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沉闷地像一碗浓稠的墨汁,大家埋头吃饭,一时间只听得见筷子与杯盘碰撞的细微声响。
箫慕吃得快,鼓着腮帮子大口吞咽,三五口下去一碗饭已见了底。箫恒则慢条斯理地咀嚼,嘴唇微微张合,无论吃什么都像是在品尝极致的佳肴。
明明心中各有丘壑,却都在等着别人先开口打破沉默。沈韵瑾受不了这样的氛围,放下筷子看着老将军说:“父亲,我真不知道是谁要杀我。”
老将军喝了一口酒,手指捏着酒杯慢慢旋转,眉目深沉,“先弄清楚到底是冲你还是冲我们萧家来的。”
沈韵瑾安静地与他对视,他叹一口气说:“萧家这些年树大招风,想撬我们根基的人很多,但都是在政治上做文章,已经很久没有人敢直接动我们家的人了,这次明摆着就是要来直取你性命的。”
箫恒冷冷地分析:“刺客射箭精准,动作干脆利落,失败后立即抽身,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追踪的痕迹,这是专业杀手的做法。行刺的日子选在中秋,地点就在将军府门口,如果不是刺客过于自信,那就是有不得不现在动手的理由,也许是时间紧迫,如果是这样,短时间内刺客肯定还会再来,说不定就是今晚。”
箫慕接着道:“箭上淬了剧毒,当时大哥和嫂嫂离得很近,刺客明知极有可能会误伤大哥还是射出了这一箭,由此看来,有人要嫂嫂必须死。”
沈韵瑾静静听着没什么表情,像是在听别人的事,但箫慕的一番话让她遍体生寒,不禁脱口问道:“那绵绵还有救吗?”
大家诧异这种时候沈韵瑾还那么在乎一个丫鬟的死活。箫慕如实回答:“看她造化,如果三日不醒那就无力回天了。”
沈韵瑾放在桌子上的手稍稍握了握拳头。
箫恒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祁王与安阳郡主的大婚快到了,听说羌芜国派了使臣前来拜贺,想必这两天就要进城了吧。”
他已经因病有半月没上朝了,但朝中的动向他都很清楚。
老将军眉头紧锁,又端起了酒杯。箫恒和箫慕同时看向了沈韵瑾,兄弟俩此刻的目光如出一辙地尖锐。
坊间传言,当年誉王突发疾病身亡是羌芜国的手笔。誉王身前和羌芜国的四公主私交颇好,可是誉王死后四公主立马嫁给了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成了艳冠京城的锦妃。
这其中的关系暧昧不清,誉王的死便颇值得玩味了。虽然是传言,但大家都相信这是真的。
沈韵瑾作为另外一个与誉王牵扯很深的红颜,她或许知道什么足以让她葬身的秘密。
沈韵瑾迎着他们的目光轻轻扬唇一笑:“我与安阳郡主也算是手帕之交,届时得准备一份大礼送去。”
箫恒的目光沉了下去,一屋子的人都没有言语,连空气都流动得很缓慢。
沈韵瑾站起身准备告辞:“父亲,我想去看看绵绵。”
老将军挥了挥手,沈韵瑾转身时他又叫住了她:“韵瑾啊,你要记住你现在是将军府的少夫人,生死与将军府都是一体的。”
沈韵瑾微微垂下头:“我知道了父亲,今天的事我没有什么头绪,您让我再好好想想。”
老将军没有再说什么,沈韵瑾转身离开了。
待她走后,箫慕问:“这件事要不要上奏皇上?”
老将军和箫恒同时摇头,“先封锁消息,任何风声都不能泄露出去。”
绵绵的睡榻就在沈韵瑾卧房的外间,此刻她躺在床上面容安详好似睡着了一般,身上那件染血的衣服已经换下,大夫在为她扎针。
沈韵瑾站在门口怯声问:“老先生,她怎么样了?”
大夫摇摇头:“情况不容乐观。”
将军府的侍卫在沈韵瑾的院子外围了一圈,卧房门口也安排了人站岗值夜,沈韵瑾出去看了一下,门卫双手抱拳行礼说:“将军派属下保护少夫人安全。”
大夫听到了动静,什么也没问。走的时候他把一挂药交给沈韵瑾,嘱咐道:“这药每日熬一包,早晚服用。另有敷外伤的药粉,用水合成糊状物敷在伤口上,每隔两个时辰换一次药。”
屋子里没别人,沈韵瑾一一记下大夫的叮嘱。大夫说:“就这三日,她若醒了我再来,她若没醒,就节哀吧。”
沈韵瑾顿了顿,轻点头,礼节周到地把大夫送了出去。
没多久箫恒来了,这是他们成亲后箫恒第二次踏进沈韵瑾的屋子。沈韵瑾知道,饭桌上没有问出来的话,私底下小夫妻两关上门,定要慢慢磨出来的。
但箫恒没那个心思跟她慢慢磨,他坐在椅上,眼睛直直地盯着沈韵瑾,“是不是跟誉王有关?”
沈韵瑾站在他面前瞧着他,明明是个病秧子,却坐出了恢弘的气势。
沈韵瑾给他倒了一杯茶,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屋内只点了一盏烛灯,灯火幽微地照着沈韵瑾的脸庞,像蒙着一层纱,灯火摇曳一下,她的眼睛跟着闪了闪。
箫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生死攸关,她静坐喝茶。
“我若现在回答了你,那些人可不就只是想杀我了,整个将军府都有危险。”
箫恒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踱步到窗前,门窗是紧闭的,他就站在那里对着窗户上还没换下来的大红双喜剪纸发呆。
“你我并无夫妻情分,你执意要问吗?”
箫恒背对着沈韵瑾,良久才道:“我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选你做我的妻子?”
沈韵瑾不置可否:“你也说过,将军府不需要我这样的少夫人。”
“但你现在已然是将军府的少夫人了,我没能及时休了你,你如今的生死与将军府是一体的。”箫恒转过身垂眸看着沈韵瑾,“所以你还是不要对我们有所隐瞒的好。”
“那看来我不得不说了。”
沈韵瑾伸出食指贴在嘴唇上,做了个“嘘”的手势,箫恒神色一震,眼神向四周扫射了一圈。
沈韵瑾走到书案前拿了一张纸,她盯着箫恒看了好一会儿,拿笔沾墨在纸上写道:“我手上有先皇传位给誉王的手谕”。
将纸给箫恒看过之后,她就着烛火烧了。
箫恒的脸上霎时变得苍白,沈韵瑾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后悔吗?”
箫恒跌坐在椅子上,有一些心绪不稳,沈韵瑾把茶杯推给他,他连喝了三杯茶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沾水在桌上写:“手谕在哪里?”
沈韵瑾写:“手谕是我的保命符,自然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箫恒写:“这么多年没有要杀你?为什么现在突然要杀你了?”
沈韵瑾摇头:“不知道。我也想不明白。”
静默了一会儿,箫恒又问:“所以你跟誉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沈韵瑾苦笑:“我说你就信吗?京中的人认为我们是什么关系,那就是什么关系。”
京中的人自然认为她跟誉王是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贵族圈里的人猎奇起来也不比市井阡陌的百姓高贵多少。
众所周知沈尚令善交权贵,他虽然出身名门之后,但到了他这一脉家道中落,颓势尽显。偏偏沈归义极有手段,从一个极英殿修撰做到了尚书令,这其中沈韵瑾功不可没。
沈归义起初是想把沈韵瑾许给誉王做侧妃,誉王没答应,却又常常邀沈韵瑾去他府上赏花赏月。
沈韵瑾在王府的任务就是陪着誉王喝酒,看歌舞,骑马,荡秋千,看尽兴了就送她回府。
十五岁的沈韵瑾已堪称国色,姿容才艺名满京城。誉王爱美人,王府里莺莺燕燕不少,沈韵瑾作为王府的常客,自然广受关注,没人相信她跟誉王是清白的,虽然誉王从未对她做过什么。
因为沈韵瑾,沈归义一路高升,京城贵族圈里都道沈归义亲手把女儿送进誉王的帐中,来换自己的前程。誉王不解释,沈归义也不解释,沈韵瑾的解释便是苍白无力的。
沈韵瑾也曾幻想过,她同誉王之间或许真的有一些特别的情意,不然誉王为什么待她那么好呢?她安安静静地等,一直等到誉王死了,沈韵瑾也不知道她在他心里究竟算什么?
景熙十七年,先皇年迈体衰,太子和誉王两党的储君之争到了剑拔弩张的决胜时刻,多年筹谋一朝出击,这场斗争的结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太子激进,但有治国之才。誉王儒雅,贤德有度,是百姓心中的贤王。虽然已经立了储君,但是先皇一手促成了誉王的羽翼丰满。先皇曾有意无意地透露过,太子不一定就是继位者的唯一人选,唯有能者能登顶峰。
为了攀登这个顶峰,两人经历过多少算计,多少艰险,失去的远比得到的多,可眼看着要到终点了,先皇陷入昏迷,没人为他们宣示最终结果。
那一段时间誉王夙兴夜寐,既要辅佐政务,又要在龙床旁伺候尽孝,事事做到极致,春风化雨般把太子的明枪暗箭变成了反杀的利器,朝中那些保持中立的大臣天枰也逐渐向誉王倾斜。
沈韵瑾只记得她很久没得到誉王的召见,她爹却开始有些飘飘然,某日喝醉了酒端详着她说:“我儿是有大福之人,好好惜福,将来入主椒房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话说了没多久,一天深夜沈韵瑾睡得迷迷糊糊之际,感觉有人进了她的闺房,她嗅到誉王身上夹裹着露珠的清凉气息。
誉王带着很深的疲倦说:“一切都结束了。”
沈韵瑾没明白誉王的意思,誉王坐到床边抓着沈韵瑾的手说:“瑾儿,叫一声皇上。”他的神态似怒、似悲、似喜,月光朦胧,沈韵瑾看不真切。
沈韵瑾轻轻叫了一声“皇上”,誉王突然爆发出猛烈的笑声,笑到颤抖,笑到翻身落在地上,笑到喉咙里发出嘶鸣。
誉王说他太累了,要好好睡一觉,等他醒来就是一个全新的独属于他的世界。于是沈韵瑾让了自己的床给他睡,她坐在椅子上打了半宿囤。
谁也不会想到这一睡竟是天人永隔。
第二日巳时,从皇宫方向传来丧钟,昭示先皇驾崩。沈韵瑾急急去叫誉王,誉王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推了好几下无反应,沈韵瑾犹疑着将手放到誉王鼻下,气息微弱,只出不进,是将死之人的状行。
那一刻沈韵瑾不知为何出奇地平静。她直觉誉王这幅样子一定是遭遇了什么大事,她冷静地掀开誉王的里衣,在内袋里找到了先皇写的传位手谕,盖有御笔之宝。
天下就是有这样的荒唐事,一个即将继位的皇子半夜躺到她的床上,而且很有可能要死了。
沈韵瑾将手谕小心收好,誉王生死未卜,她不敢把这样东西昭示于众。她派人悄悄把誉王送回了王府,在家里等了才几个时辰,就听到了誉王劳思过度猝死的消息。
一天之内国中接连失去一位皇帝和一位皇子,举国哀悼,太子守孝,登基大典往后延了三个月。
沈韵瑾惶惶然了三个月,她以为会有人查到她身上来,但是没有,当时没有任何人对誉王的死提出质疑,京城平静得像在酝酿一场阴谋。
阴谋盘旋了三年未见端倪,所有人的生活都在各自的轨道上滚滚向前,留给沈韵瑾的也只是一些陈旧的流言蜚语罢了。
可是命运总会在出其不意的时候向你露出獠牙,沈韵瑾都快忘了那张手谕,獠牙来了。
她没跟萧恒细说当年的事,那些事疑点重重她自己也解不开。她也没有告诉萧恒那道手谕究竟藏在了哪里,那是最后一道防线。
萧恒和沈韵瑾在房中坐了一夜,长夜寂静,他们等的刺客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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