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生物为了保护自己，让自己免于危险的一种手段，正因为它难以忍受，所以生物才会拼尽全力地试图远离它，不再让自己受到哪怕一点点的伤害。
疼痛让生命规避危险，疼痛让生命能够得到更长的延续，用它所带来的恐惧，用它所带来的难以忍受。
但曾几何时，也曾有人认为，人类在无意识的寻求毁灭，回到那无机的状态，沉入永恒安宁的黑暗。
疼痛是为这份想法引路的道标，成为星辰守望大地是虚假的谎言，那么，人类的灵魂究竟是何种存在？乾世想啊想，他觉得，这应当无人能够知晓。
他的魂灵似乎从很早，很早以前，就不是什么干净的存在，不过在黑暗之中，他能够短暂的不去思考，不去思考自己的身躯为何会如此污浊，不去思考自己究竟是何时，变成了这般肮脏的模样。
可如今，有人摘下了一颗星星。
那颗星星在临近清晨之时被摘下，闪烁着的光芒远远称不上“耀眼”，但谁都不能否认，他仍然在绽放，他仍然在诉说着星夜共同传颂着的、温暖的歌谣，安抚着每一个无法入眠的生灵，沉入梦乡所谱写的眠曲，却也与澄澈的夜星截然不同——
他是一颗晨星，他带着一点朝露的温润气息，他的明亮并不能够被无处不在的墨色吞并，他在催促着仍在安眠的生命，随着阳光的抚触而舞蹈跃动，不要再龟缩于无光的角落，迎接崭新的黎明吧！
可黎明，却也是他的消失，直到星星再一次满布天际，却也无人咏叹那晨星的名，只有无数睡去生命的呼吸，变作那夜晚共通的咏叹调。
他是万千星辰的一员，他从不特殊，乾世本该明白这一点，作为怪物，作为一个恶劣的……一个，无法将爱意感知的怪物，自己不该希冀更多，可看着他坠入水中的模样，看着他被玻璃做的鱼群包绕，却仍然下意识地呼唤他的名：
“遗熠……”
一字一字，爬满了不知为何而生出的憧憬，一句一句，覆盖了少年如渊底般幽深的双瞳，也许，自己从无从知晓的过去之中，便与他相识了很久很久。
只是如今在那戏剧性的“重逢”中，他遗忘了“乾世”，自己“遗忘”了“遗熠”，但即便，自己只是作为一个幼稚的怪物，可能……自己也仍然抱有一份希冀吧？
一份自己仍然能够得到救赎的希冀。
一份对方仍然能够与自己相认的希冀：
“遗熠。”
幽海中的怪物闭上眼睛，身侧的黑暗逐渐淡去，墨色石块雕琢的鱼尾却仍然沉重，如同一处栓住自己的枷锁、一个仿若囚笼的锚点，令自己无法移动分毫：
“遗熠。”
他不善歌唱，他也不会游泳，可却被给予了在水下呼吸和说话的权利，此刻的少年仍然喃喃自语着这熟悉的名字，柔软了他僵硬的心脏，润泽了他喑哑的嗓，无法停下的珠泪颗颗洁白，却也不再化作暗沉的灰：
“遗熠……”
“我想你了……”
这是他的思念，这是此刻沉沦深黑海渊的怪物、此刻被自我所囚禁的少年、此刻不再被“遗忘”的乾世，所能够道出的、仅是一点点的任性。
他的思念如同他的名，生满苍白的四季海棠。
他的思念如同他的名，爬满故者的声声哀愁。
他的思念肮脏吗？
他的思念可耻吗？
“他的思念从不肮脏……作为我的弟弟，他的思念，也从不可耻。”
对于玻璃鱼儿那近乎于嘲弄的歌谣，遗熠道出了他的答案。
玻璃的碎片扎入他的皮肉，深红的血雾弥散在被光点明亮了的海，疼痛刺激着少年的神经，却不再让他皱起眉头，脑海中只余下在悲伤过后忽然漂出的一点讶异：
我什么时候力气这么大了？
不过很快，这一点讶异便被抛之脑后，看着仍然嬉笑着、仿佛不曾有同类逝去的玻璃鱼群，深海城市的客人握紧了拳头，感受着痛楚在掌心中愈发的明显。
到了最后，像是终于忍不住了一样，他松开手，若无其事地将伤口里的碎片拔出，看着粘稠的血与透明的玻璃间勾出短暂的血丝，又在嘈杂的欢笑中断开，丢在脚下。
那张信纸是一个小小的入口，而这座深海的城市，是乾世真真正正的幻觉空间，他的痛苦与被遗忘的往昔构筑了这样庞大的废墟，而那个小崽子，此刻估计也龟缩在某个地方，沉默的旁观鱼群游荡嬉戏，见证幽海的再一次亮起。
果真是个孤独的孩子，估计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别人交流吧……哎，到底还是个小崽子，也不知道他过去到底——
“乾世？”
没有等喘了口气的遗熠把思绪补完，一个带着几分讶异的声音便从他的身后传来，白发的少年侧目，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鱼头人身的“磨砂玻璃”。
不要误会，与最早在大街上碰到的那三个虚张声势的小混混一样，那鱼人的面部也蒙上了一层模糊不清的雾，确实就像隔了层磨砂玻璃一样，至于身子上的毛衣与牛仔裤，那倒是没有雾里看花的既视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深海里，鱼人小姐要穿这一身过分沉重的衣服，但遗熠倒也没有冒犯到这种程度，他赶忙换上得体且疏离的笑容，对着眼前的女性微微躬身：
“您好，我是遗熠，请问您在找谁吗？”
以之前那群玻璃鱼的态度，在这里贸然暴露与乾世那崽子相识的事情，对于之后的搜寻估计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从刚刚的行为里，估计自己与小崽子的关系早就已经暴露了个彻彻底底吧。
哎，说到底，不也还是一时的气血上头吗，之后一定要让那崽子把自己要的情感给慢慢还回来，不然自己这一趟可亏大了！
所幸眼前的鱼人小姐并不知道遗熠此刻的想法，要不然，天知道她会给这个第一眼认识的家伙打上什么样的标签：
“啊……啊，抱歉，遗熠先生……您与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长得很像，他……已经消失很久了，我有些担心他，所以就有些……口不择言了，抱歉……”
虽然嘴里说着抱歉，但是她的语气听着倒和“抱歉”这两个字扯不上一点关系，比起歉意，感觉更多的是一种……“庆幸”？为什么在知道自己不是“乾世”之后，会产生一份庆幸？
好吧，看来那崽子与这地方的人……或者说，与这地方的生物，关系实在称不上好啊……
想到这里，遗熠的眼睛微微眯起，灰白色的瞳孔中闪过几分探究的冷意，不过很快，他便又一次露出了笑容，只是这一次的笑容里带着几分羞涩，绞手指的动作仿佛象征着他的紧张：
“那个……这位‘乾世’到底是谁啊？怎么感觉这附近的好多家伙都在谈论他欸……是什么名人吗？怎么就……唉……一定会找到的……”
适当的笨拙，适当的表演，虽然从过去的共情里，自己总是没有办法留下些什么，但是看的人多了，遗熠自然还是会一点点“蹩脚”的演技，虽然不至于说足以骗过每一个人，但哄骗涉世未深的幻觉，那倒还是绰绰有余。
想到这里，深海的客人又“不由得”露出些许遗憾，像是为不认识乾世这样一个“大名人”而感到可惜，惹得鱼人小姐都不由得愣住几秒，而后又当即急了起来，一只手不顾礼仪地按在眼前人的肩上，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可千万不要认识他！”
哦？这态度可远远称不上“朋友”啊……
“唔……为什么啊？小姐您不是他的朋友吗？难道说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
“呃，倒也不至于……那个混账玩意儿就是个窝囊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昂，不要害怕，再不济，姐姐不也护着你嘛，别担心别担心——”
话这样说着，鱼人又自来熟地圈住了遗熠的脖子，刺鼻的鱼腥味那是争先恐后的涌入他的鼻腔，那感觉可着实称不上好受。
可事到如今，乾世的下落和在这里的待遇才是重点，想到这里，白发少年便也忍住了一巴掌扇过去的冲动，又呼出一口气，装作庆幸的模样低声重复了几个“幸好”，看起来倒也真的入戏了一样：
“呼……那就好……不过如果他是个窝囊废的话，您刚刚为什么要叫他‘朋友’啊？那不是让自己掉价嘛？干什么这么……这么……”
这么侮辱自己？
明明也才认识不久，应当没有那么深厚的情谊，可是“侮辱”这个词儿，遗熠就是说不出口，就好像有一根刺扎在自己的心口，不敢拔出，却也疼痛难耐。
到了最后，客人先生“这么”了个半天也没有“这么”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给了鱼人一个“你懂得”的眼神，而后便低下了头，尽可能压抑住干呕的冲动。
接受到信号，这位过分自来熟的“鱼腥味磨砂玻璃”当即明白了意思，她挠了挠自己的鱼头，可能不过中指长度的脑子转得倒也快，没过多久便得出了结论：
“因为他还有利可图啊。”
“有利可图？”
遗熠不由得握紧拳头。
“是啊，有利可图，乾世那家伙啊……是一个肮脏的、可耻的、遭人憎恶的怪物啊。”
鱼人这样说着，一旁的玻璃鱼群们也一并点头，不时爆发出过分刺耳的笑声，着实是令人头昏脑胀，而在笑声结束之后，另一个男声又从鱼人小姐的身后传来，带着与过去无异的寒意：
“如果是一个这样的怪物的话，能够赚取的利益，不就更多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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