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中的火舌舔舐着空气,发出哔剥微响,在寂静的室内灼烧南方湿冷的寒意。药气混合着降真的香气,织成一张轻软的网。
沈寻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好像回到还在襁褓之中,正值嗷嗷待哺之际,忽然被几双手将来递来接去,难受得紧。小小的婴儿从织金绣银的软烟罗襁褓被换进粗麻布中,娇嫩的皮肤不堪摩擦的痛楚,“哇”地大哭出声。他的父亲没有办法,低头贴贴他的脸,下巴的胡茬扎得婴儿脸颊生疼,他的母亲一旁垂泪,眼泪滴滴答答地流进鬓角,濡湿枕巾。
但这当然是沈寻想象的,是从三位师父那儿听来的版本。
他自出生便没见过父母。
记忆这块画布上,只能浮现昆明雪山与巫月寨两地的昼夜奔波,和大师父锃光瓦亮在黑夜里也熠熠生辉的好大头颅。
当然,还有昆仑朝来山岚雾霭,暮去云蒸霞蔚的万千气象。雪巅孤冷、沙地萧索,常年唯有此情此景相伴,他练得圣火令上武功绝学却不干正经事,只跃上山巅一棵老松斜伸的枝桠,于孤月之下振袖而歌,方才是完完整整的乾坤一袖。
愁尽弃,新曲且莫唱别离。
太初混沌,无有天地,日升月恒,昼夜轮转。
他从梦中悠悠转醒,视线先是模糊一片,如同浸在浑浊的水中。好一会儿,视野渐渐清晰起来,头顶的月白纱帐被微风吹动,泛起涟漪。
远处是陆海音沉静的面容,对方倚靠廊柱抱剑而立,怀中那一柄小剑光芒尽敛,雪光下隐隐反射幽微的寒光。
与寒光同来的,却是一道冷淡却专注的视线。虽说仍是睡意昏沉,但沈寻莫名觉得仿佛回到幼年独自栖于松下,孤月高悬,松影疏漏,那一抹月华便无声地逗留额上。他伴孤月,亦然是孤月怜他。
沈寻并未出声,只是安静地注视着陆海音安静的侧颜,似是听到响动,她偏过头,一半容颜陷落在阴影中,另一半在冬日细雨中苍白得毫无血色,显得近乎透明。
“醒了?”
“托小陆大人福,没什么大碍。”沈寻支起身体,揉着太阳穴叹气,“但我毕竟是个身娇体弱的病人,此时此刻头还有点晕,若是能有人帮忙纾解一二便好了,若这人像小陆大人这般知冷知热的知心人,自是更好。”
陆海音原本听得认真,正欲寻风大夫来看看是否遗留什么后遗症。听到半程越发不对,只觉得额角青筋直跳,头晕得比沈寻还厉害,只是存着顾忌,到底没说什么,兀自斟了两盏茶,压压火气。
“不过想来也是不易,像我这般孤苦伶仃的江湖浪子,哪里能希求小陆大人青眼有加。所幸我父母还给了我这样一副丰神俊逸的好皮囊,能引得小陆大人看顾一二,已是不幸中的……
……万幸了。”
额头猝然一凉,天问剑贴上眉间,在室内的暖意中格外醒神,戏谑的话被压回腹中,眼前的人凉凉地开口:“还晕吗?”
“清醒清醒,通体安泰。”沈寻笑吟吟地绕开剑锋,捧回了自己的茶,“一见到小陆大人,哪里都好了。”
“那你身上的毒,也好了吗?”
沈寻一顿,便听到对面人继续道,“哦,自然也是好了。巫月寨的千回蛊同种一人,能解世间百毒。沈公子对明教了如指掌,又能请动伽罗祭祀动用巫月寨至宝,身份必定不同凡响。”
陆海音续了杯茶,补充道,“定熙年间,梁嵩谋逆篡位,旧朝太子萧琮及丞相裴念谋诛之,机事不密,反为所害。虽然坊间传其家眷均随哀帝南渡,然而终归只有裴家活跃于南齐朝堂之上,甚至李乾诛杀萧姓子弟时也未见其行踪,故也有传言太子妃早在逃亡途中病殁。巧合的是,我供职于北府阎罗殿时,亦曾在卷册中见过记载,梁嵩曾多次派人前往西域昆仑执行密令,任务内容虽不得而知,却无一不是朱笔亲批——格杀勿论。沈公子,你猜这敕令,该是什么内容?”
“小陆大人懂得真多。”沈寻品了口茶,老神在在地回道,“不似在下,什么都不懂,只会喝茶。这是京都的顾渚紫笋?”
陆海音倒也不惊讶,似是对他的避重就轻早有所料,点点头,难得打趣:“倒是口味刁钻得很。”
“这便刁钻了?我倒是还品得出,这是旧年的茶。”沈寻摇摇头,笑道,“欺我一介布衣,寻些陈茶糊弄我罢了。”
“这话诓我没用。你且去对裴珩说,让襄宁公即寻湖州茶农,立时三刻让茶树寒冬生新叶,加急送来江夏。昔年大齐中宗时,曾有一位湖州刺史千里进献明前茶,博得个‘即清明’的美名。”
陆海音闻言反笑,不疾不徐地咽了一口茶,道,“你现在就去。名字我已想好,就叫‘春风美人笑’,岂不比什么‘即清明’,什么‘急程茶’更添风月意蕴?到时候和‘雪梅探春’,‘贵妃琼浆’一起摆进月潋小筑,定受京都那起子文人墨客的青睐。”
语毕,见沈寻只是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陆海音不解道:“沈公子?”
“难得见你愿意说这么一通长篇大论。”面对话中的调侃之意,沈寻丝毫不恼,只是倚着榻懒懒应声,丝毫瞧不出是个大病初愈的病患,一派风流写意,形容做派倒像京都世家的公子,“单冲这些话,若能博陆大人一笑,我便是送一回春风又如何?”
“‘美人’之名陆某愧不敢当,岂敢与沈公子风姿卓然相媲美?”
“你自然当得起。”
陆海音:……
也不知沈寻的厚脸皮哪里练就,固若金汤,刀枪不入。她自问多年以来早已习得冷静自持,谁料认识沈寻不过月余,偏让她那年少时争荣夸耀的性子,犹如新生小荷初露尖角,净在这些无聊琐事上争风。
两人正打机锋,沈寻却突然噤声,冲陆海音眨了眨眼睛。
不过三息,纸窗忽然碎裂!
一支乌金小箭裂窗而入,烛泪爆溅,靛蓝色的箭镞掠过烛焰,烛影被割成满室破碎的蝶群。
沈寻旋即撑榻而起,月白绡帐卷住小箭尾羽,“嗤啦——”一声,箭尾北府十殿的火纹骤亮,熔断的绡丝如细雪般簌簌化灰,散发出一阵奇特的气味。
“北府的箭。”沈寻拾起小箭,还未仔细辨认,第二箭已破开雨帘,直贯心口处!
刹那间,天问剑寒光毕现,逆风斜撩,刃锋咬住箭镞血槽后借力轻挑,箭矢折路,钉穿了桌上的白瓷茶盏,“小心!”
手中剑身嗡鸣不绝,来不及反应,第三支箭已如流星般破空而来!
“别动。”沈寻低喝,身形如燕般灵巧而动,手中小箭凌空掷出,两箭相撞,尖锐的火星自箭镞相撞出迸发。
陆海音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倒掠入帐,箭簇自耳畔飞掠而出,撞出铮然的破空声。柔软的鲛绡若有似无地拂过眼前,古怪的痒意从眼睛蔓延到心口处,让她几乎以为是中毒的迹象。
窗外闷哼声混着雨滴砸落窗棂,两人屏息凝神,直到空气中仅剩微风和细雨,两人这才微微舒出一口气。
陆海音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放心。”沈寻低声答道,“只是小陆大人,你再压着我,难保继续无事。”
“虽说这一路上,你我二人之间早已不忌男女大防,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男,到底还是有失风度,有损风雅,有辱斯文。”
沈寻继续道:“虽然我已无高堂,但尚有二位师父可做主婚姻大事。不若你随我回西域昆仑山,聘礼倒也好说,若是三书六聘来不及,一切从简也不是不行。毕竟在下清白要紧,被小陆大人你碰了身子,你决不能不负责任啊。”
陆海音:……
担心显得十分多余。再心性坚定的人,也会有后悔的时候,譬如此刻。她正欲张口,却忽然被一声娇呵打断,“江茂快来!有个死人!”
“快看看沈寻和陆大人有没有……”少女裙裾飞扬,发辫上凝结的水珠来不及擦去,推门的手陡然停滞,“事……”
“你们……”
“你们?”
“你们!”
“江茂别看!”闻讯赶来的药人眼前一黑,差点在厢房门口摔个趔趄,“阿杏姑娘出什么事了?!”
陆海音这才慢吞吞地翻身而下,掸了掸衣襟上不存在的灰,谨慎地撕下一截绡帐,覆盖住桌台上的白瓷茶盏:“没什么。沈寻邀我无媒苟合罢了。”
沈寻:……
阿杏:……
江茂:……
世人的担心,有时真得十分多余。
……
厢房外,高思乐、道年并十几个护卫正在假山旁探查刺客尸首及行迹。几人互相简短碰了碰各自的情况,便一起行至苑中。
丈许高的嶙峋怪石原本积雪四寸,雪化几分,露出峥嵘沟壑,在冬日的细雨中溅起细碎的水雾。
一支乌金小箭,贯穿眉心,将刺客牢牢地钉死在假山之上。
“可惜可惜!”道年正独自痛心,见众人皆向他望来,尤其是高思乐面无表情的脸上透出一丝微妙的怀疑,忙不迭地补充说,“我、我是说石头可惜。这、这是上好的灵璧石,千金难寻,真不愧是襄宁公的地方哈,哈哈!”
无人搭腔,道年讪讪地溜到池塘旁,看鱼争食去了。高思乐检查一番,同身侧的护卫低语后摇头,向众人道:“此人中箭后,吞毒自尽,是名死士。其所佩机关匣中的箭支箭杆上均烙有北府火纹。”
如此一来,属实没有任何探测价值,毕竟这世上的命,既有买来,就有卖去。
“北府的人也太狠毒了!这机关匣中箭支,竟然全部淬了剧毒!”阿杏召回探查的蛊虫,惊诧道。蛊虫挣扎了一番,旋即头足相就,不再动作。
“裴大人已知悉此事,不日便会增派人手戍卫,翟佥事 也会加强巡防。几日来奔波辛劳,诸位可先回屋休息。”高思乐手托剑匣,转而冲陆海音道,“陆大人,下官奉命,敬呈此物。”
“你交给沈寻吧。”陆海音漠然道,“我拿不动。”
对上一头雾水的沈寻,她又凉凉地吐出两个字:
“聘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