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沉稳持重的岳甫也被气得快要跳脚：“你还死不悔改？难道你不知道，就是因为祖父和父亲习武从军，才被奸人所害，所以祖母和母亲才不希望我们再步上他们的老路。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我朝一向重文轻武，武将再卖命拼杀，也不会有好下场。你看看祖父，父亲，张宪和韩世忠，武艺再强，军功再大，又有什么用呢？”
岳申梗脖强道：“难道弃武从文就有用吗？秦桧这个奸贼不就是个文臣，不也是一肚子坏水，残害了多少忠良？他能有好下场？这样的奸佞文臣，难道我们动动笔杆子写写文章，就能斗得过他们了？学武至少还能靠一身的本领，上战场，杀贼人，护住自己，保家卫国。”
岳甫无奈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回到家，母亲亲自跟你说。你可千万别再跑啦！你要是再逃走，我可不敢保证这事儿还能不能瞒得下来。”
岳申委屈巴巴地眨眨眼：“哥，都被你们找到了我还能怎么跑？咱们赶快回家去吧，我也想母亲和姐姐啦。”
面对这个既犟又萌的弟弟，岳甫头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满腔的怨怼只好作罢。虽然岳申今年已经年满十六岁，但因为从小被家人爱护，即使日子过得清苦一点，但仍然保留了赤子般的单纯乐观。全家二十几口人，除了祖母和母亲外，还有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一大家子人。除了岳甫这个大哥，母亲巩氏还生有一个姐姐岳大娘，都极为疼爱这个最会卖萌撒娇古灵精怪的小弟。这小子偏又倔强固执有想法，每次闯了祸，就会装可怜认错，让人不忍心责骂。而认定的事他还会继续干，该闯的祸他还会继续闯，实在是一头撞倒南墙也不会回头的倔驴。岳甫对这个弟弟也是毫无办法，只好一跺脚，拉着他一起追吴秦二都头去了。
四人一路从九莲山行至泉州大港，乘商船到达广州大港，又步行回到了惠州，路程只花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途中岳申一直老老实实，没有再逃跑，岳甫也一直盯着他，两位都头从一开始的紧张提防逐渐放松了下来，看管得也没那么紧了。
秦都头因为姓秦，自认为是秦桧丞相的本家，行事也像秦桧这个奸贼，对岳家后人极为苛刻凶狠，还经常克扣岳家钱粮。而吴都头则暗地里佩服岳飞岳云为人，同情岳家后人，还会经常偷偷补贴照料，岳家的年轻人私底下都亲切地称呼他为吴叔。去年秦桧病死，举国欢庆，都认为岳飞平反应该不远了，所以秦都头类的官差有所收敛，吴都头类的官差就更加照顾。岳申作为流放罪人私自出逃，在以前看来实属大罪，可现在惠州兵马都监司的荀都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此事遮掩了下来，并未声张追究。所幸途中也未生任何事端，平安抵家。
一回到惠州家中，岳申就急冲冲地跨进房门，大声喊道：“祖母，我回来啦！”岳申口中的祖母是岳飞的妻子李娃，字孝娥。岳飞第一任妻子是刘氏，因为耐不住清贫寂寞，生下岳云岳雷后改嫁。李孝娥是岳飞的第二任妻子，生下岳霖岳震岳霭三子和女儿岳安娘。虽然李氏不是岳申的亲祖母，但她忠贞贤惠，在流放岭南的凄风苦雨中极力照看岳氏一门的后代，即使是非己所生的岳云岳雷的子女，也都一视同仁，极其爱护。所以岳云岳雷的子女们都很爱戴这位老祖宗，也尊称其为祖母。
岳申冲到李孝娥跟前，一下子跪了下去，泪涕横流道：“祖母，我错了，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我再也不离家出走了！”声泪俱下悔过自新的模样诚恳万分，由不得人不信。
李孝娥本来要发的火就被这顿忏悔的眼泪悄无声息地给浇灭了，叹了口气说道：“你呀你呀，都十六岁了，怎么行事还跟个孩子似的？这三个多月在外面没有吃什么苦头吧？”岳申装作可怜兮兮地摇摇头。李孝娥摸摸他的头，怜惜地说道：“出去长长见识也好，才知道天有多高，海有多深。以后啊，可千万别再犯浑了。快去见见你娘，让你娘安心。”
岳申向祖母告退后，跑到母亲巩氏的房门前，正打算如法炮制，以情动人来逃避责罚。可他在前厅的响动实在是太大，巩氏已经严阵以待，见到他的身影出现，就一声喝住：“给我进来跪下！”岳申不敢玩笑，干干脆脆扑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正准备挤眼泪，巩氏冷冷地说道：“别给我来这一套！你的那点把戏我还不清楚吗？先老老实实地把你私自出逃的前前后后都给我交代清楚了。”
岳申只好收起眼泪，老实答道：“奸贼秦桧病死的消息传来之后，吴叔说翁翁的冤案平反指日可待。我想，建功立业的机会来了，所以就偷偷计划到南少林去学武。我借口家用向吴叔借了些钱粮，先出发去了广州，那里有深港大船，我在一艘去泉州的商船上做小工，他们就答应把我载到泉州，还给我工钱。到了泉州，我下了船，一路走到了九莲山，就在南少林的林泉寺里住了下来。寺里的住持和师兄们都很照顾我，还教了我很多套拳法，连住持都说我是练武的奇才，要收我做徒弟呢。结果第二天哥哥一到，他就把我给卖了……”
巩氏喝道：“够了！你知道你私自出逃会有什么后果吗？”
岳申委屈道：“秦桧都死了，能有什么后果呢？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没事吗？”
巩氏怒道：“那是你吴叔跟荀都监说了多少好话，才帮你遮掩了过去。如果因为你贸然行事，导致全家获罪，你有多少条小命都不够赔的。真是胆大妄为，无法无天！你知道错了没有？”
一看认错的机会来了，岳申赶紧挤眼泪：“娘，我知道错了，我差点害了全家，我真是罪该万死。我再也不敢私自出逃了。您就别生气了，小心别因为我气坏了身体。”说完把头靠在母亲的膝盖上，撒娇道：“娘，难道您不想我吗？”
巩氏轻轻踢了岳申一脚，虽然仍是一脸怒气，但嗓门明显小了不少：“想又有什么用？儿子连娘亲都不要了，自己跑出去学武，抛家弃娘，背信弃义。这样的儿子想来何用？”
岳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怎么会舍得抛弃最疼我的娘呢？而且，我背什么信，弃什么义了？”
巩氏正色道：“申儿啊，你祖父和父亲是怎么被害死的，你还记得吧？祖母定下弃武从文的家规就是希望我们岳家的后人能够避免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自从流放到惠州，全家男丁都只习文不习武。只有你，成天闹着要学武，为了学武甚至不惜离家出走，你这不是背信弃义是什么？”
岳申也正色道：“娘，我这不是背信弃义。祖母和您的苦心我明白，但祖父和父亲的事业也需要有人来承继。我们都习文去了，那岳家勇武无双，尽忠报国的精神又由谁传下来呢？我从小听着祖父和父亲的故事长大，仰慕着他们，也想要成为他们。您能同意以后让我习武吗？我保证不再乱跑了。”
巩氏的脸黯了下来，眼中逐渐有了泪意：“我十七岁嫁给你父亲，二十二岁他就走了，接着就被流放到了岭南来，那时候你才几个月大。刚到惠州时，我们一家十几口被拘管在光孝寺的墙角土寺内，缺衣少食，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小时候的你经常因为吃不饱奶嗷嗷大哭，多亏了街坊用小米汤把你给喂养大。后来拘管稍松，街坊邻居租房租田给我们，一家人这才有了安定营生，勉强维持到今日。这十五年来清贫寂寞的日子虽然苦，但我一点都不曾后悔。我不指望你们三个孩子以后能干什么大事，只希望你们能平安到老，不要再像你们的祖父和父亲一样，前线拼命杀敌，背后却被自己的同胞插上一刀。我再也不想成天提心吊胆，担忧你们被奸人陷害了。你能体会娘的苦心吗？申儿！”说到这儿，巩氏已声泪俱下。
岳申赶紧搂住母亲，边替她擦眼泪边哭道：“娘，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让您担心。您别哭了，是我错了，我不再乱跑学武了，您别哭了好不好？”
母子相拥而泣，好一会儿巩氏才收住泪，捧起岳申的脸说：“你平安，娘亲就放心。你看看，这三个多月都瘦了，娘亲去给你做好吃的啊！你等等。”说完给岳申擦干了眼泪，就转身去厨房了。
岳申独自呆了一会儿，心中迷惘道：“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答应娘不学武了？不能啊，我以后真的要背信弃义了！”
正发着呆，身后忽然传出了扑哧的笑声，岳申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姐姐岳大娘，负气站起身来：“偷听的人耳朵会烂掉哦！”
岳大娘从门后走了出来：“出去浪荡了三个多月，怎么脾气也见长了？快过来让姐姐瞧瞧身上掉了多少块肉，让娘那么心疼？”
岳申转身扑向岳大娘，一把把她给抱住，哭天抢地道：“姐啊，我犯了大错！我怎么就上了娘的当了！”
岳大娘被他吓了一大跳，忙问：“怎么了？”
岳申委屈地抹泪：“我刚才一见娘哭得伤心，就稀里糊涂地答应她不再学武了。”
岳大娘一把将他推开：“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你答应娘的事情什么时候做到了？你随口说说的事情还能当真？”
岳申正色道：“其他的事胡说也就算了，习武我是认真的。就我这样的武学奇才，如果放弃学武的话，对整个武林来说可是天大的损失。所以不管娘怎么阻挠，我也一定不会放弃学武的！”
岳大娘笑得捂住了肚子：“是啊是啊武学奇才，赶紧去吃饭吧，我听到你肚子里的饿虫已经在咕咕叫了。我担心你这个武学奇才还没学会武功就先把自己给饿死了。”
岳申揉揉自己的肚子，嘻嘻笑道：“还是我姐最了解我了。姐，我可想你了，我要是死了，一定不是饿死的，一定是想你想死的。”岳大娘笑着轻轻敲了敲他的额头，牵着弟弟的手去吃饭了。
岳申就这样顺其自然地重新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虽为流放罪人，拘于一地，粗茶淡饭，清苦艰辛，但他的心中有了希望。因为秦桧的死带来的希望。他希望祖父和父亲能很快沉冤得雪，他希望一家人终能重获自由，他希望自己能修习武艺，如先辈般耿耿丹心，尽忠报国。岳家二十几口人都喜气洋洋，期盼着朝廷能早日下诏为岳家平反昭雪，但这个希望很快就破灭了。
岳申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了大半个月，每天在母亲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就读读圣贤书干干农活儿，不在母亲眼皮子底下的时候就偷偷练拳看看兵书，过得也算充实忙碌。
这日吴都头过来了，神情严肃，不像以往那么和蔼，脸色阴沉沉的，像是有什么烦心事。他关上房门，和祖母说了一阵子了，就走了。
岳申看他们神神秘秘的，追上去拦住吴都头道：“吴叔，出什么事啦？”
吴都头不耐烦道：“小孩子家家的，别管那么多，最近可别再乱跑啊！”岳申从没见过吴叔这样焦躁，更加确定应该是发生了什么。
吃晚饭时，祖母和母亲脸上都阴沉沉的，一家人安静沉闷地吃着饭。岳申不敢乱说话，用眼神示意岳大娘：“发生什么事了？”岳大娘也用眼神回应：“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吃完晚饭，岳申偷偷跑到祖母房间的窗户下蹲着偷听，祖母正和母亲在谈话。只听巩氏问道：“这个消息是真的吗？会不会出错了？”
祖母道：“吴都头亲自来说的，是朝廷发出的通报，应该确切无误。”
巩氏叹口气道：“官家在秦桧死后已经剪除了他的主要党羽，为什么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认命沈该为左相，万俟卨为右相？万俟卨这个奸贼还是害死公公和相公的帮凶。”
祖母道：“这两个人都是秦桧的党羽，所以这次认命释放出来的信号就是官家仍然不愿意改变求和的国策，让金国误以为他要撕毁绍兴和议。既然不愿意得罪金国，那他肯定也不会给相公和云儿平反的。”
巩氏难过道：“我们还以为秦桧死后很快就能沉冤昭雪了，可结果……唉！”
祖母道：“秦桧的死的确对秦桧一党打击很大，但如果我朝国策仍然是偏安江南，维持目前暂时的和平，官家就不可能给岳家平反，否则就等于是告诉金国，他要启用主战派，重开战事。哼，以我们这个官家懦弱畏战的个性，他怎么敢如此挑衅金人？我们想要沉冤得雪，就得要等到这天下大变的一天。官家什么时候愿意对付金国，收复失地，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平反。”
巩氏的语气中带着急迫：“那我们到底得等到什么时候？”
祖母安抚她道：“虽然官家懦弱畏战，不敢得罪金人，可金国现今的皇帝可不是吃素的。自从七年前完颜亮弑君夺位以来，屠灭宗族，翦刈忠良，荒淫无度。如此暴虐无道之君，必有一天会背信弃义，毁约南侵。到时候，官家是想不主战都不行的了。”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又担心道：“那不是又要打仗，百姓又要遭殃了？官家忌讳武将，自毁长城，把能统兵的将领杀的杀，免的免。现在朝廷内连个能领兵的人都没有，我们还能打得过金国吗？”
祖母坚定道：“只要上下一心，一定能打得过！而且必须得打，畏缩求和最终等来的只能是亡国。虽然没有了相公和云儿，但岳家军中的那些老将老兵还在，抗击外敌的民心还在。所以你不用忧心，这一天迟早会来的，而且我们一定能胜！”
听到这儿，岳申对于今天的异常已经了然于心。压制住自己汹涌澎湃的情绪，他轻手轻脚地从窗下溜走，回到自己的房间。刚点亮蜡烛，身后就有一个人突然跳出来，拍了一下他的肩膀，把他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果然是岳大娘。
岳大娘轻声问：“你偷听到什么了？”
岳申抚摸着自己突突乱跳的胸口，生气道：“小孩子家家的，别管那么多。你刚才差点吓死我！”
岳大娘笑道：“哟，之前不是说你要死也是想死姐姐的吗？怎么这回又要被姐姐吓死了？”
岳申不耐烦地赶她：“你再不走我就要困死了。快走吧快走吧快走吧！”
岳大娘笑道：“好好好，你睡睡睡。我自己去偷听。”就闪身出去了。
岳申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点睡意也没有。“奸臣当道，平反无望，我们该怎么办？难道真的要一直等下去？如果真像祖母说的，要等到皇帝想要打破绍兴和议的那一天才能平反，那我们还要等多久？如果需要我等上几十年，那一生的时光不是都白白流走了吗？”岳申越想越觉得焦躁难耐，简直没办法再躺下去，跳起来就开始打拳。打了几套拳，终于有点累了，才重新瘫倒在床上。
这时房门突然被一下子撞开，岳大娘冲了进来，一把将岳申给拉起来，急道：“快跑，秦都头要带着人来抓你了！”岳申一脸茫然：“为什么要抓我？”
岳大娘一顿噼里啪啦快速地把前因后果吐了出来：“吴叔偷偷来给祖母报信，被我偷听到了。本来秦桧死了，荀都监以为会变天，岳家快要平反，就把上次你偷跑出去的事给压下来了。结果现在朝廷任命了新的丞相，还是秦桧一党的，荀都监担心他没有上报你偷跑的事泄露了出去，自己会被问责，所以要把你先关押起来，再看看朝廷的风向。”边说边迅速地把岳申的衣物裹起来打了个包袱，扔给他：“收拾好了，快走吧！”
岳申还在发愣，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吵了起来。一个声音劝道：“如果我走了，祖母和娘会伤心担心的，一家子的人也可能因为我罪加一等，我不能走！”另一个声音嚷嚷起来：”如果我真的被荀都监关押起来，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我没办法学武，没办法从军，没办法报国，没办法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能在牢里虚度年华，我不能被抓起来！”
岳大娘推了他一把：“想什么呀？快走啊！对了，还有这个。”她从兜里掏出几串铜钱，塞进岳申怀中的包袱里，关切地说道：“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一切小心。”
岳申缓过神，大声道：“可是今天白天吴叔还叫我不要乱跑呢！”
岳大娘点了点岳申的额头：“你这个傻小子，吴叔真不想让你跑的话，干嘛还提前来偷偷报信呢？”
岳申想了想，犹豫道：“那我走了，你们要怎么办？”
岳大娘故作轻松：“放心，我们不会有什么事，荀都监要抓的是你。抓不到你是他们自己办事不力，跟我们又没有关系。你看上次你跑掉，我们不也没事吗？再说了，还有吴叔在呢。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岳大娘一个劲儿地推着岳申往门外走。
岳申把包袱背起来，轻声道：“那我去跟祖母和娘道个别。”
岳大娘无奈道：“还道什么别呀，再啰里吧嗦的，就只有到牢里道别了！放心吧，我会跟祖母和娘讲的。”
岳申终于下定了决心，一咬牙一跺脚：“好吧，那我走了！姐，你要照顾好祖母和娘，照顾好哥哥和自己。我……我学成后一定尽忠报国，为祖父和父亲昭雪，然后回来接你们。你们等着我！”说完往祖母和母亲房间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就向后门跑去，消失在夜色中了。
岳大娘久久望着他的身影消失的地方，轻轻擦去了眼角的眼泪。她没有注意到，母亲巩氏正站在院外的阴影里，也在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眼角。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