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清的喷嚏结束了僵持的沉默。
沈渊率先站起来,拉她起身,嘲讽她的孱弱,“娇小姐。”
又忍不住捏捏她的脸颊肉,“真对不起这一身肉。”
宁清自觉是普通人身材,不瘦不胖恰恰好。她偏头夺回自己的脸颊,嘟囔道,“你怎么不说是它对不起我呢,长了还不抗冻。”
虽然山路石梯的路灯俱全,整山空寂无人声,又是夜晚,难免让人发怵。好在沈渊仍是一步之遥跟在她身后。
磨磨蹭蹭回到住所,沈渊兴致不高,说去冲个澡待会儿再做晚饭。
宁清等了半天,又饿了,翻找下午剩的面包吃。
闲着算了半天,发现肉桂卷的数量对不上,怎么数都少了一个。
不会是沈渊不知情误食了吧?
瞅了眼时间,洗了都快一个小时了。
打了电话过去,没人接。
宁清纠结一番,还是认命地翻身去隔壁。
门没锁,她冲里喊了声沈渊,没人应。
严重过敏有可能导致死亡。宁清慌了,忙推门往里面走。沈渊养的猫猫狗狗也没见踪影。
卫生间的门锁着。
宁清的心怦怦直跳,扭动着门把手的动作被大脑自动慢放映。
蒸腾的热气中,沈渊安静地躺在浴缸里。如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模样一般,眉目绰约,隐于烟雾,看不真切。
她蹲下凑近了。他闭着眼,眉睫润润,面色酡红,水珠凝结在鼻尖。
胸腔规律起伏着,没死,还好。幸好身量够高,即使身体沉了下去,水也未淹没鼻部。
“沈渊。”
宁清伸手拍了拍他的脸,依旧没反应。
她抬头看向浴室的排风扇,急忙打开白色开关,小跑着回客厅拨打内线电话喊人。
安保人员到了门口却不敢进来,得了宁清担责的保证才进门,七手八脚地将沈渊安顿在床上。几分钟后家庭医生赶到及时给他吸上了氧。
询问过医生得知不会有生命危险后,宁清长舒了一口气,又问,“这是过敏引起的吗?”
医生摇头,“当然不是,是长时间缺氧导致的昏迷。”
宁清点点头,想着事发时沈渊只着了一条纯白短裤,周身雪白,没有红疹,不像过敏的样子,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正想这事儿,沈渊醒了。宁清忙俯身查看,对上他的眼神,看起来他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沈渊支起身子,抬眼扫了眼床旁围了一圈的人,微微蹙眉。
一群人畏畏怯怯,又不敢在这个档口随意走人,纷纷望向宁清。
宁清轻咳一声,“你刚刚昏在浴室了,他们来帮忙的,我我让的。”
这人平日淫威也忒重了,哪天死了都没人知道,害她也紧张得结巴。宁清边腹诽边在身后摆手示意众人快走。
医生前脚刚走,沈渊后脚就摘了鼻氧管下床。
“哎,你。”
沈渊坐在床边,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宁清把嘴里那句“你怎么不遵医嘱”的话咽下去,改口道,“你没事吧?”
“你吃了吗?”
他开口第一句是这个,还惦记着昏迷前说给她做饭。
她摇头,想着他或许也饿了,真诚地问道,“你要吃泡面吗,我给你做。”
他幽幽地看着她,往厨房走去。
宁清心有余悸,沈渊反倒显得事不关己,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自觉。
宁清倚着门框,皱眉看着厨房里他忙碌的身影,犹豫着开口道,“我那袋面包里有肉桂卷,你没吃吧?”
沈渊拿着筷子挑面条,动作麻利,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她看到他顿了一下,确认他听到了,只是故意不回答。
吃过晚饭,两人各回各房。
半夜,宁清辗转反侧。沈渊昏迷后刚苏醒的样子反复在她的脑海放映。那双眼睛,没有往日故意调侃的戏谑或严肃骇人的凛冽,空洞又麻木,甚至带着一丝遗憾的惘然。
惘然,惘然什么。
宁清突地从床上坐起来,诡异的想法在脑海成形后就挥之不去。
沈渊,他有自毁倾向。那眼神,更像是在遗憾没有死成。
※
沈渊今天又去了疗养院。
去见那个女人。
孙叔是爷爷安排扶植他的人,为了找那个女人的下落,他不得已防着孙叔的人,相当于自断一臂。
如果要称那个女人为妈妈,沈渊是叫不出口的。母亲这类称呼,对他来说别扭又陌生。
找她,是他和沈玦难得的共识。
他瞧不起沈玦这个浪费天资的纨绔子弟。这个变态,对自己的血亲有异样的感情。在沈渊眼里,沈玦就是畜生,一个会对且只对自己的血亲起反应的畜生。
他不是沈玦,能稍稍剥离主观情感看待沈玦沈琬间的种种。
血气方刚的年纪,几十平的公寓,同居的男女。谁被谁引诱,谁又说得清。
有时候,沈渊在想,或许在荒诞不羁的沈玦眼中,差点擦枪走火的那次也是肮脏的。不然如何会自我拉扯下凭空多出了一个他。
可惜他拥有沈玦的一切记忆,也继承着这份恶心的感情。心跳和生理反应不会说谎,自然而然的依恋也不会说谎。
沈渊像是被诅咒,既不知道自己是谁,又替沈玦背负着难以承受的道德折磨。
他强迫自己抽离,执拗地认定是年少时缺乏母爱才会执迷不伦,给沈玦找借口,也给自己找借口。
沈渊觉着找到那个女人就能得救,他想要抢先沈玦一步被爱着。
查到后来才知道,这么多年那个女人的杳无音信都是爷爷在背后操作。也是,能让一个活人突然消失,除了爷爷还有谁有这么大的能耐。
莫二说,那个女人患有不可治愈的人格分裂,长时间不清醒。
沈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怔愣了一下。命运的伏笔埋得够深,原来他的痛苦在出生的时候就由基因决定了。
这些日子以来,沈玦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连身体都如实显示——他不再对肉桂过敏。也许某天自己会像沈玦那样消失。
第一次见到女人的时候,她头发乌黑,容颜昳丽,被保护得很好,没有经受什么磨难,岁月仅为她平添皱纹。血缘奇妙不已,他下半张脸很像她。
女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他以为她认出了他。
面对女人,他有些害羞和手足无措,只能主动介绍身份后故作淡定地同她讲自己儿时的事,女人却愈发面无表情,像看待陌生人一样看着他。提到他和沈溪打架伤了手臂,女人才有了一丝反应。
沈渊想要活着,他害怕消失。他很想哭,这些年,他一直往母亲这个身份上填塞希望,如同只身渡海。
越想得到,便越是事与愿违。女人不记得他,不回应他。
他同宁清一样,总是受困,总是得不到。
※
自觉勘破秘密的宁清故意躲着沈渊,她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所以他来敲门她就谎称睡觉。沈渊也忙,一来二去两人便有好些日子没见面。
这天终是被揪住带出门去。她习惯了被安排,自我定位为陪玩的打工仔,连去哪都懒得发问。
这次不见沈渊,是莫二开车,前后各一辆雷克萨斯伴行。
她坐在后排。莫二频频从后视镜里看她,欲言又止。宁清看在眼里,端得坦然。爱说不说,憋死他丫的。
车驶入收费站闸口的时候,写着H市的硕大灯牌映入眼帘。
宁清的第一反应是沈渊要带她去见桂姨,脸上的笑有些藏不住。
他还算个好人,她知道的。
车停在市中心医院,宁清不解,转头看向莫二。
莫二什么也没说,带她乘坐电梯去了大楼顶层的VIP病房。
病房里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银发女人,脸上净是皱纹和皲裂,面容苍老程度远超床头资料卡上写着的六十一岁。
宁清不认识这人,以为是沈渊的亲戚,转头问莫二,“这是怎么了?”
“脑卒中,丧失意识和自主能力,医生说就这两天的事了。”
“沈家的人?”
莫二酝酿着开口,“宁小姐,这是您的,生母。您的生父已经去世了。”
他有些于心不忍,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我去外面等您。”
望着床上的女人,宁清一动不动,想要攥拢拳头却没力气。
她对这天的态度,早从小时候的期盼变成了恐惧,等这天真正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却发现恐惧变成了释然。
确乎是和看待陌生人没区别了,甚至有那么一刻,她庆幸他们两人一个将死一个已死,至少她不需要担心某一天他们回来搅乱她的生活。
她花了很长时间说服自己不被爱,又花了很长时间来获取内心的平静。这平静是她仅剩的心内之地,她将不惜一切代价捍卫它,就像捍卫生命。
莫二守在门外,听着房内什么动静都无,害怕她出什么事儿,便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他推门进去,发现宁清坐在隔壁床旁。她见他进来,一脸平静地开口道,“走吧。”
莫二觉得宁清在故作坚强,斟酌着开口安慰道,“听她大女儿说,她每年都会给你做置办新衣服,一直存在柜子里。她之前提起你,希望有生之年能联系上你,求得你的原谅,又害怕打扰你……”
宁清望向莫二,有些抓狂。她怀疑莫二带了什么隐藏摄像头转播给沈渊看,而沈渊是故意以她这个底层牛马的爱恨为乐子。
宁清的眼神锐利明亮,看看莫二,又看看病床上靠仪器维持生命体征的女人。她面无表情地起身,站在病床旁,作祷告状,对着床上的女人低声呢喃,“行,告个别吧。我永远不会原谅,而你应该下地狱。”
莫二惊愕地看着她,宁清回以嘲讽的笑,走了出去。
返程的路上莫二不敢吱声,连呼吸都放轻。
车停在上次爬山前来过的地方,宁清被带到里面。这确实是个疗养院。
雪又开始下,莫二请她到室内等候。宁清拒绝了他的提议,她需要寒冷加重她的怨气。她要让沈渊知道匹夫一怒也是有用的,不能这么欺负人。
没多久沈渊就从楼梯口下来了,莫二得了指令自觉离去。
沈渊低着头,声音有些瓮瓮,带着疲惫,“对不起,今天没有亲自陪你。”
宁清没注意到他身体在发抖,一口恶气憋在胸口炸开,“陪NM啊陪,我也没对不起你吧,你干嘛非得这么恶心我呢?”
沈渊惊诧抬头,错愕的样子和莫二如出一辙。从小到大,他没有这么被人骂过。戾气蕴在眼底,沈渊努力压制。
话出口,宁清也觉着自己太泼妇骂街太不要命了,攒着的怒气泄了泄,呼出口气,平稳了语气道,“为什么这么做?”
沈渊缓了缓,恢复了温和。是疗养院医生通知他说那个女人突然说记得他要见他,他才临时更改计划让莫二陪着宁清去H市。
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吗?
他蹙眉,“是没来得及吗?”
宁清发现她在跟他鸡同鸭讲,“为什么不问我想不想见呢?”
“我以为……”
宁清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想当然地觉得她渴求生母的爱,怕她留遗憾,所以把她送去见最后一面。想来那通畅无阻的VIP病房也是他一手安排的。
她知道他是以己度人,好心办坏事,打断了他的话,只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我不需要。沈渊,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缺爱。我不需要他们的爱。没有爱,我一样好好活着。”
不需要被施舍爱,单枪匹马地也走过来了。不能心软,不能原谅,她不能对不起从前吃苦的自己。
宁清一股脑说完才发觉他眼尾泛着红,身体抖得厉害,落下的雪都站不住他的肩,开始反思自己说得是不是有些狠了。
沈渊突然笑了,笑得清越哀戚。
她的话很好笑吗。
宁清迟疑地看向他那拨开迷蒙薄雾后裸露出缱绻哀伤的眼,没来得及反应,突然感到唇上一软。
在那一瞬间,沈渊感受到了灵魂的战栗感,它那样强烈地汹涌奔突着,几乎冲出他的□□。他的灵魂在认领着她。这些年所有的苦难和折磨,在她的唇齿间尽散了。
这是他的初吻,没有一丝**,浅尝辄止。却是一场盛大又无声的仪式,信徒洗净了所有的罪恶肮脏,自愿把灵魂交给对方。
直到沈渊的手穿过宁清的腋下将她直直放在路旁花坛上时,她仍是愣愣的。
她站在花坛上,终于和他平视。还没等她开口,沈渊便伸手抱住她,垂下头埋入她的脖颈。
男人在她的肩头嚎啕大哭,没有收敛,毫无章法,如同含冤伤心的孩子。
羽绒服领口被蹭开,他的额头贴着她的暖肉,含着哭腔,舒服得喟叹出声。
她僵直了身体,想起他的自毁倾向和近日的诸多异常,一时心惊,暗悔自己的口无遮拦。
直觉使她嗅到了沈渊身上散发着同类的痛苦,一种属于活着本身的痛苦。她伸手想要轻拍他的背脊,悬在半空许久,最终还是收回了身后,“沈渊,躲雪吧。”
沈渊抖得越发厉害,似乎把心肺都呕出来。是啊,躲雪吧,沈渊,不能总陷在雪里。
焦枯荒野上迎来第一声雷响,困了沈渊多年的迷障终于消散。
渴望被爱是人类寄存在基因里的孱弱。一个人无论拥有怎样高的社会地位享有多少的社会资源,一旦陷入渴望被爱的陷阱里,都会变成平等的待宰羔羊。
而一无所有的宁清,偏偏不需要这个被世界歌颂赞扬了亿万遍的东西。
她是临凡的神,专为拯救他而来。
她说,不需要爱,也能活。
沈渊,你完了,你坠入爱河了。怪物喜欢上人的点总是很奇怪,沈渊你要变成小狗了。
沈渊和沈玦是两个人格,所以这确实是他的初吻,虽然他和别的女人贴贴过。
我在十几岁看小言的时候被影响,觉得爱来爱去是很重要的事,现在年近三十,发现爱是个好东西但不是必需品。这是我写这篇文的初衷,算是为了这点醋包了这顿饺子。女性如果陷入被爱的执念,会过得很辛苦,即便是渴求父母之爱。祝福大家被爱,但没有,也没关系。祝大家元宵快乐,下次更新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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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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