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奕呆在那里。
他被同伴抛弃了?
不,卡莉莎不会抛弃他。
难道是,遭遇不测?
不……
此刻他感到恐慌、无助、悲伤、孤独。他脚下无比松软,很难平衡,像踩在一张水床上。
他想用神力保护自己,可现在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他无法消灭这些寄居兽,他连他自己的身体都难以掌控!
他接连后退,跌坐在柔软的沙地上,没有一点感觉。他寄希望于卡莉莎,或是别人(小说里通常这种情况下会有正派/反派/炮灰过来救他)。
天空浑浊,靠近他的是一副副模糊的、时时变幻的人脸。忽然他意识到——这个想法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他在做梦。
是的,在他梦里,熟悉的脸拥有最清晰的轮廓,只有陌生的脸才恍惚善变。他费劲抬起左手,发现伤口愈合,手套也完好无损。
真的是梦吗?
他半信半疑地问自己。
如果是,控梦对他而言并不难,他可以像在光年游乐场里那样闭上眼睛,再稍加想象就能离开这里;如果不是,他就会看到自己被无数双大钳子撕成碎片。
他一睁眼,对上怪物水汪汪的大长眼睛。
江奕:“……”
一个钳子劈下来,他迅速握住它,全力抵御,把怪物掀到一边。周围环境变得愈发明朗,星星散发出金光,风起浪涌,就连屁股也感觉有被硌到。
他爬起来,踹翻若干寄居兽,朝飞艇狂奔。
过程之顺利,已经到了他将来势必要把它拿出来向蔺哲炫耀的程度。他坚信卡莉莎正在飞艇里等他,见面后她会调侃他,而他再恰如其分地反驳她两句。最好是这样。他拉开门。
迎面是堵墙。
江奕:“……?”
他关上门,低头眨眨眼睛,再开门——
这次是电梯。
继续。
他关门开门连续六次,前三次是温泉、银行、便利店,后三次是病房、教室、博物馆。
这下江奕非常确定自己是在做梦了。他回过头,寄居兽密密麻麻,挥舞着钳子向他靠拢。
没时间了。
他祈祷老天保佑这次能开出驾驶舱本来的样子。
第七次——哦,老天依然没有保佑他。他开出一片空地,准确来说,是剧场舞台。他走进去关上门,突然灯光打亮,恍得他眼睛疼。
他抬手遮光,从指缝中看见观众席,风管机在上方运作,吹不散星罗棋布的巨型蚂蚁。
这是当年八元结社布置的哑剧表演场地。
他站在舞台上,无数双黑窟窿似的复眼瞄准他,他走到哪里,它们就跟他转到哪里。下一刻,背景屏切换画面,江奕睫毛颤动,画面里他正在和蔺哲亲吻。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
“真恶心。”
“两个坏种。”
“世风日下啊。”
“这种人怎么还有脸活着?”
“公众面前都这么搞,不敢想象私底下有多乱。”
“身体残疾的通常人品也不行。”
“神庙?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夜店呢!”
“我认识他们!只能说,他们的父母也都不是什么好货。”
“不难猜,老的偷瓜盗果,小的就杀人放火。”
…………
恐惧和痛苦再度袭来,和当年丝毫不差。
江奕站在原地,状态看上去糟糕透了,面如死灰,双腿不住打战,仿佛他竭力想挣扎,却又进退两难。
这是梦,这只是梦……
他不断告诉自己。
可是这些话、这个吻、这份心情,是他在现实中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切实存在过的。
江奕双拳紧握,又松开,发白的手心留下几道印子。随后,他背对屏幕,走下舞台,镇定自若地穿过观众席,朝大门走去。屏幕渐渐出现裂痕,熄灭、破碎,蚂蚁们痛苦地扭动身体,缩小、毁灭。
他面无表情,打开门,进入276号实验室。
“晚上好,江先生。”莱斯理说。
他站在解剖手术台边,戴着口罩和护目镜。他右手半举注射器,里面有一管乳白色液体,江奕很清楚,那是丙泊酚。
两边的物品架上摆满仪器和药瓶,旁边有生物样本安全柜、大冰箱,还有一条通往未知领域的传送带。
“这里是我的众多实验室之一。”他沿着红红绿绿的采血管漫步,路过显示监控录像的电脑和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海象与人类胚胎。“我的老板,加文·劳埃德先生,昨晚就死在了这里。”
江奕知道,劳埃德的尸体就在冰箱里,还有弗洛拉。他径直走过去,打开冰箱门,下一秒他愣住了。
冰箱里面,只有他自己。
怎么会……?
注射器扎进手臂,江奕受到惊吓,一把推开莱斯理,拔出针头。但为时已晚,灼烧痛感以针眼为中心迅速扩散。“你走开!”他焦躁地挥舞双手,既愤怒又绝望,现实中没跳过的坑,在梦里也摔得畅通无阻。
他三下两下就被莱斯理擒住,扛起来撂到解剖台上。他浑身乏力,只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魔鬼,他想坐起来,想将他摁在地上,把他的护目镜弄花,再逃出去。但是他无法动弹。
“你怎么生气了?”莱斯理用指关节按住他的眉心。“你不应该生气,江奕先生。听话,我想看你笑。”他轻吟着,突然扯起江奕的嘴角,“我要你给我笑!怎么了?为我死你应该感到高兴,像他们一样,在幸福中、在情绪达到**时陨落。为什么?因为我比你们美丽,比你们聪明,我更应该活着。丑陋的废物活着又有什么价值呢?浪费时间、浪费资源,你说对吧?啊,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亲爱的,好像你是主角,是上帝,是宇宙的中心。”
面对江奕的凝视,他不退反进。
“你真的很厉害,江先生,普通人这时候已经睡得跟死猪一样,你却还能这样醒着,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下手啦。”他半趴在他身上,“真可爱,真可爱啊这张脸,你不知道我想它想了多久。你的脸,还有波诺的脸,在我心里比一栋楼的黄金还值钱。波诺……他曾经是我的前辈,他经常贬低我,对此我没话说,我比不过他,也得不到他。但你就不一样了,我得不到他,难道还得不到他的儿子吗?”
江奕:“……?”
魔鬼一点点地爬上来,死死压住他。“成为我吧,孩子,存在我的身体里。你不是喜欢救人吗?牺牲你,救救我,只有你能帮我实现真正的涅槃重生。你不救我,我只好继续杀人来供养我自己。我早就厌倦了,其实我不喜欢杀人,我讨厌杀人!最后一次,好不好?嗯?我向你保证,你是最后一个和我躺在这里的人。”
江奕虽然意识模糊,却也还记得,现实中莱斯理并没有说这么多话。相反,他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加大麻醉剂量,再用香手帕盖住他的脸。
关键时刻,埃里克冲出来扑倒魔鬼将其咬伤。约莫半小时后,江奕醒来,在群里发消息,通知完毕,就把他们三个打包回神庙。
好吧,现实就是这么无聊且碰运气,梦里他们却变成了不能自理的傻瓜和爱磨洋工的反派,莱斯理的大部分台词还都摘选自江奕的剧本。
想到这里,江奕眯起眼睛,笑了。
“你、你什么意思?”莱斯理愕然失色。
对,就是这个反应,很符合幻想故事的套路。真魔鬼看到他这样只会继续打麻药。
恰巧此时,江奕重获身体主控权。他坐起来,如同上帝的宠儿,慢条斯理地撂倒魔鬼,径自离去;而魔鬼却好像身受重伤,失魂落魄地跪坐在那里,神色哀戚、满心忏悔,最后用注射器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伴随一次眨眼,江奕打开实验室的门。
眼前是一片寂静的热闹景象。
他惊觉自己退化了,是的,他不能再轻松自然地接收外界信息,也不能输送信息给外界。他回到了神力觉醒之前,回到了角斗场——和波诺对视的那一刻。
“游戏结束,”波诺微笑道,“你该去死了。”
江奕瞳孔骤缩,抵抗蔺哲的手瞬间没了力气。
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心神恍惚。他已经分辨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只感觉很累,很累很累……
跟着是无与伦比的疼痛和屈辱,沙漏翻转再翻转,血泪将黄土变成泥巴,希望化为乌有,爱人沦为死尸。
世界是一枚沙漏,这里有拍手叫好的观众、高高在上的暴君、偌大的角斗场,和两副残破不堪的身体。他们一个已经死了,另一个好像也死了。
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流沙。
“诛杀江奕。”
波诺下达最后指令。
立刻一呼百应——
“诛杀江奕!”
“诛杀江奕!”
“诛杀江奕!”
他们搬来木头十字架,插在角斗场中央,再举起江奕,将他的双手钉在十字架横杆两端。鲜血流淌,他想起了自己在古埃及当采石工的那段快乐时光。
波诺来到他面前,手里握着一把软钢薄刃的长调色刀,刀子一面净得发亮,一面五彩斑斓。
他将调色刀贴在江奕心口,表情僵滞:“你这里跳动的,江奕,是我的心脏。”
江奕下巴低垂,合上双眼。“哦,”他心道,“对不起,你拿走吧,还给你。它现在很疼,请你以后好好爱护它。谢谢。”
“你需要明白,没有心脏你会死的。”
“死就死吧,我已经活得很久了。”
一阵沉闷的停顿。波诺收起调色刀:“这里是高维空间,你真是个傻瓜。”
江奕皱起眉头。
——高维空间?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站在灯塔顶部,这里设有广播室和通讯站台。海洋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大块耀眼的金丝玉,浪花在它的映衬下闪烁着白光。太阳浮出海面,像一颗燃烧的明珠,直直地穿过玫瑰石英色的云朵。
风吹过耳畔,他能够听到它,听到海水暗涌、机械运行,还有一串由小及大的脚步声。“你好?”
他当即转身,看见一个寸头发型、穿实验服的中年女人朝他走来。他困惑不解道:“请问您是?”
刹那间,他惊讶于自己发出的声音。这就是他本来的声音吗?这个声音,让他想到了维奥尔琴。
四维的埃及狮身人面兽“胡夫”问世后不久,希腊斯芬克斯“伊俄卡斯忒”也随之出现。江奕通过四维空间模拟器,体验参与凡尔赛宫的扩建,见证了投石党运动和红衣主教儒勒·马扎然的病逝。那段时间,江奕总能在宫廷里借用国王的耳朵聆听维奥尔琴曲。
“伊芙琳。”来者回答。
他用食指点点下巴:
好熟悉的名字,总感觉在哪见过……
江奕骤然记起,在《高维空间与生态文明》前言最后一段——伊芙琳·文——灯塔首席基因科学家。
“文博士?”
“叫我伊芙琳就好。”
他脑袋一歪。“哦,伊芙琳,”他大胆说道,“从您的表情来看,您好像认识我。”
伊芙琳脸上笑意又多了几分,她的左眼睛是蓝色,右眼睛是灰色。“不想认识也得认识,你是沈博士的孩子,也是波诺的唯一血脉。”
江奕:“。”
他一时不知道是该骄傲还是悲哀。“可惜我既没有成为像妈妈那样的科学家,也没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咕哝道,“妈妈见到我应该会很失望吧。”
“你竟然会觉得自己不够特别?”文博士说着打开保温杯,抿了口热茶,“这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你更特别的人类了。”
江奕害羞地笑了笑:“怎么会?”
“没骗你,”她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他一番,“研究显示,你是22世纪最后一个诞生于爱的人类。”
“……啊?”
“不要以为爱情很简单。”伊芙琳啧了一下,食指摇摆起来,“你的爸爸妈妈,他们能相识离不开雌激素和睾酮,相爱离不开多巴胺、去甲肾上腺素和双方都在下降的血清素,结婚更是少不了催产素、后叶加压素及内啡肽。这在21世纪就已经很少见了,上一颗爱情结晶还是蔺博士和他爱人邱副会长造的。”
“哦……”他点点头,若有所思。
“江奕,你记住,”博士握住他的肩膀,目光清净深沉,“你的妈妈很爱你,无论你优秀与否,她都非常非常爱你。她珍惜你、呵护你,在她心里,你是奇迹,更是希望。”
“谢谢您,我一定记住。”江奕报以微笑,看向远方,凝望红彤彤的太阳,“我现在真希望她能见到我。如果她能见到我就好了,伊芙琳·文博士,您说她爱我,那么她见到我应该会很开心吧。如果……如果她在我身边,或许我就……不那么累了。如果你们都还活着,该多好……”原来自己在心痛时,说话声也会变得越来越小。
泪水溢出眼眶,里面有阳光和爱。
后来,江奕发现自己躺在卧室床上。他眼睛酸涩、眼角湿润,他抬起手,用包着创口贴的指尖去触碰坐在他床边的人。
蔺哲一激灵:“你醒了?”
“我醒了吗?”江奕问,“哦,我醒了。”他侧过身,靠进蔺哲怀里,脸埋在他颈边,轻轻地抱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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