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初夏的清晨已经干热起来，地上的黄沙黄土盼望着即将升高的日头把它们冰冷的身体烤得炙热；清凉的雪水融成的河流被蒸出丝线般的水汽；零星树木笔直挺立，坚定不移地等待酷热的洗礼。
绿洲中心的宋府却没有这样的安静祥和，这头刚刚苏醒的巨兽被急促的步伐吵得和他的小主人一样暴躁。
“父亲，您替我和魏家那个哑巴做了什么生意？”宋边声不顾仆从的阻挠，快步冲到站在鸟笼边逗弄鹦鹉的父亲面前，把早已被他攥紧的手揉皱的厚厚一沓银票甩出来。
宋边声的双颊被怒火烧得滚烫，抱怨的话似乎也被烧开了，蒸汽一般往外冒：“您为什么这样做？”
宋原瞪了儿子一眼：“什么生意，你在说什么？”笼子里的绿毛鹦鹉默契地开口：“什么！”
宋边声道：“不会是我刚刚出名，您就想要我去帮他们家做事吧？”
“嘿嘿，你小子。”宋原轻轻摸了摸鹦鹉背上的毛，那鸟十分乖巧地扭头蹭他的手指，“十八岁就获得永生的，古往今来确实只有你一个。但我们狐妖一族，要低调行事。所以我不会利用你出名的便利，你也别想。”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您有没有接活儿？接了什么活儿？”
“没有啊。”宋原见自己没办法转移话题，只能开始装傻，他从宋边声手里抽出被汗水浸湿的两千五百两银票和一个精美的信封，打开信封看了看，“去年我是找魏苓借了点钱，半个月前还上了，魏苓写信告诉我他收到我的钱了。”
“不是那个，是这个！”宋边声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一模一样但已经被拆开的信封，这个信封上有四个秀丽的大字：“宋边声启”。宋边声抽出里面的纸，怼到父亲眼前。
宋原迅速看完了信件，信上“愚弟将于五月初十携剩余定金登门拜会边声哥哥，以表合作之诚意”让宋原知道，自己没办法瞒着儿子了，只能低头叹了口气。
“魏苓为何给我定金？”
“他请你帮他办事儿。”
“可是您也不问问我就应下了？”
“哎呀，你还年轻，又刚刚修得如此境界，应该多出门闯荡闯荡，练练本事。”宋原拍拍愤怒的儿子的肩膀，“他请你帮的活计也不难，就是在找找他的朋友要的东西。那东西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可以确定，这次历练，会让你受益匪浅的。”
宋原看儿子还是气鼓鼓的，凑近了低声说：“毕竟，你将来是要统领整个西域的妖族的，年轻时候不练点儿本事怎么行？你也快十九岁了，应该走出家门了。”
宋边声的怒气渐渐消散了，他拿开父亲放在他肩上的手，在清晨尚不强烈的日光中踱步沉思，任由阳光把他尚未戴冠的棕色卷发照得闪闪发亮。
他终于对父亲说：“我确实应该离家闯荡了……”
宋原大笑，高兴地摸摸鹦鹉的翅膀，鹦鹉应和道：“好啊，好啊！”
“这两千五百两是定金的一部分，您还给我。”宋边声伸手索要。
宋原慢吞吞地把鹦鹉笼子取下来，抱在手上：“翠仙，翠仙，哥哥太吵了是不是？”
那畜生答道：“是呀，是呀！”
“真讨厌，我们不理他了。”宋原说完，抱着鹦鹉笼子就跳上了房顶，踩着轻盈的脚步跑远了。
“诶，你们！”宋边声眼见父亲消失在屋顶，只能苦笑一声，心想母亲外出旅游，还真没人能管父亲了，他要藏私房钱，就让他藏吧。宋边声边想边走向正门。
果不其然，魏苓已经站在魏府的车前等着宋边声了。
宋边声微笑着上前行礼，他知道哑巴的德行，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而是做出“请”的动作，把弟弟带进门。
宋边声二人刚在案前坐下，宋边声的贴身仆从张六就给二人上了最好的茶水。
宋边声直来直去：“魏苓，你邀请我是要干什么活计？当时我还不知道呢，父亲就帮我应下了。”
“寻宝。”魏苓优雅地品了口茶。
“寻什么宝？法器？还是财宝？”
“不知道。”
“不知道？那我们怎么找！”
“先去长安，会雇主，他会告诉我们的。”魏苓又慢慢品茶。
宋边声老盯着魏苓看，无意识地把手中茶盏里的茶咽了一大口，滚烫的感觉按下了他的暴脾气。
“什么时候走？”
“现在。”
“这么急？”
魏苓似乎觉得自己今日说的话已经够多了，起身就走。宋边声只好吩咐张六去给自己收拾包袱，自己跟上哑巴弟弟的步伐。
魏苓径直走到正门口，宋边声看到门口魏府的马车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两人的包袱也早已挂在马上。宋边声凑近了仔细看，发现这两匹马品种极好，擅长长途奔驰。他明白，弟弟真是想立马带他去长安。
宋边声用微不可察的声音叹息，然后道：“我要先回府与父亲道别。”
“不用进去了。”宋原出现在宋边声身后，“你快走吧，尽早赶路，待会儿热起来有你们好受的。”
宋边声看见父亲的眼眶湿润了，他觉得高大壮硕的父亲突然变得矮小瘦弱，似乎在西北干燥温热的晨风中被吹得缩成一团，在夏日湛蓝的天空笼罩下显得格外渺小。
虽然要走的人是他，但宋边声并不怕自己孤独。他更担心永远保持四十五岁的父亲。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来，他不知道父亲会过多久没有妻儿在身边的日子。陪伴父亲的，只有花园里鲜艳却冷冰冰的花、母亲养的懒惰又肥胖的猫和愚蠢的鹦鹉。
几个月，哪怕是几年，在父亲永恒的生命里只是沧海一粟。
但他总觉得，对于父亲来说，有他在身边的一刻，与没有他的一刻，不一样长。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拘束地行礼，只是冲上去，用母亲最喜欢的方式向父亲道别。他用自己宽阔的胸膛拥抱他，用自己有力的大手拍拍父亲的肩膀。
宋原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笨拙地回应着这他早已烂熟于心的异族礼节，又默默地看着独生子头也不回地翻身上马，策马离开，在干燥的黄土上留下尘土飞扬的一笔。
从西域到长安要走很久，中途还要换走一两次水路。即使知道弟弟几乎是哑巴，无聊的宋边声依旧憋不住话。
“魏苓，出来这么久我都还没问你呢，雇主是谁啊？”
“长安卢家的小公子，卢察微。”
“是他！”
要怪就怪卢察微的父亲卢明实在太富有了，就连久居西域的狐狸宋边声都听过这位卢小公子的名声——卢家发迹以来最节俭的人，据说他还像卢家嫡长子一样读过几本书。不同于不学无术、调皮捣蛋的哥哥，不同于整日习武、不听父母管教的妹妹，这位哥们儿可谓是勤俭持家、洁身自好、神神秘秘，京城权贵们只会在重要宴席上看到他。
而且，他可是卢家的“福星”。自从两年前十七岁的他被父亲从南方接回家，卢家的财运就蒸蒸日上，不出一年就打败了当时的首富，荣登“富甲天下”之位。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和父亲的亏欠感，卢家家主对他极好，要什么给什么，可他从不乱花钱。
“对了，你的信里说，今日给我剩余定金。定金呢？”宋边声问。
魏苓从包袱中掏出两千五百两银票，递给宋边声。
“有你这么给定金的吗？你不会骗我钱吧？”
魏苓白净的脸微微泛红：“没有。”
“魏苓！根本就不是你雇的我！别给我装傻充愣！”
魏苓的脸白了一下，然后宋边声就听到了魏苓自出生以来，对他说的最长的一段话：“哥……抱歉。你说得对，是卢察微雇的你。我们两家长辈同在京城为官，所以认识。他让我找你问愿不愿意接这项任务，如果愿意，就把你送到长安卢府，给我一点跑腿费。”
“所以你这个财迷，为了赚钱，替我接下了这个活计，还假装是你雇我，以便赚更多钱，是吗？”
魏苓不语，紧紧握住缰绳。
“你吞掉的定金有多少？”
“一千八百两。”魏苓边说，边从袖口里掏钱。
“不用找了，都给你。”
魏苓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惊讶。
“光定金就给六千八百两，这个节俭的公子，恐怕要找很稀奇的东西啊。”
“你想，我唯一能吸引客户的点，就是半年前我修得永生，成为了西北乃至天下最有名的妖精之一。他寻个宝，找我这种法力高强的妖，他的寻宝道路，必定危险。带上你一个专门降妖除魔的亲戚，我死的可能性还小点儿。”
“你是说，我们一起？”魏苓甚至睁大了眼睛。
“对，一起。到了长安，我就说你是我的帮手，我们两人一起赚钱。怎么说六千八百两我们几十年都花不完。”
看着魏苓似乎有些高兴的神情，宋边声暗笑。
魏苓不知道，在妖界有一条规矩，如果和一只妖做生意，报酬不能取“整数”。而卢察微给宋边声六千八百两的定金，也就是答应给三万四千两的报酬，明摆着是让宋边声找人加入。
宋家虽然在西域，但交通并没有想象的那么不便，如果卢察微要直接与宋边声谈生意，也不是不可能，何必请甘州的魏苓跑腿？所以，卢察微的意思是，请宋边声看一看，愿不愿意拉上魏苓一起干活。
宋边声越想越喜，虽然损失了四百两银票，但演一出“宽容慷慨的宋公子原谅弟弟后带着弟弟一起发财”的戏码，还能获得魏苓的愧疚和感动，简直太值得了。
毕竟，作为魏家唯一的嫡子，魏苓是未来的家主，想在西北立足，少不了他的支持。
宋边声注意到，去长安的路上，魏苓那小子不但不敢再坑他，而且总是对他毕恭毕敬。
好在天气一直晴朗，一路上十分顺利。二人于一个炎热的下午赶到了金城。宋边声提议在这里过一夜。
金城的繁华是甘州和西域远远不及的。沿街摆满小摊，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偶尔能看到艺人杂耍，兄弟俩一定要凑上去看一看，喝几声彩，赏几文钱；在胡人开的商铺里看看故乡运来的货物：去买点冰粉解解暑。
宋边声不住想，他那满头褐色卷发、碧绿的双目炯炯有神的胡人美女母亲，会不会也在这繁华的城市里游玩呢？
还没等他多想，余光便瞥见魏苓面向他，左手指着街边的一家酒楼。
“这是酒楼，你想喝酒吗？”
不用沉默寡言的古怪亲戚开口，宋边声已经读懂了他的眼神，带着他走了进去。
宋边声熟练地点了几个小菜，要了一壶酒，亲自给弟弟满上一杯：“我知道你不常喝酒，但这是葡萄酒，不醉人的，尝尝吧。”
魏苓想了想，终于拿起酒杯喝了下去。
看着他一饮而尽，宋边声笑道：“对了嘛，你将来当了家主，不会喝怎么行？当然我不是诅咒你爹啊。”宋边声也一饮而尽。
宋边声的叔叔娶了魏苓的姑姑，所以这相互算计又性格不合的两个年轻人——不对，是一妖一人，才能成为童年玩伴。
然而二“人”的情谊不是只靠远远的亲戚关系撑起来的，整个西北，能与魏苓默契到无须言语交流的也没几个。
两兄弟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敬酒、喝酒，没一会儿魏苓就有些醉了。
“行了，别喝了，明天还要赶路呢。“宋边声收了魏苓捏在手上的酒杯，扶他离开酒桌。可是魏苓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宋边声，宋边声只好说：“别那么矫情，以后和你喝酒的机会多的是好吗？”
好不容易把弟弟领上楼，宋边声迅速收拾了行李，就在魏苓旁边的床上睡着了。
赶路的这几天，虽然天气越来越热，但好在风沙逐渐变小，空气也慢慢湿润起来。路边的植被越来越绿，路过的商队也越来越多。宋边声终于从这些迹象里嗅到都城的气息，一直以来长途奔袭带来的烦躁逐渐被抹平。
到了龙城，就代表离长安已经很近了。宋边声突然想起几天前魏苓对金城这样的大城市恋恋不忘的模样，道：“魏苓，很快就到长安了，你想不想在这里喝点酒，好好吃一顿？”
魏苓抬头看看哥哥，宋边声立马意会：“行。”
二人找了城里最有名的酒楼喝了酒，喝到魏苓直接趴在桌上睡，宋边声才像照顾人的老母亲一样，架起他没见过世面的弟弟，回房睡觉。
可惜由于城里来往的商队和游人太多，只有三楼有一间房了，宋边声实在不愿意和愚蠢的弟弟挤一张床，只能变成本体赤狐，趴在魏苓脱下来的衣服上睡。
赤狐的听力比人好太多了。刚一睡下，宋边声就听见门外楼梯上传来极轻的脚步声，于是化作人形，屏息凝神地站在门口听动静，那人果然向二人的房间走来了。
那人轻轻打开房门，宋边声趁机躲到门后观察。过了片刻，门外探出一只手，接着是一只腿、半个身子、脑袋……宋边声定睛一看，是楼下招呼客人吃喝的店小此时他正在房间里张望，还背着一包鼓鼓囊囊的东西。
宋边声一把扣住小二的手腕，捂住他的嘴，低声在他耳边问：“你要干什么？”
见小二根本没有跑的意思，宋边声放开了他的嘴，小二道：“您是宋先生吧？小人……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给您送东西来了。”
“什么东西？”宋边声彻底放开他。
小二压低声音：“长安卢公子说，有人阻拦他寻找宝贝，所以您和同伴不能直接上卢府找他。他让二位打扮成胡商进城，去西市门口大杨树下等人接应。您看，这包袱是伪装的衣服和道具，还有这张纸条，上面仔细地写着公子的要求，您看完就烧掉。我本来想趁二位睡着再进来放东西的，以免我们交流的声音被听了去……”
宋边声点点头，仔细检查了一下包袱里的东西，确实没有可疑物品，便挥挥手让小二下去了。
宋边声本想叫魏苓起来，跟他讲这件事，但想到可能真的隔墙有耳，于是打算明日找个别的地方再说。宋边声收拾好包袱，又化作赤狐睡下了。
半夜睡得朦朦胧胧，宋边声隐隐约约听到楼下马厩里的马叫了一两声，又急促地喘了几声，再没发出声音。
宋边声有一两年的游牧经历，他觉得这声音不对劲，于是小声地喊了喊魏苓，又摇了摇他的肩膀，奈何魏苓醉得厉害，怎么也叫不醒。宋边声只能独自从窗口轻轻跳出去，沿着墙上凹凸不平的纹路和墙边树木的纸条跳到地面上，钻进马厩里。
马厩门口没人看着，马厩里的马几乎都醒着，而且露出惊魂甫定的不安神态。看到有一只赤狐进来，有几匹马甚至吓得呜咽了几声。宋边声绕了一圈，没看到他和魏苓的马。
刚要转头回去叫醒魏苓，就听到马厩门口有人说话的声音，宋边声只好到一匹正在睡觉的大马身后躲着。
交谈的是两个女子，说的是城东裁缝铺倒闭的事。宋边声很是怀疑，大半夜怎么会有两个女人在马厩门口说这事儿，顿感不妙，于是变作老鼠，迅速从两个女人脚边跑出去。
出门的一瞬间，四只短小的鼠腿骤然失去了力气，宋边声一下跌坐在地，昏睡过去，身体也因为灵力衰弱变回了本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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