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确带来的那幅画似是一盆冷水,将寿宴火热的氛围扑得只剩一缕青烟。
老夫人起身离开庭院,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杜泉河维持僵硬的笑容解释了一番方才发生的事情,言语中带着威胁之意,意思是让众人闭上嘴巴不要声张。
夕阳的余晖挥洒至地,庭院寂静无声。宴席上的桌椅摆放略显凌乱,杯盘狼藉中盛满下人们收拾的怨言。
赵管家见鬼了似的匆匆赶来,在杜泉河耳畔私语。
“什么?”杜泉河神情惊愕,命他赶紧带路。
离老夫人宅子仅几步的草堆里躺着一具焦尸,看样子是被焚后才丢至此处。周围的草嫩绿依旧,只是沾染的尸灰给其蒙上了一层诡异又凄凉的色调。
今日发生的事情多得有些不真实,杜泉河怀疑现下只是一场噩梦,便不留余力地将指甲抠进肉里,疼得龇了下牙。
“死的是何人?”
“回老爷,发现时已基本烧成灰,实在难分辨。或许查查府里哪里少了人,排除一下身份?”赵管家献策道,转而他又神情惊恐万分:“可别是来的宾客啊!”
一股刺鼻又恶心的焦味如猛烈的巴掌扇了过来,杜泉河急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嫌弃地一挥手:“罢了,今日之事已经够让我头疼了,赶紧处理掉,别让人看见了。”
蓦地他脑中闪过晕倒前的画面,萌生出一个猜想:“这人是男是女?”
“看身形和衣物残骸,应该是位女子。”
赵管家捡来一根木棍翻着黑糊的一摊尸灰,戳了戳未被焚烧殆尽的头颅。阴森的寒气直逼额心,他丢下棍子赶紧去叫人来处理。
杜泉河眉头微蹙,这人若不是刚刚刺杀他的男人,莫不是从窗外跳进来把他击晕的那人?
可他只记得一个红色幻影在眼前闪过,连那人穿着都没看清,更别说是长相。
他既没死,说明那人不是来取自己性命的,说不定也是为了名录而来。可名录早就被人偷走,此二人也没必要斗个两败俱伤。
难道这人是来救他的?
他重新感知身体上下,并未发现不适。感激之情刚在心头微微泛起,被一声大叫给吓了回去。
“尺墨!”
只见杜淮景脚下生风,滑跪至那焦尸跟前,从尸灰中捡起一吊坠,拍去上面染的污秽,捂在心口。
那吊坠其实是用红线串起的翡翠碎块,是杜淮景送与尺墨的。这极小一块淹没在尸灰中,只露出一点翠绿的本色,不细看根本无法察觉。
杜泉河从来没想过要搞懂他这儿子心里在想什么,催促着叫他站起来,免得被旁人看到丢了脸面。
见杜淮景这样儿怕是认得此人,杜泉河一脸欣喜,但他哭得如此伤心,便暂且先把问题搁置一边。
要知道他母亲死的时候他就定定站在旁边,一滴眼泪也没能挤出来。
他原本以为儿子与自己一样也是铁石心肠之人,悲欢离合味同嚼蜡。他可以不在乎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儿子平日里一副目中无人的姿态,竟会为了一人声泪俱下,他实属惊讶。
欣慰的是,儿子是有血有肉的。
杜泉河柔声安慰:“景儿莫哭,可否与为父说说这人是谁?”
杜淮景说到底也才十八,哭起来跟孩子似的耸着肩膀呜咽得喘不上气,一抽一抽地擤着鼻子,低沉的嗓音在此刻恢复成儿时的尖嗓。
杜泉河耐着性子站在一旁打算等他哭完继续问询,谁知他抽泣了许久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忍无可忍,他大呵道:“怎哭得没完没了了,这人到底是谁,给我一句话!”
杜淮景本就在脆弱的时候,被这声大吼吓得一激灵,把捧在手心的吊坠给他看:“爹,死的是我的丫鬟尺墨,你可得替她……替我讨个说法啊,她毕竟跟随我这么久,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
“一个丫鬟而已,何至于如此伤心。”杜泉河冷言笑道,忽而想起方才心中还万分感激,为了积德,他态度转为柔和:“赵管家,给这丫鬟家里送点赙赠,别让人寒了心。”
“是。”赵管家方才带着人来处理尸灰,现下又躬身告退。
杜淮景坐在草堆里抬眸看向他,觉知此举异常。
父亲从未对下人有过善心,打骂责罚乃是家常便饭,若不是御史身份人人敬重,谁都不会在外为其说一句好话。
如今他辞官卸任,还是这般模样,自然是被旁人嚼舌根传至府外,毁了些许名声。
自己的父亲自己了解,他知道父亲若不是做了亏心事,绝不会损害自己利益去考虑旁人。
但他这人向来凭心做事,从不思虑后果,也从不拐弯抹角,爬起身咄咄逼人:“父亲怎会如此好心,难不成她的死与父亲有关?”
杜泉河怒目圆睁,像是被人戳中脊梁骨,浑身颤抖着随时要爆发。
算了,儿子只是一时把脑子哭糊涂了,说的只是无从根据的气话。
他长呼一口气冷静下来,冷眼望向他:“许是意外罢了,你不必刨根问底。”说罢便转身离去。
杜淮景搓着手中的吊坠,面颊阴沉。
他说谎了。
—
回到府中,萧确让姜鸢收拾行囊,明日随他一同前往长州。
姜鸢没想到自己既没被萧确赶走,计划又有了如此快的推进,自然高兴应是,脚步轻盈地回房准备。
待她离开后,十五将木盒递给萧确。
“大人,你说老爷发现木盒丢了,会怀疑你吗?”
“当然。”萧确掀开盒盖:“果然,名录在他手上。”
十五凑近一瞧,眉毛轻抬憨笑起来:“欸,大人真爱说笑,这哪儿是名录啊,不就一碎布嘛。一个名字能看出什么来,还不如直接去长州自己查呢!”
萧确没理他,捏起锦帛翻着正反观察上面的残留。
他若记的没错,左齐是长州刺史手下的人。他原以为失踪的仅有百姓和一些流民而已,没曾想官员也在名列。
圣上说的不错,此案涉水颇深,背后势力雄厚,若不能亲自下河知深浅,只会被其幕后主使耍得团团转。
现下这案子停滞不前,不知何时能寻回名录。
但若按姜鸢所述,今日那刺客不仅要夺盒子,还要杀杜泉河,那他定与埋伏杜泉河回京的是一伙人。
若名录是被这伙人抢了去,他们完全没必要如此心急,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来杀杜泉河,只一角名录足够溜上官府一段时间。
可如今看来,他们应是听闻名录丢失,但又不在其手中,合理怀疑是杜泉河放出假消息迷惑他们,好让名录顺利送至朝廷。
他叹了口气,若姜鸢剑下留人,他兴许还能盘问出什么来。
眼下唯一的好消息便是名录可能没有被毁,剩下的一大半或许就藏在不为人知的某处。
揉捏太阳穴,他闭上眼不想再思考这繁杂的事情,便吩咐十五明日去买来桃花糕带着路上吃。
十五一副扭捏状,难以启齿。萧确冷冷抬眸,不知他在造作个什么劲儿。
十五有些不情愿,话语黏黏糊糊的从口中吐出:“大人,这桃花糕若不提早预订,怕是很难买到。而且,你也不喜欢吃啊……”
曾经的萧确还需要攀附阮家来拔高自己身份的时候,他三天两头去阮府教阮明语诗词歌赋。阮明语本就心悦于他,自然是发奋努力只为博他欢心。
萧确能忍受住她矫揉造作之势,不过是因为她姨母是当今启纳贤之风、弃凭系之胄的皇后。
他知阮明语时常被皇后召入宫中,能把她这笨头笨脑之人教得如此出色,纵使阮明语自己不主动提他,皇后也会打听。
毕竟太子实在难训。
有时美色难抵念书枯燥,萧确为了哄阮明语用功学习,命十五每日去买她爱吃的醉心楼糕点作为激励。
可那时他还未成为杜泉河的义子,在杜府没名没分,醉心楼这种高档酒楼也是挑客人的,尤其这种卖得火爆的糕点只有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才有资格预订。
十五牛气冲冲地报出萧确的名字,换来的都是不屑地哼气。他只好天没亮鸡没叫就前去排队,就算这样也跑空了好几次。
其实这也没什么,毕竟作为下属受人差遣是本职。
可他知道大人是杜小姐亲定的童养夫,看到大人与别的女子亲近,有种主子未娶正妻却纳了妾室的滋味,令他着实不自在。
但他不能把气撒在主子身上,便暗戳戳地斜睨着阮明语,在心中为素未谋面的小姐鸣不平。
他觉着小姐定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知书达理心地善良的美人儿,才能忍受他那言辞犀利不苟言笑傲娇霸道阴晴不定的大人。
因此有了对比便更加憎恶,阮明语有多爱吃这糕点,他就有多厌这东西。
如今想起来,那段光景依旧哽在心中,不觉得舒爽。
他暗自喃喃:若是给自家小姐买,他绝无怨言。
“你最近似是对我极为不满。怎么,不愿在我手下做事了?正好,我看姜鸢办事利索,头脑伶俐,让她代替你也不错。”萧确一本正经地抬眼看他,“如何?”
十五抱拳跑出屋子,声音从身后飘过:“大人放心,我一定办到!”
萧确浅浅一笑,起身走出书房,撞见姜鸢在内院无聊地踢着小径上的石子,没片刻犹豫走了过去。
“收拾好了?”萧确挑起话题。
“是。”姜鸢有事问他,特意在此处候着。
“大人此次前往长州是要让我去寻杜小姐吗?”
“是,也不全是。”
姜鸢明白了,萧确去长州会查案子,跟在他身边算是走了个捷径。
可不知他把自己继续留在身边是真不怀疑她的目的和身份,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目的,她尚不知悉,此事关系到她生命安危,她必须问清楚。
“大人可是相信我说的她在长州?”
“那簪子不假,我当然信。”萧确温柔地注视她,知道她每一句话都是假的,但他格外享受真假对话的滋味。
“那大人可还要我去寻人?虽然我不知故友是死是活,也不知她是否还在长州城,但长州各地我都熟得很,大人还是可以放心把此事交与我的。”姜鸢咧嘴笑道。
“你如果还想要保住这条小命的话,就完成这笔交易。”萧确勾起嘴角,他倒要看看,她何时才能发现自己就是她。
见她无话可说,萧确夺来提问权:“那日你可有尝到虾羹的滋味?”
“打翻得太快,只尝到了一点儿,滋味倒是蛮不错的。”
话题拐了个大弯,又落回到前几日发生的事上。姜鸢以为他只是可惜打翻了这尚好的虾羹,便如是回答。
谁知他神色惊慌,快步凑到她面前,抓起她手腕细细查看,微颤的瞳孔中满是内疚与自责。
“大人……这是作何?”
姜鸢欲抽回手,却被他紧紧握住不得动弹,感受到他指尖与肌肤越贴越紧,她忍不住“唔”了声。
萧确欲松还留地让她从手中挣脱,目光黯淡下来,喉结上下滚动着,声音低沉而沙哑:“对不起。”
明月高悬,洒下薄薄轻纱。清风拂过,搅动着二人错乱的呼吸。
姜鸢揉手腕的动作顿时停住,整颗心落进他似泛泪光的眼眸中,浮浮沉沉疯狂颤动,不知怎的也红了眼圈。
他为何这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