。
那只手和酸奶就这么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司淮只好进一步说:“我早上……”
谢沛然打断他:“你早上又多买了一盒。”
“你为什么总是多买一盒?”
“……”
司淮身形一僵,手指蜷曲,攥得酸奶盒子有点变形,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移开看向谢沛然的眼。
空气中有某种尴尬氛围在发酵,某件隐而不宣的事情大家都心知肚明。
谢沛然抬起眼,眼神有些空而无神,饥饿的感觉越发分明,在胃里煎熬着她。
同学好奇的眼神,谢萍的冷漠,她卑微的话语。
翻涌而复杂的情绪,在这个瞬间一齐涌来。
良久,或许也没那么久。
谢沛然听见自己的声音,缥缈没有落点:“司淮。”
一字一顿。
“你喜欢我?”
旁边的身影微抖,司淮沉默着没有说话,他长长的刘海下,一双眼睛不住地颤着。
抖落了满腹心事。
谢沛然想自己可能得不到回答,说实话,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捅破这层窗户纸。
或许是。
她不想在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还要接受一个学习对手的施舍。
可是那边——
“嗯。”
字句清晰地落入耳中。
谢沛然侧过脸。
司淮的耳朵又爬上了丝丝缕缕的粉色,藤蔓似地缠绕着。
“是吗?”
谢沛然收回眼,心情平淡无波。
很久以后,谢沛然都无法理解自己当日做出的举动。
那样轻狂,浪荡,不要脸。
她轻轻地说着,像烟雾缭绕里自甘堕落的少女,眼神靡丽而腐烂。
她说:“那我亲你一下,你给我三百吧。”
话说出口,谢沛然自己都觉得诧异。
一边诧异,一边涌现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
像车子开到了悬崖边,崖边石子往下坠,摇摇欲坠的快感。
司淮看过来,乌眸里掀起惊涛骇浪,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谢沛然继续说:“不行吗?那就两百吧。”
按照司淮平日里在班里的表现——算了吧,她什么时候了解过这个人?
她只在他身上打过几个标签而已。
木讷,呆板,沉默寡言,学霸。
也许他做出那样的反应也不奇怪,毕竟,他是真的喜欢她。
司淮沉默了一会儿,挣扎着说:“你…你现在很缺钱吗?”
“缺啊。”谢沛然笑了,笑得灿烂极了。
然后嘴角一低,她淡声道:“你总是跟着我,没听到我跟别人借钱吗?”
司淮又是沉默。
谢沛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知道。
他最后点了头,说:“好。”
于是谢沛然走过去,走到他的面前,弯下腰,额头碰到他翘起的碎发,痒痒的,她往下,闭了眼。
轻轻地吻了他的脸颊。
带着湿意和潮热。
窗外下起了滂沱大雨,光影倏然一暗,玻璃窗上细长的雨丝外拓,模糊了靠近的人影。
窗户没有关紧,雨水飘进来,谢沛然的侧脸湿意凛然。
谢沛然起身,脊背单薄瘦削,她低垂着眼往下看,对着司淮有些愣的表情。
然后慢慢地一笑。
司淮如梦初醒般慌乱起来,表情蓦地碎了,他想说些什么,但最先做出的是拿钱的动作。
几张大的,几张小的,都很新,放在一起三百整。
谢沛然伸出冰冷的指尖接过,轻道一声:“谢谢。”
如同当时接他果汁那般。
语调却完全不同。
谢沛然走出教室,教室外风雨肆虐,雨水吹洒过来,她站在干湿交界线上,感受着世界的凉意和冰冷。
脸蛋被狂风骤雨拍打着,很疼。
像被人抽打了好几个耳光。
身后响起司淮的声音,他慌乱地追出来:“雨伞……”
谢沛然漠然地看着他,接过伞:“谢谢,下午还你。”
然后走下楼梯,走入雨中。
没再看后面一眼。
……
假期回去的时候,饭桌上,谢萍看到谢沛然,才恍然想起:“我好像没给你充钱。”
谢沛然拿筷子的手一顿,冷淡地“嗯”了一声。
谢萍孤疑地看着她,问:“你在学校大半个月,没钱怎么过来的?”
“……”
哦,原来,妈妈你也知道。
没有钱我是过不下去的啊。
谢沛然随意道:“找到盗刷的人了,对方赔了钱。”
谢萍哂笑一声,毫不怀疑:“你看,这不还是有办法的嘛。”
当然有办法。
人为了活下去,当然什么办法都会有。
中考那年,谢沛然发挥平平,留在西区二中,司淮发挥失常,但因为走了自主招生,提前被东区一中录取了。
听说他发挥失常跟父母在中考前离婚有关。
也许吧,谢沛然并不关心这件事情,相反,她竭尽全力避开和司淮的交集。
清醒之后,谢沛然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难以挽回的事情。
她卖了一个吻给司淮,以三百块钱的价格。
……
多么令人难堪和羞愧。
那件事情可以说是那段时间的一个代表,代表着她的窘迫和自卑。
为钱奔走,放下自尊,放□□面。
午夜梦回,谢沛然都会被那段时间的事情惊醒,她醒来后,把初中的日记本撕得粉碎。
然后打开手机,退了所有班级群,将备注着司淮的□□号拉入黑名单。
其实司淮给她道过歉。
她平静地接受了,然后说:“你没做错什么。”
什么都没做错。
谢沛然在心底说着。
她也什么都没做错。
她只是,在极度的难捱下,偶尔发了一次疯而已……
仅此而已。
……但实在难看。
高考结束后第三天,谢德海和谢萍让她去打暑假工。
谢沛然安静地看着他们,谢德海唾沫横飞,说有亲戚在小阪镇上的一个流水厂里工作,那里正缺暑假工。
谢沛然安静地听完,然后说:“我才考完三天。”
“你现在不去,晚一点哪里还招哦!你以为都等着你啊?”
“你不是要学什么计算机买好电脑吗?我跟你爸可不出钱,你要买好的贵的,自己想办法挣去,都养你这么大了……”
谢萍说着,完全没有想谢沛然刚刚结束痛苦的高中生涯,没有想,她需要娱乐和放松。
谢沛然顿了顿,知道自己可能反抗不了,便退了一步:“我不想上晚班。”
谢德海:“那里有长白班的。”
“……行。”
谢沛然收拾东西,第二天一大早跟着谢德海去了十几公里外的陌生小镇。
HR看着她填的表格,冷漠地说:“我们这里要上晚班的。”
谢沛然看着谢德海,谢德海点头哈腰:“哦哦!我们上的,上晚班的。”
“……”
谢沛然想质问些什么,质问谢德海为什么骗她,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因为撕破脸大吵一架也没用,她已经来这了,走不掉。
做完体检,谢德海送她到老旧的筒子楼楼下,放下行李,丢下一句:“我回去了。”就走了。
留下谢沛然一个人面对完全陌生的环境。
第一天上班,车间里放眼望去都是比她年纪大的叔叔阿姨,三个跟她同龄的男生染着黄绿的头发,早早辍学了。
几乎是不可避免的,谢沛然听到各种黄色笑话,还有人对她揶揄,不怀好意地问她有没有男朋友。
这些都是一步步来的打探。
谢沛然扯着笑脸,语气疏离道:“有啊——多高?180。嗯,我同桌,一个学校的。”
那些打探就随之变少。
直到某一天夜里值晚班,第一批人都去吃饭了,只留下她和另外一个男生。
凌晨两点的夜晚,只有房间里的机器还在发出轰隆声。
谢沛然麻木地重复着劳作,大脑疲惫不堪。
她意识混沌地想,我为什么要在这里?
我为什么要听他们的话,来到这个该死的地方,做着任何年龄段的人都能做的重复劳动?
腰上被人捏了一下,谢沛然猛地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眼前的黄毛男生笑着,收回手,细长的眼里涎着下流的光:“别睡着了啊,叫你都不醒。”
“……”
谢沛然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第一批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倏然间,她眼神一凉,抬起手,狠狠地打了一个耳光下去。
啪!
黄毛的脸被打偏,脸上一个鲜明的五指印,他不可思议地看着谢沛然,像是没想到她居然敢反抗。
下一秒,脏话脱口而出:“我艹你个臭婊子!”
谢沛然转身就跑,迎面撞上回来的阿姨,立刻躲进了她的身后,死死地掐着手,逼出了眼泪哭道:“阿姨!他刚才耍流氓!”
阿姨把她护在身后,眉毛高高扬起:“你想干什么?!”
黄毛停下来,恶狠狠地盯着她,口中无声地骂:你给我等着。
来日方长,他总能找到机会报复回去,谢沛然总有落单的时候。
谢沛然很清楚,这里不能留了。
下了班,她回到破旧的员工宿舍,缩在床上跟组长说离职的事。
没有多久,那个所谓的亲戚打了电话进来,劝她多做一段时间。
最后支支吾吾地说:“你再做十五天,表叔就能拿到那个五百推荐费了,到时候拿出来给你办个升学宴怎样……”
推荐费。
昏暗的室内,谢沛然无声地笑。
难怪,非要她来十几公里外打暑假工。
原来还是为了钱。
原来钱这么重要。
当谢沛然提着一只编织包回家的时候,谢萍的不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她脸色难看,劈头盖脸地骂:“多做十几天你表叔就能拿到推荐费了,你就是不做,有那么娇气吗?”
“流水线怎么了,我都做了十几年,你十几天都受不了?送你读大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嫁了……”
谢德海终于出声:“还是要读个大学的,现在这社会没个大学文凭可不好混。”
谢沛然当时没有说被黄毛猥亵的事,那时她心里还对父母有一点儿期待,不想说出来让他们担心。
直到很久之后的一天,谢沛然偶然提起这件事,用极为随意的语气说:“工厂里好多开黄腔的,说下流话。”
谢萍面不改色,念叨着:“多正常啊!你以为跟学校里一样,大家都斯斯文文的?等你出社会了,见的更多……”
“……”
谢沛然没有再提。
暑假剩下的日子里,谢萍都没有给她好脸色看。
毕竟在亲戚面前丢了脸,谢沛然打暑假工赚的钱又少。
谢沛然最后在她审视废物的目光下松了口:“我去送外卖,行吧。”
八月阳光毒辣,谢沛然摘下闷热的头盔,拎着几袋外卖进了电梯,电梯内凉快的空调像沙漠里短暂出现的甘泉。
不能解渴,又不会让你死掉。
就这么吊着,反反复复。
谢沛然的四肢很快酸痛起来,身上的衣服紧紧贴着,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起来一般。
太阳穴痛得厉害,口干舌燥,眼前昏暗。
谢沛然站在电梯里,旁边是一对母女在说说笑笑。
女生靠在母亲旁边,脸上有两个甜甜的酒窝,正在撒娇让母亲放自己跟同学去旅游。
妇人无奈一笑,撑不住,对女儿服了软:“妈妈请假陪你去,好不好?”
“好,好!妈妈最好了!”
声音很甜,带着欢快的喜悦,落到谢沛然耳中却有些刺耳。
谢沛然垂下眼,在那对母女前出了电梯。
不要羡慕别人。
多想想自己有什么。
虚荣。
这些都是谢德海谢萍从小教育到大的话。
谢沛然讽刺笑笑,别人有爸妈,她也有啊。
只是,她的爸妈,似乎不如别人爸妈那么爱孩子。
或许,根本就不爱。
那个高考后的暑假过得漫长而煎熬,比先前任何一个假期都晦暗无光。
原来十八岁是这样的。
一点,都不美好。
根本不值得期待。
谢沛然拎着奶茶和小蛋糕,走在炎热的小区里,这是今天的最后一单——上午的。
运气好,是华朗小区里的住户点的,她送完这单刚好就能回家吃饭休息。
午后一点的气温飙升,地板都冒着滚烫的热气,蝉鸣正盛,声声不息地在耳边吹锣打鼓。
谢沛然擦了一把汗,汗水沿着下巴滴答滴答,打落在地,又瞬间蒸发成水汽。
谢沛然眯着眼,看了一眼手机,确认自己没走错楼。
脑内昏昏沉沉,喘息都有些艰难。
她刚准备走进玻璃门内,手机忽然一响。
是催单吗?
谢沛然有些麻木地想着,边走边打开手机。
也只剩下这一单了。
然而,映入眼帘的信息是——
“不好意思,我点错地址了,这份就当送给你吃吧。”
谢沛然的脚步一停。
“这么热的天还送外卖,辛苦了。”
玻璃门开了,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有人隔空轻轻抱了她一下。
那边已经点了确认收货,还给了两块钱的矿泉水打赏。
谢沛然盯着屏幕上的字,蓦地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良久,她戳开奶茶杯盖,靠着墙,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冰甜的液体顺着喉管流入,凉意驱散了难受的燥热,谢沛然忽然就从麻木中活了过来。
所有情绪都活了过来。
委屈,难过,失落,痛苦。
慢慢地复苏,涌动,然后爆发在眼角。
鼻子一酸,她突然很想哭。
丢饭卡饿肚子的时候没有哭,被黄毛猥亵威胁的时候没有哭,被谢父谢母漠视情感的时候没有哭。
现在,却突然很想哭。
好像忍了那么久,坚持了那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句话。
辛苦了。
谢沛然。
已经……可以哭了……
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屏幕的那三个字上,三个字透过泪水模糊起来。
夏日将尽,暑期至尾。
灰暗无边的日子里,陌生人微小的善意珍贵而有份量。
跨越过时空,拉她出深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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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谢沛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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