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落成那天,海面上飘着层薄薄的雾,像谁在清晨的窗棂上蒙了层纱。
江熠站在福利院新修的红砖墙外,看着工人把最后一箱绘本搬进去,纸箱上印着林微画的玉兰花瓣,被晨光染成了淡淡的金粉色。
三年前在树洞里捡到的铁盒就放在他随身的帆布包里。盒子里的两颗石头被他摩挲得发亮,一颗是林微被拐时攥着的,边缘带着海水冲刷的圆润;一颗是他在货车厢底摸黑捡到的,棱角还带着点尖锐,像没被岁月磨平的记忆。
“江熠哥,孩子们都等不及啦!”晓棠的声音从铁门里传出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裙摆上绣着小小的海棠花,是她妹妹出院后亲手缝的——那个和林微一样爱画玉兰的女孩,现在已经能蹦蹦跳跳地跟着哥哥来图书馆帮忙了。
江熠笑了笑,推开那扇刷着新漆的木门。
门轴转动时发出“咯吱”的轻响,像福利院老玉兰树春天抽芽的声音,让他想起很多年前,林微就是这样推着吱呀作响的铁门,举着素描本冲进废弃厕所,用稚嫩的笔触护着他的练习册。
图书馆的挑高很高,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窗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像林微画过的海边星空。书架是原木色的,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摆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绘本,书脊上露出各色封面:有《海的女儿》里泡沫般的蓝,有《小王子》里玫瑰色的红,更多的是印着玉兰花瓣的米白——那是他整理出版的林微画集,改了结局的那本。
孩子们已经排好了队,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校服,小脸上带着点拘谨,又藏不住雀跃。
最小的那个扎着羊角辫,发绳是红色的,像极了照片里林微小时候的样子,她手里攥着片玉兰花瓣,大概是从院子里新栽的树上摘的。
“大家安静哦,”晓棠站在临时搭起的小台子上,学着当年林微的样子,指尖轻轻并拢,比了个“安静”的手语,“今天我们要谢谢江熠哥,还有一位……在天上看着我们的姐姐。”
她的声音顿了顿,目光落在最上层书架正中央的那幅画上——林微画的福利院玉兰树,树下两个身影的指尖快要碰到一起,像在传递什么珍贵的东西。画框是江熠亲手做的,用的是当年从推土机下抢出来的玉兰树枝,木纹里还能隐约看到他小时候刻的“1”和“2”。
江熠走上台,手心有些发潮。他很少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尤其是在这些眼神清澈的孩子面前,总觉得所有的语言都显得笨拙,不如林微的手语来得直接,不如橘子糖的甜味来得实在。
“这些书……”他开口时,声音比预想中稳些,“有些是别人捐的,有些是我和一位姐姐画的。她总说,书里藏着光,翻页的时候,就能看见想看见的人。”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眨着眼睛。那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举起手,奶声奶气地问:“那姐姐能看见我们吗?她也喜欢橘子糖吗?”
江熠的心轻轻颤了一下。他想起林微最后那封信里说“天上的星星最亮那颗是我”,想起她咳得喘不过气时,还攥着颗没吃完的橘子糖,糖纸在掌心揉成小小的团,像颗不肯熄灭的火星。
“能看见的,”他蹲下来,平视着那个孩子,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手里的玉兰花瓣,“她比谁都喜欢看你们笑,也比谁都喜欢橘子糖的甜。”
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把花瓣小心翼翼地夹进怀里的绘本里,动作像在藏什么宝贝——和林微把石头塞进他手心时一模一样。
晓棠适时地递过来一个剪彩用的红绸带,绸带两端系着两朵纸做的玉兰花,是孩子们前夜熬夜折的,花瓣上还沾着点胶水的痕迹。“江熠哥,我们剪彩吧?”
江熠接过剪刀,金属的凉意从指尖传来,让他想起多年前警察带走他时,手铐锁住手腕的触感。只是这一次,掌心是暖的,眼前是亮的,不像那天的阳光,明明很烈,却照不进他瞬间冰凉的眼底。
剪刀落下时,红绸带飘落在地,像道被解开的牵绊。孩子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又很快捂住嘴,大概是想起了晓棠教的“安静”,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像盛了满眶的星星。
“现在,可以去选书啦,”江熠拍了拍手,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记得要轻轻翻页,书里的朋友会疼的。”
孩子们像一群刚破壳的小鸡,叽叽喳喳地散开,踮着脚尖在书架前挑选。
有个小男孩指着林微画集里的橘子糖插图,拉着旁边的女孩小声说:“你看,这个糖像不像张阿姨给我们发的?”
女孩点点头,指着两只交叠的手:“他们在分享吗?就像上次你把饼干分我一半。”
江熠站在角落,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林微的素描本里,有幅画是两个小小的身影蹲在玉兰树下,分吃一颗橘子糖,糖纸被风吹得飘起来,像只白色的蝴蝶。旁边写着行小字,是他教她写的:“分着吃,更甜。”
那时她刚学会握笔,笔画歪歪扭扭,却用力得把纸都戳出了小坑。
“江熠哥,你看这个。”晓棠拿着本绘本走过来,书页翻开在最后一页,上面是孩子们用彩笔添画的涂鸦:有在海边捡贝壳的老人,有在玉兰树下看书的少年,还有颗闪闪发光的星星,旁边写着“微微姐姐”。
“是他们昨天画的,”晓棠说,“说要送给那位姐姐做礼物。”
江熠的指尖拂过那些稚嫩的线条,像拂过林微画里总是带着颤意的轮廓。
他知道,这些孩子或许不懂什么是拐卖,什么是生离死别,但他们懂分享,懂等待,懂藏在糖纸里的温柔——就像当年那个在货车厢里,把半块馒头塞给他的小女孩,什么都不懂,却知道要把仅有的温暖分给对方。
孩子们选好书,又排起了队,手里捧着绘本,像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走到门口时,他们都停下来,学着晓棠教的样子,对着江熠,也对着墙上的画,认真地比了个“谢谢”的手语。
指尖并拢,轻轻向前推,像捧着露珠,像托着星光。
那个瞬间,江熠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林微。她就站在福利院的老玉兰树下,穿着蓝白校服,对着新来的小不点,一遍遍地比划“安静”“你好”“别怕”,指尖的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了什么,阳光落在她发梢,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那时她的手还很凉,指尖因为常年握画笔带着点薄茧,却比谁都懂得如何用无声的语言传递温暖。
现在,这些孩子用同样的手势,把这份温暖传递了回来。
“谢谢……”江熠听见自己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哽咽。
他忽然明白,林微从来都没有离开。她的温柔,她的等待,她藏在糖纸里的甜,都像玉兰树的种子,落在了这些孩子心里,发了芽,开了花,长成了一片新的森林。
送孩子们离开时,雾已经散了,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院子里。
新栽的玉兰树抽出了嫩绿的新叶,叶尖还挂着晨露,像林微没掉下来的眼泪。
晓棠的妹妹抱着本画集跑过来,举着蜡笔说:“江熠哥,我画了海边的星星,你看像不像姐姐说的那颗?”
画纸上,深蓝色的夜空里,有颗最大的星星,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嘴角还沾着橘子糖的碎屑。
江熠蹲下来,接过画纸,在那颗星星旁边,添了片小小的玉兰花瓣。“像,”他说,声音清亮得像林微破壳的雀音,“很像。”
女孩笑得露出了小虎牙,蹦蹦跳跳地跑开了,辫子上的红绸带在风里飘着,像道跳跃的火焰。
江熠站在图书馆门口,看着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手里还攥着那张画。海风吹过来,带着图书馆里淡淡的墨香,带着院子里玉兰的清香,带着孩子们身上甜甜的奶味,像林微最后留在他记忆里的味道。
帆布包里的铁盒轻轻晃动了一下,两颗石头碰撞的声音细碎而清脆,像在说“我们回家了”。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
林微没说完的话,他会继续说给孩子们听;她没画完的画,会在孩子们的涂鸦里继续生长;她没尝到的甜,会在每颗分着吃的橘子糖里,变得越来越浓。
就像那棵被移栽到海边的玉兰树,即使离开了原来的土壤,也能在新的地方扎根,开花,把香气送向更远的地方。
江熠转身走进图书馆,开始整理被孩子们翻乱的绘本。阳光透过彩绘玻璃照在他身上,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像有人悄悄伸出手,轻轻抱住了他。
墙上的画里,玉兰花瓣仿佛在微风中轻轻颤动,树下两个身影的指尖,好像又靠近了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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