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五年六月九日,北京后海鸦儿胡同的老胡家,闹出了一桩口口相传的新鲜事儿。胡宛可的漂亮媳妇柳媚星,一窝产下了四个小妞儿。不但轰动了整个鸦儿胡同,也轰动了这块依稀可见皇家遗韵的后海古老水域。就连胡宛可都觉得怪异,柳媚星结婚十年肚子都没动静,怎么这会儿就像下饺子似的,一古捣就是一窝小猪崽儿呢?两口子乐得合不拢嘴儿,为了弘扬男女平等,决定老大老二随父亲的姓,各取其一字命名;老大叫胡宛儿,老二叫胡可儿;老三老四随母亲的姓,也各取其一字命名:老三叫柳媚儿,老四叫柳星儿。
如今的两口子,带一个孩子都觉得挺累,这一下子冒出了四个呱呱待哺的小生命,真是乐也乐死了,愁也愁死了。为了祖国的花朵能茁壮成长,父亲和母亲有了明确的分工:男主外,女主内。也就是说,父亲负责上班挣钱,养家糊口;母亲辞职在家,当起了家庭保育员。四个小家伙长得差不多一个模样儿,害得两口子常常搞错,只得给她们挂上了标签儿。
胡宛可和柳媚星都是有文化的人,巴不得四个小公主将来个个有出息,所以很重视对她们的教育培养。四个小家伙自小就都被送去学舞蹈,而且每人必须学会一种乐器。不是为了将来去搞文艺专业,只为了提高她们的素质和修养。
你说也怪,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孽生姐妹,一样的漂亮,一样的聪明,可是脾气秉性怎么就有那么大的差异呢?譬如说,父母弄来了什么好吃的东西,老大胡宛儿懂得先让给几个妹妹吃。老二胡可儿却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抢。老三柳媚儿知道抢不过二姐,便开动小心眼儿将东西骗到手。唯独老四柳星儿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等着父母把属于她的那一份分给自个儿。
不仅如此,四个小姐妹就连爱好也都不一样。老大胡宛儿天生喜欢文学,大概是受了曾经住在鸦儿胡同6号院蜗蜗居的著名作家萧军的影响;老二胡可儿偏偏爱上了国画,张嘴闭嘴离不开徐悲鸿、齐白石;老三柳媚儿没死没活地迷上了音乐,经常踩着慢摇的鼓点满院子蹦跶;唯独老四柳星儿没个主见,一会儿跟大姐学曹雪芹,一会儿跟二姐学傅抱石,一会儿又跟三姐学邓丽君。学来学去,一瓶子不满,半瓶子咣当,成了个杂家。
据说,后海的水域连着皇宫的龙脉,从古至今都是块风水宝地。古老的街道,散发着沉积了千年的北京文化气息。鼓楼脚下的鸦儿胡同,当年为正黄旗地界。东南起自小石碑胡同,与曾留下不少文化名人足迹的烟袋斜街相连。西北至甘露胡同。近年来,随着对后海的整体商业开发,鸦儿胡同因为频临湖水而建,风景优美。很多房屋改建为酒吧,成为北京继三里屯酒吧街之后的第二大酒吧聚集地。尽管如此,后海酒吧街的灯红酒绿,依然以恬静为本,饱有怀旧的特色与品味。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自老胡家四个小妞儿呱呱坠地,转眼过去了十八年。含辛茹苦的父亲和母亲,如今已是年过半百、两鬓斑白。而四个小家伙,却出落得花枝招展,长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鸦儿胡同因为有了她们,越发变得阳光灿烂。然而四个小天鹅可不是省油的灯,她们并没有按照父母的设计成长。翅膀硬了,便想扶摇直上,自由自在地去追求蓝天白云。
四个俊俏可爱的小妞儿,自打一块来到了人间,压根儿就没有分开过。同校同班同窗同桌,一起上完了小学,又一块读完了中学。如今高中毕业了,眼看要上大学了,竟然为报考什么学校产生了分歧。爱好文学的老大胡宛儿,一心要当清华园的“新贵”。喜爱绘画的老二胡可儿,却两眼瞄上了美术学院。老三柳媚儿迷恋唱歌,非要报考音乐学院不可。只有柳星儿摇摆不定,一会儿要跟大姐考清华,一会儿要跟二姐考美院,一会儿又要跟三姐报考音乐学院。胡宛儿、胡可儿和柳媚儿为了不过于孤单,都把希望寄托在了小妹妹的身上。柳星儿自小就没主见,一时急得没法儿,便偷偷跑到后海没人的地方抹眼泪。三位姐姐不见了小妹妹,可着什刹海转圈儿找。直到一圈儿转回来,登上了银锭桥,才瞅见柳星儿的身影儿。当她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柳星儿的跟前时,柳星儿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瞧你这个出息,跑这儿发飚来了!”胡宛儿把柳星儿揽在怀里,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谁也没逼你,怎么就哭得这么伤心?”
柳星儿哽哽噎噎地说:“哪个姐姐也舍不得离开,叫我怎么办呀?”
胡可儿一把拽过柳星儿,三把两把擦干了她的眼泪,说:“哼,打小就没个主意!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还是一脑瓜糊涂浆子。将来找婆家也是这个样子,那还不得抓狂呀!”
“就是嘛!”柳媚儿说,“我考音乐学院,那是因为明知自己考不上清华,这才出此下策。你柳星儿要是觉得自己行,就跟大姐去考清华,谁也没拦你。就这么哭哭啼啼的,让我们也跟着伤心,何苦呢!”
柳星儿说:“我哪有大姐那个本事呀?”
胡可儿说:“那就跟我去考美院吧!”
“她能有你那两把刷子?”柳媚儿一撇嘴,说,“小四儿,你还是跟我去考音乐学院吧!就凭你的嗓子,绝对没有问题。其实要说嗓子,咱们四个的遗传基因都一样儿,谁也不是菜鸟。天生有副爹妈给的好嗓子,这就是资本,干吗不把它充分利用起来?咱们干脆一古恼都去考音乐学院,将来搞个女声组合,准保不比黑鸭子差。”
胡可儿白了柳媚儿一眼,说:“就你臊点子多!”
“二姐,你可别冤枉我好不!”柳媚儿理直气壮地说道,“咱们姊妹四个要想不分开,这可是唯一的高招儿。”
柳星儿眼巴巴地瞅着胡宛儿,说:“大姐,这个办法你能接受吗?”
“你甭听小三儿胡扯!”胡宛儿说道,“什么事儿叫她一说,星星月亮都能摘下来。考声乐必考钢琴,这先不说。就是乐理和视唱练耳,也需要下一番功夫。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那能来得及?”
胡可儿说:“大姐说得没错儿!不要以为不是色盲,就能画水彩画。干什么不得有基本功啊?”
柳媚儿赌气地说:“那你干吗还要拉小四儿跟你考美院?”
一句话,把个胡可儿扪得直眨巴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转身一屁股坐在石台上,呆呆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柳媚儿和柳星儿也挤到胡可儿的身边坐下,怔怔地瞅着湖中央默不作声。眼睁睁四个人拧不成一股绳,胡宛儿也犯了愁。都说“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今天算是尝到了滋味儿。虽说她比胡可儿、柳媚儿和柳星儿早生下来那么一小会儿,不过是个顺序上的事儿,可按照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那就是大姐。既然是大姐,就得端起当大姐的架子,尽到做大姐的责任和义务。
“你们甭都跟我玩深沉!”胡宛儿说道,“其实,谁考哪所大学,又有什么关系呢?咱们既然都长大了,总不能还像小时候那样成天泡在一起。将来都要工作,都要成家,横是不能都嫁给一个老公吧?”
胡可儿、柳媚儿和柳星儿听罢最后一句话,不约而同地扭过脸来,吃惊地瞪着胡宛儿。她们都挺纳闷儿,这么现实的问题,自己怎么从来没有想过?
“妈呀!”柳星儿跺着脚喊起来,“干吗要长大呀?”
胡可儿照着柳星儿的脑袋拍了一巴掌:“疯啦!不赶紧长大,你想当一辈子啃老族啊!看着咱爹咱妈不累是不是?”
柳星儿愣了一下说:“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柳媚儿说道:“这可怪不得小四儿。这么严肃的问题,被大姐冷不丁地拎了出来,谁能接受得了哇?”
“大姐,”柳星儿用商量的口吻说,“咱们能不能不找老公呀?”
胡宛儿噗哧一声笑了,说:“我倒是不想嫁,就怕你经不住勾引,先跟个青蛙跑了。”
柳星儿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脸都憋红了:“大姐,说什么呐!我……我……”
胡可儿忙站起来一把捂住了柳星儿的嘴,说:“不许赌誓!”
柳星儿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怎么就该我经不住勾引呢?”
胡宛儿掏出手帕又替柳星儿擦眼泪,说:“我不过是开个玩笑嘛,怎么就急成了这样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躲得了?不许哭了!索性咱们都不嫁,独身一辈子,急死那些小帅哥。”
柳星儿这才破啼一笑,信以为真地问:“真的?”
柳媚儿打趣地说:“越发冒傻气儿了!你还真的想当老处女呀?”
“说正经的吧!”胡宛儿说道,“考大学这一关,咱们是非过不可。至于报考哪一个学校,其实都无所谓,咱们又不是见不着面儿了。老二老三已经有了目标,就按你们自己的志愿去考。至于咱们的小星星,你干吗非要撵着我们转?喜欢什么专业,就报什么学校,好不好呀?”
柳星儿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感到很茫然。她不知道离开了三位姐姐,自己是不是还能够独立?想来想去,她觉得跟胡宛儿在一起,心里更踏实一些,便决定跟着大姐考清华。胡可儿和柳媚儿早已打定主意,按照自己的心思去做。一场小小的风波,就这样过去了。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突如其来的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四姐妹的人生轨迹。
那是一个彤云密布的星期六早上,胡可儿像往常一样走出家门,去上美术培训课。不料想在过马路的时候,一个家伙鬼催似的骑着摩托车闯红灯。胡可儿躲闪不及,被摩托车撞倒了,造成了左小腿骨折。这个消息一传到胡家小院,犹如发生了七级地震。父亲和母亲慌忙领着三个女儿,一阵风似的赶到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的胡可儿,腿上打着石膏,眼泪汪汪地瞅着自己的家人,哽噎着说不出话来。三个小姐妹也是个个眼圈发红,强忍着没叫眼泪掉下来。
“靠,怎么就这么倒霉!”柳媚儿气呼呼地说,“那个该死的摩托车,抢孝帽子呐!”
柳星儿也着急地说:“二姐眼看就要考专业课了,这可怎么办呀?”
胡宛儿叹了一口气,说:“喊爹骂娘都没用,横竖这个美院是考不成了。”
胡可儿闻听,不禁将头扭向墙里,扑簌簌地直掉眼泪。当画家那可是胡可儿梦寐以求的理想。盼了那么多年,眼看着就要步入学习绘画的最高学府,却被那个捉狭鬼给撞进了医院,她能不伤心吗?
“老二,”母亲心疼地替女儿擦着眼泪,安慰说,“想开些,治病要紧。今年考不了,不是还有明年吗?”
父亲也劝慰着说道:“你妈说得对嘛!今年扎扎实实地再练它一年,还怕明年考不上?人这一辈子,指不定碰上个什么事儿。想想那些被截肢的,你可就幸运的多啦!”
父亲的话,总是说得那么恰如其分,使人很容易就能找到心理平衡。难怪他在女儿们的心目中,犹如中流砥柱。
胡可儿果真不哭了,她从母亲手里接过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说:“妈,我想吃冰糖葫芦!”
三姐妹闻听都笑了,抢着要去给胡可儿买糖葫芦。
父亲拍拍柳星儿的脑袋,说:“你们陪着老二,我跟妈妈去买吧!”
母亲心里明白,丈夫要给女儿们一个交流的空间,便跟着丈夫走出了病房。孩子们毕竟长大了,做父母的不能老是耳提面命。
“二姐,”柳星儿说,“明年我陪你一块考美院。”
胡可儿瞪了柳星儿一眼,说:“傻呀!陪我干吗?”
柳星儿说道:“我琢磨过了,以我的学习成绩报考清华大学,实在有点自不量力。前些日子,我就想跟你一块去上美术培训班,又怕你们说我朝三暮四。这下可好了,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改变主意啦!不就是晚上一年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胡宛儿用手指戳了一下柳星儿的脑门,开玩笑地说:“死蹄子,也学坏了,叫我白白抱了一阵子热火罐儿!”
“大姐,”柳媚儿说,“要不咱俩也休学一年吧!”
胡宛儿绷着脸说:“呆啊!光咱们高兴了,就不替咱爸咱妈想想?”
就这样,四个姐妹商量好了,胡宛儿和柳媚儿参加高考,柳星儿陪着胡可儿明年再报考美术学院。为了不让胡宛儿和柳媚儿分心,照看胡可儿的差事,就由柳星儿一个人承担。对于女儿们的选择和决定,父亲和母亲表示同意。尊敬孩子们的意见,是他们老两口一贯的作风。
凡事想通了,心里也就没有了负担。况且,胡可儿天生就是个想得开的人,在柳星儿的精心照料下,伤势恢复得挺不错。看到胡可儿拄着双拐能走路了,连主治医生林云枫都欣慰地笑了。十八岁的姑娘,生命力就是旺盛,这不能不令人由衷地感叹。可惜专业考试已经过去了,不然的话,胡可儿还真能拄着双拐进考场。更令胡可儿和柳星儿高兴的是,高考总算结束了,胡宛儿和柳媚儿就像一下子飞出了樊笼,整天泡在病房里有说有笑。胡可儿是个好动的人,老是圈在医院里简直就受不了,于是便闹着要出院。
“不成!”胡宛儿坚决反对,“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多少日子?”
胡可儿可怜巴巴地说:“大姐,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整天价把你摁在病床上试试,你也得吐血。就拿量体温来说吧,一天不知要量多少次,烦也烦死了。再说了,已经不打点滴了嘛!就那么几粒儿破药片,在家还不是一样吃?”
柳星儿也求情说:“二姐想出院,就叫她出吧!隔壁病房有个摔断尾巴骨的老太太,没黑没白地干嚎,听着叫人瘮得慌。”
“说得倒也是嘛!”柳媚儿也随声附和地说,“大姐,精神老是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对病人可不利呀!”
胡宛儿想了想,说:“那我去问问大夫。要是大夫答应了,就接老二回去。不答应,说破大天也不成。”
胡可儿、柳媚儿和柳星儿,眼巴巴地看着胡宛儿走出了病房,医生是否同意出院,她们心里谁也没有底儿。过了好大一会儿工夫,胡宛儿回来了,瞅她喜笑颜开的样子,不用猜也知道医生答应了。把个胡可儿高兴的,搂着胡宛儿左亲右亲。柳媚儿和柳星儿也迫不及待地收拾东西,恨不得马上就离开病房。胡可儿更是一时三刻也等不得了,嚷嚷着赶紧给她换衣服。
“都疯了!”胡宛儿哭笑不得地说,“明天才给办出院手续,急得没个样子!”
三个兴高采烈的姑娘,仿佛兜头被泼了一瓢冷水,蓦地凉了下来。看到她们那副样子,胡宛儿也觉得挺扫兴。这时候,林云枫医生走进了病房。
“林大夫,”胡宛儿用商量的语气说,“能不能叫我妹妹先出院,明天再补办手续?”
林云枫笑着说:“我要是不答应,胡可儿能恨我一辈子。”
柳媚儿跳了起来:“你答应啦?”
林云枫说:“答应是答应了。不过回家以后,要按时服药,不能到处乱跑。”
“我保证!”胡可儿高兴地喊了起来,“快!给我换衣服!”
林云枫深情地看了胡可儿一眼,微笑着离开了病房。然而,林云枫那临别时深情的一瞥,胡可儿和柳星儿没有在意,却被胡宛儿和柳媚儿看在了眼里。只见她俩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闹得胡可儿挺纳闷儿。
“你们笑什么呀?”胡可儿问道。
胡宛儿和柳媚儿都装作没听见,将胡可儿的衣裳找出来,催她赶紧把病号服换下来。就这样,三姐妹簇拥着胡可儿出了住院部。临上出租车的时候,胡可儿不经意地回头朝住院部大楼望去。当她蓦然发现林云枫正站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朝她们张望,这才闹明白胡宛儿和柳媚儿那诡秘的一笑。只见她的脸微微一红,赶忙钻进了出租车。
胡可儿回到了鸦儿胡同,一走进院门,着实给了母亲一个惊喜,也把她吓了一跳。她忙不迭地奔上去搀扶着胡可儿,直埋怨几个女儿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把老二接出院了。父亲早已接到了胡宛儿的电话,赶忙安排了一下工作,也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如果不是因为胡可儿腿上的石膏绷带还没拆,父亲非在簋街给女儿接风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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