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睡得很好，江颂醒时，天刚蒙蒙亮。
他在水里伸了个懒腰，仰着尾巴翘出水面，绕了绕正在聚拢的雾气。
庄园依旧沉寂，浮光跳动在繁茂竹林间，附着了淡淡金辉。
江颂环顾一圈，要出水时才突然发现，他忘记跟乌逢要联系方式了。
此时，人鱼眼底落了圈迷茫，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
江颂慢慢挪到温泉入口，打算等乌逢来找他，但没几秒，有刺眼的亮光闪烁在池边。
是他的手机响了。
江颂飞快游过去，瞥见来电备注，直接用湿漉漉的手挂了电话，同对方发微信。
【鱼颂：怎么了葱葱？我还没回学校。】
对面的人鱼叫郁葱葱，是江颂在救助基地认识的，也是他为数不多的好朋友。
目前，郁葱葱正在做全天候治疗，除开期末考都不回学校，偶尔会让江颂帮忙带课上的资料。
【郁郁葱葱：不是我有事啦江颂，你真的不再考虑下全天候治疗吗？】
【郁郁葱葱：普通治疗事那么多，你要的报酬还跟慈善似的。鱼美心善，恶人自来，我们人鱼哪能受这个气！】
这事郁葱葱跟他提过很多次。
全天候治疗事少报酬多，治疗对象要满足人鱼吃穿住行的一切条件。
对人鱼医生而言，绝对是个很好的归宿。
但江颂无一例外都拒绝了，只说觉得不太好。
这次同样，可当江颂手指刚摁在输入键上，他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对温和的茶色瞳眸。
江颂改了主意，问：【有哪个全天候治疗条款签订后，还可以去治疗其他病人的吗？】
消息刚发出去，江颂就知道不大可能。
全天候治疗相当于一种代价高额的买断方式。
费钱费力供养一条人鱼，却还要和别人共享治疗，天底下哪来这样的傻子？
但郁葱葱本来只是定时一劝，没想到真有进展，顿时急忙忙补充：【你愿意就好！我们能从人出手啊，你放心交给我葱葱大王，包让你满意的！】
江颂晃了晃尾巴尖：【我有人选了。】
“谁？什么时候的事！你哪个病人我不认识？昨天……昨天你真见到那位大人了？！”郁葱葱尖锐爆鸣，直接弹了条语音。
当初知道江颂绑定上的SSS级病人是谁后，郁葱葱差点买水军淹了绑定系统。
那可是乌逢。
寿命未知，实力未知，却让人类人鱼高层都闻之色变的存在。
有传言他凶残暴虐，喜怒无常，靠近他的人最后都会横尸荒野。
但同时，乌逢以一己之力创建了足以同人类人鱼两族抗衡的强大势力日月阶。
三足鼎立下，他不偏袒任何一方，又都逼迫双方安分守己。
而高层只能无能狂怒地祈祷乌逢哪天因精神暴动暴毙。
推测半天，郁葱葱最后的答案连自己都没能说服；你临时换人了？这不像你啊。
江颂认真解释：【没有改，就是乌逢，他人很好的，你少听点传闻。】
郁葱葱无语：【……在你眼里哪个人不好？】
知道江颂性子倔，又放不下其他病人，郁葱葱痛快转移话题：【对了，你有个E级病人找你找到我这来了。】
郁葱葱奇怪：【E级最多就头疼想撞墙，他急得跟要走了一样……你给个准话？】
江颂回忆了一会，才想起这个人。
对方在绑定系统的评价极低，饶是江颂不太看评分，都注意到了这点。
但同评价中“暴躁”“目中无鱼”相反，对方每天都在私信中好声好气求着江颂治疗，把自己说的相当可怜。
好像是什么……快破产的药企老板？
但江颂同意后，他就瞬间没了动静，如今过去小半个月，怎么又突然着急上了？
【鱼颂：今天上午吧，我去跟他联系。】
联系到一半，脚步声突至，江颂匆匆打完剩下的字，抬头正好对上乌逢含笑的眼。
“在忙吗？”
江颂关掉手机摇头。
“早餐要在温泉里吃，还是我带你去餐厅？”乌逢的目光从手机屏上挪开，若无其事问。
人鱼生于深海，能在熟悉的环境里自然最好，但江颂在手机上打出的答案却是：【去餐厅吧，谢谢您。】
准备他的早餐就够麻烦乌逢了。
他们现在又不是全天候治疗的关系，就算是，他也不想太麻烦乌逢。
生病已经很可怜了。
回想起刚才看见的内容，乌逢嘴角弧度上扬，眼里的笑意却瞬间浅上许多。
人鱼从鱼尾变成双腿时，身上会自动维持上次双腿模样时的衣裤。
这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识。
但不知怎么，对上乌逢，江颂撑出水面的动作一顿，莫名觉得不太好意思。
乌逢仍定定看着他，直到人鱼快把自己全部埋回水里，才不急不缓开口：“好，我去外面等你。”
江颂飞快一点头，等乌逢身影消失后，拿过手机给自己定了个去学校的闹钟。
-
露天餐厅融于一片花圃后，静谧悠然，沿着鹅卵石小径走来，一路能闻到伴着露水味的清甜花香。
江颂穿着件简单的白衬衫，但因为五官高级冷峻，衬得衬衫都像大牌高定，靠脸就够完成时尚度。
但下刻，他眼巴巴望向乌逢，想逛逛的迫切快溢出来，极大削弱了下三白的攻击性，反而有种笨拙的可爱。
很快，他得到一句含笑的“随意参观。”
江颂兴冲冲往花间钻，险些被尖锐的刺划伤，慌乱探出头后，突然注意到地上放着两个格格不入的铁桶。
走近，随着甜腥味涌入鼻尖，江颂看见两大桶里装满了不同种类的海鲜，正争抢着上蹦。
一定会是相当Q弹的咀嚼感。
江颂顿时牙都痒了，他抿抿唇，再次回望慢悠悠跟在他身后的乌逢。
鱼尾变成双腿后，江颂比乌逢稍矮了一些，此时隔着些距离，他浅桃色的眼睛像蒙上层漂亮的水雾，让人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
“不用问我，你想干什么都可以，但要不要先去那边看看？”乌逢走近，替他摘掉了刚才落在头上的花瓣。
一个看似很亲密的姿势，但江颂甚至没感觉到手指的温度。
江颂跟着乌逢来到小路径头。
花园桌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点心刺身，原料以海鲜居多，丰盛的不像早餐。
并且，所有食物都是按照人鱼的口味做的。
同人类一起生活后，人鱼的饮食习惯出现严重的两极分化。
部分人鱼保留原先习惯，忠爱生吃生食，进食方法以撕咬为主。
另一部分人鱼则喜欢上了人类的食物，但过于敏感的舌头让他们只能适应清淡的口味，也以海鲜为主。
江颂不挑嘴，只要是好吃的，他都爱吃。
他不自觉露出点笑，这些可比人鱼食堂里的咸贝壳配甜海带好吃多了。
鬼知道多千方百计才能找到甜口的海带……
但没几秒，江颂突然想到什么，纠结打字：“都是给我的吗？好像一顿吃不完……”
“吃不完，会有人来处理，别担心浪费。”
乌逢边解释边领着他来到座位前。
江颂愉快点了点头，有点想晃尾巴。
昨晚对庄园算不上好的印象，此时全改观成“有好吃的且好玩的漂亮地方”。
江颂坐上花园凳，没有立刻开吃，等乌逢坐到他对面，才碰了碰对方的胳膊，将手机屏幕放到他面前。
一段带了很多小黄豆表情的话在黑色屏幕上滚动，重要部分的字体被标成了粉色。
【您好，乌逢先生！出于对治疗和我本人意愿的考虑，请问我能在这里借住一段时间吗？我可以付房租，或者做些别的事情来换取……】
“不行。”没等字幕滚完，乌逢就给出了回答。
江颂一愣，顿时握紧了手机，才意识到自己这话说的有多唐突。
今天才是他们认识的第二天，他就想和乌逢住一块。
江颂红了耳朵尖，急急忙忙收回手机要打字道歉，却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屏幕。
乌逢手掌的热度透过手背传来，江颂的记忆仿佛一下被拉回昨晚。
……可是，他们的初见好像更唐突。
“你是庄园的贵客，也是我即将邀请入驻的对象，你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
乌逢话说的认真，但伸手给江颂递了个肉质鲜美的清蒸牡蛎，示意他边吃边听。
江颂反应两秒才接过牡蛎，慢吞吞塞进嘴里嚼，只觉得脸上的温度比冒着热气的牡蛎还烫。
“本来打算等协议拟定完再告诉你，但既然你先提了……”
“和我签订全天候治疗吧，江颂。”
狂风起，刮得围观枝叶们都参与进这场对话。
但在各种嘈杂声音的扰乱下，乌逢的视线没挪动半分，仍定定直视着江颂。
仿佛只要他点头，其他什么乌逢都会替他解决。
江颂一顿，更匆忙打字：【我也有这个想法的，但如果同您签订协议，我就不能治疗其他病人了，所以才冒昧提出了同居的请求，请您考虑下！】
江颂本以为乌逢会很快答应下来，毕竟自己这个治疗水平，属于是当花瓶都嫌磕巴。
但乌逢没立刻回答，他轻放下刀叉反问：“你平常治疗是什么流程？”
又是轻飘飘但压迫感很足的视线，江颂不自觉挺直了身子，把能告诉的都告诉了。
寻常人鱼治疗精神力暴动的方法是唱歌，让症状中的人类吸收歌声里具有安抚能力的精神力，从而达到治疗效果。
而江颂的治疗方法，是由人类释放狂暴的精神力，他调动自己的精神力吸收，从而控制病情。
相当于是江颂这个医生转移了所有伤害，所以他只能治疗低等级病患。
且每次治疗结束，自己都要难受上好半天。
用着这么损耗自身的方法，偏生江颂表述完后还露出了一个有点讨好的笑。
乌逢垂眼，将人鱼挑到旁边的葱花又放回碗中央。
“我认为，你接下来并没有继续做普通治疗的必要，吃穿用度，地位名利，只要你开口，我能满足你想要的一切。”
江颂一怔，心里没生出多少喜悦，反而生怕乌逢误会了什么。
急着辩解，他咬牙将自己藏在心底的答案呈现出来：“不是为了这些，我是……为了报恩。”
报当年被捡回救助基地的恩。
这事他甚至没跟郁葱葱讲过，担心对方听了多想。
但现在对上乌逢沉如水的茶色瞳孔，又是不一样的难言，仿佛他为了另一个人放弃他一样。
江颂还想详细解释几句，就见乌逢身子前倾，意味不明地笑了：“不应该去寻找救你的人类报恩吗？”
“个体的慷慨，怎么能粗暴归结到群体身上？不太公平吧。”
这话听着有点像责怪，但乌逢表情没变，仿佛只是单纯好奇江颂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江颂心跳快了两拍，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没露出尾巴。
人类和人鱼的寿命都是由精神力决定的，他年纪尚浅，还没学会怎么完全控制自己的尾巴。
江颂沉默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要打字，却突然听见刺耳的闹钟声从自己手中响起。
到跟那位病人说好的就诊时间了。
江颂匆匆解释两句，一口塞了两只甜虾，鼓着腮帮子离开座位。
但没跑几步，他又转头看乌逢，打字：【能先跟您加个联系方式吗？】
云层被风吹散，刺眼的阳光倾斜而下，却完全将乌逢笼罩在阴影之中。
他双手交叉放在膝上，没有动怒的意思。
但往日眉眼含笑的男人光冷下脸就足够唬人，空气仿佛都随之凝固。
江颂记忆里本来温暖的茶色瞳孔，此时像极了一汪不见底的深潭，连人鱼也会有窒息感。
江颂心下一紧，心跳愈发慌乱，仿佛被无形的绳索捆绑住了全身，动弹不得，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直到第二个铃声响起，压迫感突然消失，江颂才看见乌逢平静移开了视线，恢复往日温和的样子。
“去吧，让司机送你。”
“其他的等你回来再说。”
江颂一步三回头离开后，乌逢垂眼看向手机。
“大人，我真找到将功赎罪的机会了！求你再宽限我一点时间，就多一个早上就行！我上有老下有小，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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