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降停在卡拉哈里沙漠,一片瑰异的红色沙丘上。地面鲜红,干净,松软而暖和。没有一丝风。盐沼也好,动物巢穴与灌木丛也好,都静躺在刺眼的夕阳和石灰色阴影里。梅森搬下来两个28寸行李箱。
“不知道还以为你是来度假的。”坦狄薇对蔺哲道。
“这里面是我的生活必需品。”蔺哲摸到银灰色箱子后说。梅森关闭机舱门,打开另一个乳白色行李箱拉杆:“你还说别人,亲爱的阿玛乌涅特,你不也带了这么多东西?”
坦狄薇摊手表示疑惑。蔺哲轻咳两下:“呃,这是我单独为江奕准备的。”
江奕、梅森、纳西尔:“……”
“你对他未免过于谄媚了。”坦狄薇批评他。
蔺哲以一种萎靡不振的姿态回答:“是的,前辈,我对他过于谄媚了。”
他们在漫无边际的荒漠中寻找旅店。此时黧黑的天空看起来像块干刺刺的抹布,空气里仿佛有无数颗小星星。江奕仰头看蔺哲,问:“您为我准备了什么?”
“吃的,喝的,穿的,还有用的。”
“谢谢您,这里没有信号,‘谄媚’是什么意思?”
之后的十多分钟,蔺哲分别从词性、心理学研究、化学机制以及生物学基础等方面回答问题。
“‘谄媚’,本质是一种社会性生存策略。”最后他总结道,“通过语言和行为操纵他人情感,其背后涉及复杂的心理动机、神经化学反馈及进化行为模式。这一策略短期内或许能为我带来利益,长期却有可能损害我的尊严和你对我的信任。”
“那您为什么还要谄媚我?”
“开心一天是一天。”
“这能让您开心?”
“比你讲的冷笑话管用。”
“那您继续谄媚我吧。”
“嗯?”
“请您继续谄媚我。”
“好。”
后来,蔺哲给了江奕一颗桃子吃,江奕则回馈他很多很多文字,内容包括他这段时间看的电影、书籍,还有和卡莉莎前辈的工作进度,以及被狼王弗雷希沃特抓走前的那一刻钟。
这人好奇地倾听着,脸上浮现着笑容,因为打字者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就好像这些是他们共同经历的、能够唤醒所有感官的事情。
突然,小乞丐停下脚步。
蔺哲替他做出解释:“有人在跟踪我们。”
“Habibi,你是说五十米外的那个人?”纳西尔问。
蔺哲:“是。”
“啊?”刽子手挠挠头,“会不会是顺路的?”
“Inshallah,谁顺道顺三里格?”纳西尔收起嘲弄的眼神,转身将那人卷到他们面前。这一行为直接吓到了除小乞丐和团队以外的所有人,跟踪者显然也没想到自己连逃跑的余地都没有。
江奕自主向蔺哲描述:您可以想象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黑皮肤的男人,体型和梅森前辈差不多,发型跟您很像,但是金棕色;一张俊美瘦削的长脸光光净净,额头略高,形状优美的下巴有道柔和的凹陷;他看过来了!他有双和我一样的眼睛,它们像两团烛光。
“你看人很准,我只有十七岁。”
对方脱掉沾满纳西尔黏稠口水的白色背心,露出强健的、黑黝黝的身体。“我叫奥布雷,是这儿的原住民,”他用英语说,“需要帮助吗?”
医学博士挑眉问:“你是人类?”
“如假包换。”年轻人撇着嘴说。
前核电站工程师:“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们这一帮人,想我怎么死都行。”奥布雷背过身,“我知道有个容身之处,你们随我来。”
梅森小跑到他身边:“你家长呢?如今外面这么危险,他们不管你了吗?”
“他们都死了,乡亲们也都死了。我还有个朋友,她……她在等我。”
坦狄薇拿给他一套辐射防护服。“你们留着吧。”奥布雷抿起一个微笑,笑中满是忧伤。
沙街在左右两边出现,点点星光让沙漠有了生气。他们途经河床,蔺哲的盲杖总能轻轻松松卡进裂缝,江奕在他的建议和要求下去照看小乞丐,其余人不约而同放慢速度。他们绕过动物残骸,穿行在摇摇欲坠的茅草屋中间,在村庄尽头停住,因为那里有棵猴面包树。
树干被掏空,但枝叶茂密,就是颜色很奇怪,像泡沫在阳光下反射出的五彩斑斓——很漂亮,也很迷离,恍若绝症,弥留之际的解放。
江奕:“您的朋友呢?”
奥布雷把手放在树皮上,既温柔又自豪。“我带新朋友来看你了,费迪莉娅。”
这一刻江奕才意识到,猴面包树是异种,也是奥布雷的朋友,费迪莉娅是她的名字。
他们走进这个直径足足有15米的树洞里,奥布雷架起挡风板,剩下的脱去防护服。梅森替蔺哲打开行李箱。“哇!”他举起大手,脸上流露出带着些夸张的惊讶。
夜晚凉嗖嗖的,江奕没忍住打了个喷嚏,然后就被蔺哲用他从乳白色行李箱取出的羽绒服盖住肩膀。“昼夜温差大,注意保暖。”
衣服没有很明显的香味,只是闻着很干净。“谢谢,您也是。”江奕挠挠眼尾,“我想拥抱您,我可以拥抱您吗?”
他发觉自从他和蔺哲拥抱过之后,他就对这件事上了瘾。他享受这种感觉——这种不是安心,更像契合的感觉。他认为那个拥抱并非蔺哲对他的保护或安慰,而是关系,甚至灵魂上的肯定与接纳。
他提出请求,一来是不想自己的贸然举动伤害到对方,二来是害怕犯罪。
蔺哲拒绝了。
江奕:“。”
想来这人已经摆明不愿再谄媚自己。
他识趣走开,像分豆子那样,单纯依靠视觉来对比两个行李箱装运的物品。随即他讶然发现,银灰色箱子里除了牙具、充电宝和两件贴身衣物,其他全是医用品:感冒药、止痛药、止泻药、晕车药、过敏药、驱蚊液、风油精、创可贴、口罩、消毒纸巾……
反观自己这边,几乎配备药物以外的一切日用品,还有零食和两本动植物图鉴。江奕原以为按照蔺哲的生活习惯,他们的箱子会塞满一堆漂亮衣服和玻璃瓶。可仔细想想,这些东西能出现在这儿好像又很合理。
纳西尔打开背包,拿出一台充电式折叠冰箱,展开是个大立方体,里面有草莓、菠萝、披萨、薯条、烤肉串、英吉拉、米布丁、罐装鸡尾酒、奶油利口酒、麦芽威士忌,还有蔺哲的中餐食材。
“我起早贪黑二十多年都没见过这些……”刽子手看到后热泪盈眶,“我每天只吃一顿饭,每顿都吃烤木薯。”
“我比你强,我半年能吃这么一小碗肉。”前核电站工程师比划着说。
医学博士摘下眼镜:“也算苦尽甘来了。”
江奕看到小乞丐把自己缩在角落,似乎在等待他们先行进食。“费迪莉娅需要吃的吗?”
奥布雷摇头。“好吧。”江奕鞠躬后打字,“谢谢您,谢谢费迪莉娅。”他转身向纳西尔道谢,随后端起一盘米布丁走向小乞丐。
小乞丐是他们所有人里受伤最深、最具交流障碍、也是最乖巧懂事的孩子。因为在性格与生理特征上存在交集,江奕很容易共情他的一部分感受:他们难以且不敢表达需求,却每时每刻都在期望被关爱,期望有一束光愿意主动照亮黑暗。
在伊甸园的时候,江奕没遇到这束光,而现在,他想自己做这束光。蔺哲手持一杯利口酒,撑着树洞内壁,蹒跚地走过来。
“生气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谢谢我?”
“……谢谢。”
“你习惯了。”
“我没有。”
“没有吗?”蔺哲颓然坐下,把头靠在粗糙的树皮上,“看来我还得继续努力。”
江奕当即心软:“您不用对我这么好,您对我太好,我怕我想要的会越来越多,就像我刚刚提出的无理请求。如果您不能满足我,对您对我都很苦恼。”
这人笑了。
“您别笑,我认真的!”
“抱歉,我没有笑你,我是在笑我自己。”
“为什么?”
“笑我是个让你苦恼的废物。”
江奕震惊地看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喜欢亲密接触,江奕。”蔺哲斩钉截铁道,“至少不想当众这样。我讨厌被别人当成不能自理的废物,或是难以自持的混蛋,更讨厌真正了解我的人因为我被误解、中伤。”
“对不起。”江奕下意识回复。
蔺哲将小半杯酒一饮而尽:“这是个多姿多彩、纷纷扬扬的世界,既然我选择生活在这里,我就不得不适应,因为我能被看见、被听见,并且我知道我无法被完全理解或认可。我特殊,又不能过于特殊,因此我只能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以换取你们对我的尊重和容纳。”
“我一直都尊重您、容纳您。”
“这是我的本事。”他浑身彰显出一丝傲气,“感谢那次投票让我明白,我真正的心意和我一样见不得光。回神庙后,我不会再跟你住同一间寝室,这是贝蒂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真正的心意见不得光……
江奕读懂,这人又在自嘲。蔺哲不是见不得光,是光在排斥他,因为他比光耀眼;他无法将心意说出口,是心意有违自然,因为它美过一切。
“我去给你做饭。”
蔺哲用消毒纸巾擦手后起立。
江奕:“哦,谢谢。”
饭后,大家熄了灯玩捉迷藏。江奕和小乞丐总是最早被发现的,蔺哲是最快找到所有人的。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忘记灾祸与苦难,只是无忧无虑、恣意享受着。梅森和坦狄薇到处拍照,纳西尔不情不愿对着镜头做各种手势,刽子手和医学博士又讨论起对死亡的职业化态度,前核电站工程师尝试靠近小乞丐,奥布雷静静驻足树洞口。
江奕感受到费迪莉娅在呼吸、大笑,正如他和蔺哲能根据交错的喘息声判断出彼此心情愉快。
睡觉时,他们紧挨着,蔺哲给了他一个后脑勺。
江奕在铺地的毯子上辗转反侧,点开手机,凌晨两点十分。他们好像都睡着了,就是面前这位,他有些吃不准。
他调小手机音量——
“蔺哥,您睡着了吗?”
“嗯。”
“哦。……嗯?”
“小奕。”
“我在。”
“抱紧我。”
“啊?”
“抱紧我,现在。”
“好。”
江奕靠过去,前额抵住后颈,胳膊环进蔺哲腰间,手心贴到腹部,最后鬼使神差地将一条腿搭在蔺哲腿上,像抱他的被子那样。“足够紧吗?”他询问。
蔺哲没回复,只是抓住那只手,支配它缓慢向上移动,最终停留在心脏位置——那颗心扑通扑通地跳着,比江奕自己的更快,更有力量。
三四分钟过去,蔺哲的手软下来。江奕连忙去摁语音输入键。“好了,睡觉吧。晚安。”
“晚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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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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