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琪川翘着腿，半张脸隐藏在画架后面，他穿着白衬衫，袖子卷起来，修长的手指捏着一只画笔，笔尖在画布上乱点。
一片薄光倾斜地落在他的身上，覆盖着他的背，他的目光定定的，正在出神。
油画布上面满是凌乱的笔触，只有灰黑和鲜红两种颜色，奇怪的纹路和形状交叠起来，一块块凝结的颜料挂在上面，这好像是某个悲郁的人发泄的证据，画布里渗出来的尽是焦躁和不安。
画笔和挤扁的颜料堆放在画架的旁边，几只水桶放在周围的地上，到处都堆满了木屑和碎瓦，各种气味混杂，困在四面墙内，这个本来已经不大的房子现在不剩下一点空间，寸步难移。
微弱的光线却存有一点善意，像是施舍一样，不把这里的残破完全拆穿。
那一片自然光拥护着魏琪川，把他的身影从一片昏暗之中勾勒出来，让他看起来像是这片废墟里面唯一的真相。
魏琪川缓缓把目光抬起，他面前的画架后面放着一堆人体雕塑，成排地摆放着，那些都是他亲手造出来的，每一个都有真人大小，由不同材质所造，摆着不同的姿势，但脸上都没有五官。
魏琪川的视线越过画架的边缘，看向那些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仿佛扭曲起来的人形，他的眼眸像玻璃一样剔透，装起了一汪柔和的感情，他专注地看着，眼神慢慢浮现出一种怜爱的意味。
这里没有时间，空间也被折叠成尘埃一样的小点，他沉沦在自己的世界里，循环不休地做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
房子的空气是沉寂的，在这样的寂静之中魏琪川仿佛能听见每一个心跳的节拍，他的目光在每一张空白的脸上掠过，听见了平缓的呼吸声，又听见了小调一样的呓语，他想象那些雕像会苏醒过来。
平坦的脸孔上张开一双明亮的眼睛，一心一意地注视着他，仿佛把他当成全世界，那个人形雕像摆着跪姿，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魏琪川的思绪飘远了，不自觉松开了手上的画笔。
画笔啪的一声掉在地上，魏琪川仿佛看见一抹黑影闪过，眼前景象骤然一变。
他仿佛看见那些人形雕塑在疯狂地生长，变成张牙舞爪的黑影，不断交缠和扭动，几乎要跃到天花板上，无数只眼睛打开了，眼神都变得狠戾起来，四面八方的目光都盯在他身上。
雕像的脸上出现愤怒，嫌恶，嘲讽的神态，仿佛都流露着对魏琪川的憎恨。
凌乱的人影发出了竭斯底里的呼叫，一步一步向魏琪川贴近，伸出毒蛇一样的双手要抓住他，一时间像是魔鬼显形，潮水一样的黑暗向魏琪川涌去。
魏琪川颤抖着站起来，恐惧化成火焰一样的愤怒，把他的脸颊都烧红了，他推倒了画架，直向那些雕像走去，他发了疯一样，暴戾地把那些他精心雕刻出来的制成品都推倒在地上。
一个撞倒一个，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狭窄的空间里盘旋，一直强行维持着的平静心境也被撞碎了，魏琪川拳脚并用，把雕像推倒在地，猛地踏踩着，那些完好的艺术品都变成破烂的瓦砾。
他还是觉得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浑身的神经都紧张起来，他害怕那些空白的眼睛向他射出蔑视的目光，仿佛在他身上钻洞，那些他亲手制造出来的生命都背叛了他，成为了惩罚他的使者。
他还是习惯用愤怒掩盖自己的恐惧，他踢开那些残碎的部件，把仍然完整的部件拿起来砸到墙上，弄得遍地狼藉，他对身边的一切都感到憎恶，对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更是恨之入骨。
他只想摧毁一切，恨不得把整个房子倾倒过来，片面的平衡只是虚假现象，他撕破喉咙一样发出了一声狂吼。
一顿发泄以后，魏琪川失去了一切力气，双脚一软，坐在了那些碎片上，他的眼眶发红，微微喘着气，意识渐渐游离，过了一会儿，浑浑噩噩地躺了下去。
那感觉就像是漂浮在大海上面，身体一点一点冰冷下来，耳边寂然无声，他盯着天花板，浮起来又沉下去，心头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酸涩，眼前突然出现了夏霖的面容。
他伸出了五指，夏霖的身影迎着那一层暗淡的光，若隐若现地出现在他手指的缝隙之间，他看见夏霖的脸上浮起一丝苍白的微笑，一晃眼又消失无踪，他的眼睛顿时变得湿润了。
「我想你了......」魏琪川低声地呢喃着，他看见天花板像是旋转起来，自从夏霖离开他的视野，他的世界就变得摇摇欲坠。
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没有任何一段与夏霖有关的记忆，只有断裂的画面不断交替上演，他看见自己抓住了夏霖的手，在一条极长的路上奔跑，每走一步都会有肉块从他们的身体脱落，身后留下一道血河。
一转眼他又看见他们身在一个巨大的水缸之中，他们紧紧相拥，沉入腐蚀的液体里面，血红的熔浆融化他们的皮肤，紫红的玫瑰堵住他们的口鼻，封盖移到头顶的时候，光消失了，他们在幽暗中溺死。
魏琪川猛然惊醒，那股如影随形的内疚又一次汹涌而来，让他感到窒息。
他仍然僵直地躺在地上，空洞无神地转头看去，满地的碎片高高低低地叠在一起，像是无法跨越的山峰，灰黑的粉末形成一团烟雾，飘起来笼罩着整个屋子。
他分不清幻想和现实了，只看见夏霖的身影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无论在哪一个情景里，他都那么真切地感受到夏霖就在他的身边，就在咫尺之处。
魏琪川感到一股彻骨的悲凉，片刻过后，嘴上却忍不住浮起一丝笑意，他笑得越来越狂妄，笑声甚至震动着这座棺木一样的房子，痛苦正拉着他下沉，但越是这样他越是有种抑制不住的快感。
身下那些碎片仿佛重新组成生命，此刻所有破碎的雕像又成为了虔诚的信徒，他们做出了最悲壮的牺牲，用碎裂的身躯托起他们的神，一切都分崩离析，但他们仍旧在拥护他们那个堕落的神明。
「我们会在一起一辈子的。」魏琪川低声呢喃了一句，眼里出现一束虚渺的火光。
空气里有一层拨不开的湿气，狭窄的浴室里连墙壁都在流泪，夏霖正躺在注满温水的浴缸里面，软绵绵的手脚浸在水里，他只把一张脸露出水面，他的皮肤跟浴缸几乎有着一样的颜色。
水面如死亡一样静止，有风飘过也吹不开。
在透明的水面之下，夏霖的身体像是扭曲的，雪白的四肢变成涣散的虚影，他低头看去，只见身体的一部分被捏造成了陌生的形状。
他微微仰起头，水滴从他的发梢滑落，他用力地吸入一口气，空气进入他的气管，就变成了到处乱钻的尖刺，把里面的组织全都割碎。
前方的窗帘打开了一道缝，漏出一丝柔和的光，那丝光从夏霖的鼻尖一直爬到他的下巴，像是怜悯他一样亲吻他那个脆弱的躯壳。
他玉白的手指抚摸着浴缸旁边的瓷砖，每摸过一格时间都好像往回退后一段，他渐渐出神了，忆起了许多以往的片段。
他尝试在深渊一样的记忆中寻找出一些人的身影，而最后停留在他眼前的却也唯有魏琪川一个。
他发现连他自己都不太理解以往的经历，许多事情他都想不出完整的前因后果，就好像他和魏琪川的感情根本就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是怎样发展的，他的人生完全缺乏了合理性和连贯性。
离开了魏琪川的这段时间，比起悲伤他更是感到巨大的苦恼，身体像是破了洞，灵魂正从里面漏出来，他经常觉得他只是活在一场幻象里，甚至有时候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存在过。
浴缸的旁边放着一杯红酒，他以前明明不喜欢酒的味道，却不知从什么时候学起了喝酒，他学着那人的模样，捏着酒杯仰头喝了一口，血红的液体滑入喉咙的时候，他的五官都皱成了一团。
他放下了酒杯，脸上带着一阵可怕的平静，夏霖入迷地看着酒红色的液体折射出长短不一的光线，眼里渗出一丝幽秘的光，似乎有什么阴暗的渴望在心头蠢蠢欲动。
尖小的指头碰在酒杯上，他敲了两下，然后把酒杯轻轻推倒了，酒杯从浴缸的边缘掉下，玻璃瞬间碎裂，发出了尖锐而短促的响声。
他转头捡起了一块碎片，把那块碎片捏在手心里，他低头注视着，眼神冷了下来，带着一点决绝的意味，手掌心不多久就渗血了，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痛楚，反而越握越紧。
他把尖锐的碎片贴在他白皙的手腕上，片刻以后，他把玻璃碎片缓缓往下拉去，最锋利的那一端在皮肤上割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
鲜血滴下去，穿过透明的水面，在玻璃一样的水平面下化开，化成一朵倒过来的玫瑰，血液慢慢跟浴缸里的温水融和在一起，透明的水也就染上了绮丽的淡红色。
夏霖把手搭在浴缸的边缘上，把头仰了起来，只觉得疲累至极，他把手掌松开了，那块碎片从他的手掌心滑到地上。
寂静的浴室里只剩下夏霖浅浅的呼吸声，和他的身体微微颤抖时激起的一点水声。
血珠滑下去落入红酒的浅滩，一堆纯粹的玻璃晶石也透出了妖异的红光，夏霖手臂上的那道口子不深，流出来的血其实不多，他从来不想杀死自己，相反他更想用痛苦把自己救赎起来。
浴室里的湿气让人意识朦胧，夏霖闭起了眼睛，隐约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那人跟他说痛苦是活着的实感，痛苦是填满空白的良药，听到这把声音以后，夏霖心底的焦躁好像稍稍平息了。
即使没有感受到魏琪川近在咫尺的气息，夏霖也觉得那人时刻紧贴在他的身边，让他破除所有戒律的钳制，抛开光芒万丈的伪装，以最原始的姿态，进入一个彻底自由的世界。
「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夏霖盯着自己淌血的手臂，牵起一丝悲凉的笑意说道，只有痛楚让他头脑清醒，把他灵魂的每一部分都紧紧黏附在一起。
白光一闪，一转眼他们又好像身处在同一个时空里面。
为一个人想到死亡是爱一个人最极致的表现，不是世俗的空口白话，更不是平庸繁琐的形式，以死亡冠爱之名，才是刻入血肉的浪漫。
当灵魂游走在虚幻与现实之间，他们又回到了彼此的身边。
这一刻他们不再孤独了，无论散落在飘摇世间的哪一个角落，彼此之间的羁绊都是解不开的，只有他们注定互相契合，也终将走在一起。
魏琪川就站在夏霖的对面，他还是穿戴得那么整齐，深邃的眼睛里有幽深的漩涡，身上脱不去那一层阴冷的气质，但他拉起了一个温柔的微笑，握起了夏霖的手，向他说：「我们一起逃走吧。」
夏霖也笑了起来，他的眼眸还是那般纯净，一张脸蛋雪白无暇，他的坚定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傻气，他也紧握着魏琪川的手，专心一意地看着魏琪川，说：「到一个只有我们的地方？」
那里也许是一个无人的荒岛，无垠大海拥抱着一小片土地，荒野上面有云雾萦绕的密林，密林深处是一座废弃城堡，空气长年潮湿，滋养着开遍一地的紫红玫瑰，他们在日落里迷失了回头的方向。
当大地换上最妖冶的衣装，他们也会以最圣洁的模样从地狱重生。
那是极致的艺术，一个犹如神话一样的故事，他建立了永恒的权威，而他心满意足地臣服，他们会建立一个只属于他们的，至高无上的国度。
许久，他又如以往的无数次那样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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