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德希被带走后,别尔也被士兵单独拉出去,涅夫吓得差点动手,被别尔及时制止。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突然怎么回事,直到踏上熟悉的小径他才恍然,是要去费格莱那。
过去七个月,营区新建了很多木板房,囚笼一个贴着一个,密不透风。烟囱也重新修筑了好几个,滚滚浓烟日夜不停,呛鼻的恶臭味让人作呕。
呆在这样逼仄压抑的环境久了,人的情绪就会跌破阈值。最明显的是德军,他们整天像疯狗一样狂吠,折磨人的手段越发粗暴残忍。
费格莱倒是很少见,上一次还是三个月前,他和一批军官匆匆路过劳作区。别尔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营区规模的大,就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但白天见不到,暗夜梦魇就喜欢作祟。别尔无法否认,他经常在梦里见到费格莱,很多时候甚至都在发生一些不可描述的事。别尔唾弃自己,可心脏的狂跳又让他无可奈何。
木屋映入眼帘,小花园的月见草退去干枯,迸发出嫩生生的茎杆,绿叶婀娜。
别尔踏上阶梯,推开半敞开的门,费格莱正背对着给那盆勿忘我浇水。成簇的蓝色花朵早已不知所踪,只留几根病态的茎部。
浇好花后,费格莱放下碗碟,转身。
他变了很多,黑色制服加重了笼在他身上的威势,却又莫名增添了野性的魅力。五官更加深邃,仿佛经受了风沙的磨砺。
这七个月,他们都各自承担了很多。
费格莱递出一份图纸,密密麻麻的铅绘,纸头字迹赫然:装甲炮车改进意见。
用完就扔,需要就捡,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
别尔没有接,轻笑:“你们不败的闪电战,这是要败了吗?”
他已经不需要再和敌军苟合。
费格莱把图纸放回桌面,手指轻敲了一下桌面,然后抬步,黑色军靴光泽润亮,踩出的每一步都坚定有力。别尔不明所以,并不闪躲。
十厘米的身高差,需要微抬下颌才能直直看进对方那双淡蓝的眸。
军靴发出沉闷的落地声,胸腔也莫名随着一下一下躁动起来,别尔攥紧拳头警告自己该冷静。
“我想确认——”费格莱停在他面前,微低着头,声音如深潭中冒出的汩汩清泉,“你的死亡与存活,哪一个更重要。”
别尔松开紧攥的拳,热风从指尖吹过:“确认得怎么样了?”
说完释怀地笑了,心绪也平稳下来,原来他还可以和费格莱如往常一样交谈。
费格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因笑而带出的小梨涡,以前怎么就没发现这个小东西的存在?
别尔的笑慢慢凝滞,看着慢慢凑过来的人,他预见了费格莱接下来要做的事,但他没有推开,也没有给他一拳。
急促的脚步声从不远处疾速奔来,两人都惊了一下,各自后退半步,嘴唇没有碰上。
“费格莱!诺勒……来信了!”
尤纳斯攥着一封信跑进来,手指发颤,脸色惨白。长达七个月,他的病不仅没好,整个人还瘦了一圈,说起话来像是呼吸困难。
他无暇顾及,甚至忽略了在场的别尔。
费格莱已经整理好表情,接过那封信,不久脸上露出极其微妙且罕见的神色,那是一种不可置信。
尤纳斯站直身子:“……你知道的吧?里德希!”
别尔不知道尤纳斯为什么突然话里带火,怒气值像极了上次怒吼费格莱对德国男人的见死不救。
费格莱把信纸放到桌上,平静回答,“是。”
“那他今天被处死呢!”
“知道。”
尤纳斯身体晃动,但还是冲过去攥住了他的衣领,“那!他是诺勒的爱人呢!”
费格莱眼睑下垂,“知道。”
“知道?你都知道?咳咳……”尤纳斯因愤怒而剧烈咳起来,“那为什么……不救他?咳咳你不想救,不是可以跟我说吗咳咳咳……”
费格莱猛地把他搂紧,什么都没说。霎那间,整个木屋只剩下尤纳斯的低泣声。
别尔看向桌上摊开的信纸,上面写着:
「亲爱的尤纳斯、费格莱:
你们过得还好吗?斯大林格勒的六月终于没有寒冬,但还是没有面包和牛奶。这座城市就像一头比蒙巨兽,力量足够吸引人,装盛着苏联人生产的装甲战车和其他军事装备。拿下它,就能征服半个苏联。
我们一直这样坚信着,然而还是高估了自己。
年初的寒冬让我们深深意识到,我们就是一群不入流的侵略者,哪怕是白天,也会有战士被活活冻死。这片土地是不容侵犯的,代价无人能扛。
斯大林格勒的地形很复杂,巷道弯绕,巷战让双方都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建筑很坚固,仅靠火力并不能消灭隐藏其中的防御敌人。
我们的战线过长,后勤供应很困难。说实话,我已经有三天没有进食了。我们打算拼体力,看谁能熬得过谁。却忘了这里不是故乡,再怎么拼,也很难拼得过一群土生土长的苏联人。
目前苏军的资源和兵力优势,我们还是难以匹敌,零散的队伍更是难以形成有效的进攻重点。
前线战场就是这样,我们的战斗力在下降,威武的帝**队受挫了。
——在我们熬过了第一个寒冬之后。
可这并不是我真正担心的,为帝国战死是我毕生的荣耀!我担心的是里德希。列车员告诉我,里德希被抓到了波兰,就关押在你们的营区。
里德希,那个补鞋匠,他是我的爱人。
很遗憾以这样不负责的方式告诉你们,希望你们能原谅我,我和他也是迫于无奈。
帝国不允许同性恋的存在。他是因为我才遭受这样的磨难,是我一直往他的店里去,才会被隔壁的面包店学徒看到,可我只是,只是很爱他……
尤纳斯、费格莱,我恳求你们,帮我救救他,救救我的爱人,救救我的里德希!
就当是我为帝国奉献了一生的回报吧!
沃尔夫·冯·诺勒
1943.6.21」
尤纳斯推开费格莱,冷声质问:“你总说帝国的命令不可违抗,那你还留着这个苏联人干什么?”
费格莱怔在原地。
尤纳斯继续咄咄逼人:“不也是因为产生了欣赏,又或者,还有更多?”
“够了!”费格莱低吼道。
尤纳斯没能再说更多,怒火攻心,他又咳了起来。费格莱扶住他轻拍他的背,对他说:“我并不确定他是里德希,你我都没见过。”
还在部队的时候,诺勒确实经常跟他们提及,但没来得及见面他们就被分配到了不同战场。
费格莱:“但也怕他就是里德希,所以牵制了八个月。可是尤纳斯,真正能救他的不是你,也不是我,而是诺勒。”
诺勒出生贵族,军事实力过硬。只要他能从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取胜,成功完成元首交付的任务。荣耀和功勋会授予他话语权,里德希就一定能获救。
可是他说,德军战士难以穿过那座城市——
费格莱又重复了一遍:“只有诺勒才可以。”
尤纳斯后退一步,平静地看着费格莱,“相爱才可以吗?就因为你不爱尼桑亚,所以眼睁睁看他死在你怀里?他为了保护你,宁愿在你面前自杀……”
费格莱惊愕:“什么意思!”
“四年前的圣诞夜,他跟我说喜欢你。四年后圣诞的前一天,汉斯知道了,为了死无对证,他拿着你的手枪自杀!”
费格莱错愣。
那天雪夜,尼桑亚在开枪之前吻了他的嘴唇,错愕之余,鲜血已经溅了他一身。
费格莱不能理解尼桑亚的行为,他们曾是最亲密的战友。可从波兰战场回去后,尼桑亚就被指认有叛国嫌疑,他没有做任何辩解,费格莱失望至极,所以跟他绝交。
营区再遇,尼桑亚的入狱记录赫然写着“透露作战计划”六个字。费格莱不解,当时他们轻松占领了波兰,就算向敌方透露了作战计划,对方也是苟延残喘,尼桑亚根本不需要这么做。
尤纳斯怒红了眼,“波兰战场!上面命令我们屠杀犹太人,你是不是没有动过手?”
费格莱像是想起了什么,面露惊惶。
“你当是谁为你承担了责任?费格莱,是尼桑亚!他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每次都提前知会那些犹太人,让他们逃。你开不了的枪,都是他在开!”
费格莱身形晃了一下,撑在木桌上的手背青筋暴起。他想起那年冬天,入侵波兰不久,上面就下令围剿犹太人,分小组击杀。
他可以对同为军人的敌人开数十枪,不论无辜与否。可让他对手无寸铁的平民开枪,他做不到。同事得意洋洋地上报屠杀数量时,他就站在一旁沉默,听着他们调侃,“居然有人的数量是零?”
他倍受折磨,可尼桑亚洗去满手的血后安慰他,“这不是非做不可的事情,你没做,他们不也没把你怎么样。放心吧费格莱,再坚持几天我们就能回家了。”
费格莱因为他的安慰心安了不少。
可现在,尤纳斯却告诉他,是有人在帮他承担责任,有人在拿命保护他?在他觉得尼桑亚入狱都是罪有应得,甚至在营区也对他视而不见之后?
圣诞那晚,那十几个苏联人本可以成功越狱的,是尼桑亚通知了正在开会的他们。越狱事情的封功受赏是可预见的,费格莱理解不了尼桑亚,想跟他单独谈谈,所以把士兵调令交给了汉斯。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汉斯愿意交出尼桑亚的生死权是一物换一物。
尤纳斯眼角掉出泪来:“其实他早就知道活不过那晚。如果那天晚上他不死,日后汉斯又心生嫉妒,一定会给你安上一个同性恋头衔。费格莱,有时候连我也嫉妒你,每个人都在保护你,可你却从来只会伤害。”
睫毛颤了一下,从来强势的恶魔红了眼眶。
因为尼桑亚从未脱口的爱恋,费格莱误以为他是憎恨自己,却又觉得不可理喻,所以也愚蠢地拿别尔测试。可沙发那次,身心所带来的满足并非憎恨。
所以回到营区后,他开始着手接触同性恋知识,德国法律判定其非法。上面的人说同性恋是一种难以饶恕的传染病,是大灾难,会让人民毁灭,性别关系会失衡,在优选人种上也会成为一种威胁。
抛弃客观法则,从感性角度出发,他们还提到:同性恋者随心所欲地供认一切,无疑是为了挽救他们自己的生命。在男人与男人的爱情中没有任何忠诚可言,尽管他们曾经许诺过彼此相爱。
所以,同性恋者不配活在这世上。
同性恋真的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吗?
费格莱不懂,也理解不了,只知道“妨碍优选人种”这几个字让他极度厌恶。
剥离官方资料,他又亲自去了几次同性恋者的牢房。营区人员在他们的条纹服编号下加了粉红色的三角布块用于甄别,当然,也是一种歧视与侮辱。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看着也不像正常男性,稍有动静就畏畏缩缩,全身瘦得只剩骨架撑着。
同性恋者之间也不团结,同伴遭到侮辱和不公时,他们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话。有些同性恋为了保命,会讨好主管队伍的小头目,谄媚奴颜,宛如一条趴伏的狗。
费格莱看到过欲求不满的德**官在那几个牢营中选择性对象,有一次甚至看到了他们交缠的模样。那个男青年和别尔一样,是苏联人,长相不错,可和别尔大相径庭。他乖巧柔媚,毫无尊严地扭动呻吟让费格莱觉得恶心。
那天之后,他的脑海无数次播放和别尔在沙发的情景。别尔一样被压在身下,一样被堵住嘴唇,一样发出了呻吟,可他的人格仍是完整的。他没有屈就与顺从,他用自己的方式在斗争。
看到牢营里这样的一群人,费格莱不再怀疑官方的论调。可没多久,他看到了这群人正在遭受什么。
同性恋者牢营由汉斯负责,他忠诚地执行上级派发的文件,包括且不限于对同性恋者施行阉割和脑切除手术。甚至擅用私刑,在大庭广众之下命其脱衣服,套上麻袋后活活烧死等等。
这里每天都在上演各种各样的惨绝人寰,可仅仅因为喜欢同性就惨遭这些,还都是德国人,费格莱发现自己难以接受。
“报告!”一个士兵打断了室内的沉默,他的手里端着一套折叠齐整的衣物,“犯人里德希生前说希望把这个交给您,费格莱少校。”
别尔先于他们接过衣服,士兵皱眉,没等发作就被费格莱命令退下。
条纹服上没有血迹,编号下也没有粉红色三角布料,尤纳斯这才知道费格莱为保住里德希做了哪些努力,心生愧疚,发现费格莱已经恢复冷漠模样。
他走到别尔旁边,想伸手触碰衣物,却被别尔拿开了,他的灰眸充满敌意。
一个苏联人,在保护一个德国人的遗物。说明这个德国人平日获得了大家的喜爱。
尤纳斯越发愧疚,作罢,只是跟过去。
别尔把衣物放到桌子上,仔仔细细地查看内侧,果真在编号后面看到了一张三指宽的黑白照,上面是他和诺勒,两个洋溢着笑容的青年。
照片四周被无数根细针般的刺钉住。这种刺劳作区很常见,是从泥黄色的茎杆上横生出来的,生命力顽强,扎进肌肤就像被注入毒素一样难挨。
费格莱沉默地看着那张崭新的黑白照,想起了最后一次去同性恋牢营的情景。
那天很普通,没有杀戮,也没发生什么淫|秽的事,劳作了一天的犯人们很早就睡了。临走时,费格莱瞥见实验室里的两个男人,他们被用于医学实验,看上去孱弱疲惫,却又警惕地盯着窗玻璃。
费格莱觉得怪异,撤到一旁,确认自己的身影没有出现在玻璃上。一分钟后,他看见他们紧紧拥抱彼此,匆匆交谈了几句就分开,佯装陌生人。
尼桑亚是这样吗?为了保护自己独自忍受一切。
里德希也是这样吗?为了保护彼此,但又过于思念,所以才把爱人刺在心口,疼痛且甜蜜着。
这本会更得慢很多哦,因为是不擅长的题材,需要不断修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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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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