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宝刀,偶有磕碰,遥谢青囊圣手,礼金三千,紫参同呈,万望照拂。
——万通阁万空灵拜上
短短一天后,万通阁的三千两金子和一支千年紫参就已由人送到了青囊谷门口。
那紫参已是人形,几乎要溢出华光。
华清来望一望来人,又望一望几个弟子,视线扫到自己身后的长老们,心头微寒。
女人站在素问关的石阶下,并不介意周遭举着花梨杖的弟子们怒目而视,只抬起双臂示意自己可没握兵器。
“华谷主,我家阁主特意送上谢礼。那紫参一半熬药,一半随您处置。”
她穿着与十一差不多样式的黑袍,柔柔施了个礼,狐狸般的眼睛自下而上地挑起来,阴邪娇媚,“或者,您有什么别的想要的,尽请说来。”
华清来道:“我要一个名字。”
她居高临下,冷冷道:“你们怎知她在我这里?谁给你们传的信!”
女人笑了,“您怎知……只有一个名字呢?”
她歪了歪头,又装出恭敬模样,“晚辈知道谷主不愿与万通阁为友,只是也不必为敌啊。万通阁知晓江湖大小事又不是秘密,别说您谷中了,哪怕唐门、开世楼,对我等来说也没有秘密。且人人都知道我们的眼线遍布江湖,也没人像您这么生气呀。”
华清来握着花梨杖在地上狠狠一点,“你如此放肆?!她人可还在我这里!”
女人依然微笑,丝毫不惧,“谷主是医者,医者仁心,救死扶伤是天职。我等是刺客,刺客狠辣,杀人夺命是常态。我们可以做坏事,您不行。”
“谁让您是好人呢?好人就要受这个气~”
话音刚落,一道浅青凛然袭来,剑光乍破,裂日碎月之势,直逼面门。
这一剑起势十足,做好了硬战一场的准备,本以为对方会躲,会反击,女人却毫无此意,甚至没有运功抵抗,被雁碧海迎面而来的剑气激得迷了眼,震得后退数步,仍笑着抬手擦了擦唇角的血。
待再睁眼,剑锋就在颈侧,雁碧海蹙眉,“为何不战?”
女人瞥那剑锋一眼,“动手了,就理亏了,只要我不出刀,阁下震伤我,就是阁下不占理了。”
她挑挑眉,“谁让阁下也是好人呢?”
“怎么,还要用凌云山庄的剑,割开我的喉咙?”
雁碧海五指一紧——
她可以杀人,却不能在对方手无寸铁时在青囊谷门口杀人,自己到时候一走了之,青囊谷怎么办?
只能一把旋开了剑锋,愤愤收剑。
女人一手叉腰,得意地晃了晃身子,“正面迎敌,非刺客所长,雁大小姐今后莫走夜路。”
她凑近雁碧海,声音咬牙切齿:“别以为能劝人从良,少碰她!”
说罢,退了两步,一个转身凌空翻起,似一团妖风掠入林间。
雁碧海双目圆睁——
那身法是唐门的掠影绝踪!
被一个刺客轻飘飘地用出来,炉火纯青,比唐门内门弟子的身手还要好。
她还真是没撒谎夸大,至少唐门在他们那里恐怕真的没有秘密了。
华清来自然没有叫人去追。
她颓然地拄着花梨杖,望着刺客消失的方向叹了口气。
有时候她也惋惜自家的兵器没有锋刃。
行医不需要刀剑,可人在江湖,再怎么避开凶光,凶光也要找上门。
白衣长老在她身侧,低声道:“你若讨厌,我去杀了她。”
华清来苦笑,“杀她有何用?多大的人了,还这样。”
十步开外,雁碧海双眉又压低了。
她有些愧疚,却不后悔,只是步子迈得慢,蹭到她身边来,“前辈……”
华清来只是拍拍她肩膀,“等那人醒了,我等身为医者便就仁至义尽了。至于你,但愿不是救了条毒蛇。”
那长老瞥一眼雁碧海的剑,冷冷转身,再没有只字片语。
雁碧海不愿总沾凌云山庄的光,却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
雁凌云留下的福荫远远大于三千两黄金。
她之所以能在这里顺风顺水,都是因为自己姓雁。
就算割光了肉,流尽了血,她也不是彻底自由的。
但至少今天,现在,春风很暖,小猫醒了。
客房屋里的炭盆烧得很旺,被子很厚实,白色的棉衫不太合身,大了一些。
十一本矮雁碧海半个头,一夜之间又仿佛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远看小小一只,实在可爱。
她已自己爬了起来,伸长了手,够到床头的一碗水,吨吨咽下,头晕目眩,心口抽痛,面如土色,靠在床头苦思——
这都没死。
这也没死?
好气。
见了鬼了,不——
是见了活菩萨。
雁碧海又惊又喜,可靠近她,她也不动,眼珠都不转一下,待人到了跟前,突然闷闷道:“活菩萨。”
沙哑低沉,冷不丁的一声,吓得雁碧海一哆嗦。
她不像小猫,像小猫妖。
她的魂魄和这幅躯壳格格不入,一个可爱,一个冷漠,一个像孩子,一个是妖鬼。
视线扫过雁碧海浅青的裙摆,琥珀的眼睛,再到手里的剑,一眼看到那颗紫瑛珠,她面无表情地开口,竟道:“雁碧海。”
少女高挑纤细,长发束着,眉飞成锋,挑收眼尾,鼻翼、嘴角皆苦心磨刻,即使只将其侧影投在白墙,也会变成绝美的画。
她惊讶小猫妖竟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双琥珀里仿佛有春光,十一幻觉伤口在痛,带着倦意问:“为何救我?”
雁碧海道:“救人不需要理由的。”
她指了指自己一早采来放到她枕边的小花,“你看到了没有?”
十一还是不动,声音低哑,“看到了。”
她唇间抿成一线,不但毫无喜悦之色,反而眯着眼,眼睑收缩挤压,显然在生气。
“我不需要这种东西。”
雁碧海道:“你可以需要。”
“你可以哭,也可以喊疼,如果你觉得丢脸了,我不提就是了。”
十一气笑了。
牵扯着伤口,一下子疼得直不起腰。
紧接着,她看到雁碧海手上的几道血痕。
月牙形,深褐色。
那只手扶了上来,好像在咄咄逼人——
这可是你抓的哦。
我可是救命恩人哦。
你不能对我太凶。
十一喘着气,自己搭上手腕的脉搏,闭目把脉,听雁碧海道:“不是说医者不自医么?”
十一飞快答她:“我又不是医者。”
雁碧海便问:“那你是什么?”
十一道:“刺客,毒师,反正不是大夫。”
她指尖一松,惆怅苦笑,“好厉害的药……活死人,医白骨,真不是说着玩的……”
除了青囊谷,还能是哪儿……
那些眼泪好像已经是隔了一百年的事,她完全不是那个哭着找爹娘的孩子样了。只微微皱着眉,嫌弃,烦躁,惋惜天大的机会就这么溜走了。
“你不会是可怜我吧。”
掀开衣领,扫一眼伤口,她从鼻息里哼了一声,“怎么?没见过这么多伤,觉得很可怜?”
雁碧海沉沉吐了口气,“不可以吗?”
她目光变得凌厉,逼向那双黑渊般的眸子,“你还会寻死吗?”
十一瞳孔微颤,很快道:“我只是拔刀,不是自己给自己一刀。”
“若再来一次,我还会拔。”
雁碧海脱口问:“为什么?”
十一闭了闭眼,颓丧地扭了头,莫名其妙道:“我帮你杀了雁苍梧吧。”
雁碧海惊得站了起来。
“你说什么?”
十一斜眼望着她,“我说,我帮你杀了你弟弟。凌云山庄就是你的了。”
雁碧海眉间打结,困惑至极:“你——”
十一嗤笑一声,不由自主捂着心口的伤,喘着粗气道:“古人云:大丈夫当朝碧海而暮苍梧,乃以一隅自限耶?(1)”
“你是姐姐,按理说,是先有你的名字,再有弟弟的名字。”
“泰鼎六十九年一月十三,雁铮得女,小名阿怜。”
“七十年七月二十,雁铮于苍山城梧桐巷斩杀寒刀门门主尹锋,声名更盛。后得信,知晓唐萱已于上月产子,喜悦之余,左右催促取名,便笑曰:苍梧。此后长女名碧海。”
雁碧海已在发抖。
十一忍痛笑道:“是弟弟取了名,你才有名字的。”
“万通阁的书楼中,江湖大小事应有尽有。每一年雁苍梧生日,蜀中大庆,各式珍宝礼物奉上,可从来没人记述过大小姐的生辰。”
说着,森然一笑——
“书海浩瀚,但鄙人不才,过目不忘。”
听语气,可半点儿不觉得自己是“鄙人”,更绝非“不才”。
她的视线追着雁碧海的眼睛,“由此可见,当名门正派的大小姐,也不太开心呢。”
雁碧海沉默着,琥珀眸子轻轻地转,陷进冰冷的回忆里,想到雁苍梧那一剑,最后无奈闭眼,“那也不必杀他,我也不想要凌云山庄。”
十一便问:“那你想要什么?”
她不是非要杀雁苍梧,是以为雁碧海需要杀雁苍梧。
雁碧海听出来了,她是想……报恩?
剑客略一侧身,双臂交叠在胸前,腰间的剑正冲着刺客。
雁苍梧的剑是龙渊谷谷主特制,她的剑却只是凌云山庄霜降苑金师傅铸的,没有什么祖传秘法,剑鞘上也没有宝石,只有自己刻的花纹。
她敷衍道:“你……我说了你也不懂。”
十一道:“我是病人,我重伤。”
雁碧海一头雾水,“所以呢?”
十一道:“所以我还没法去给你采蒲公英。”
雁碧海一时愣住,顺着她目光,盯着自己的剑,心头一动,“你……你认得出来?”
十一道:“有点丑,但是看得出是蒲公英。”
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你经常上火吗?”(2)
雁碧海本来当然没有上火,但是现在好像真的上火了。
——————————————————————————————————注1:大丈夫应该四方游历,不要把自己局限在一处。据说出自明,陈函辉《徐霞客墓志铭》
注2:蒲公英有清火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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