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晚来风急,雨打梨花落,犹若覆雪,一地苍白。
宣神娩宿醉醒来,不免头痛,命女使将窗打开。
一阵凛冽晨风入内,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头脑却也清楚许多。这才回想起,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中,她重回年少时,与恋人策马于永春郡河畔。彼时金乌西坠,霞光烂漫,池中风荷举。他的眉眼清晰,对她道句:阿娩,好久不见。
只是,梦终归是梦。
青绥在她耳边轻声一句:“太子妃,太子殿下昨夜又宿在西宫了。”将沉浸于梦中的宣神娩唤回现实。
宣神娩轻嗯声,并不打算起床。“今日我要多睡一会,用午膳时再唤我。”
“娘娘,从永春郡运来的桂花荔枝到了。这一批荔枝送来极其不易,累死好几批快马。”青绥脸上终于有些笑意。“娘娘,桂花荔枝唯有东宫有,太子殿下真是贴心,知道娘娘爱吃家乡的桂香荔枝,一年都不曾落过。”
“放着吧。”
宣神娩知道这批荔枝,累死的不止快马,还有驿卒。如此大动干戈、枉顾人命换来的香甜荔枝,她吃不下。
“这荔枝......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则味变......太子殿下命奴亲眼看您吃下。”此时,青绥已面呈惶恐之色。
太子殿下对她说的原话便是:“若是太子妃不吃,你便与剩下的荔枝一同埋进土里。”
冰镇过的桂花荔枝冒着寒气,宣神娩本就因宿醉而胃口不佳,但她为青绥不受罚,忍着凉意,勉强吃下一颗。
也就这一颗,让她的胃蓦然绞痛起来。
青绥将早备好的姜汤忙递过来,给她暖胃。
宣神娩喝下姜汤,蜷缩在被褥中,一觉睡到晌午。
醒来时精神稍稍恢复,她命青绥前来替她梳妆。
镜中女子朱颜不改,只是眼神无光,淡碧色的瞳仁宛若沉闷枯朽的青山,覆着一层散不开的凉雾。
“许久没有梦到他了。”她喃喃自语。随即,眼波一转,命道:“青绥,将年前那批重色蜀锦做成的衣裳拿来。”梦见故人,她有些怀念自己的年少时光。
毕竟嫁入东宫这几年,她不曾着艳丽衣衫。
宣神娩从中择选一身精工所制的雀蓝色裙衫,渐变的缎面由深至浅,缀满银光细闪,幽若星河。
裙尾由金丝雀羽织就,行走时迤逦拖地,好似垂落的羽翼。
她有三分之一芜疆血统,生而便是浓颜。介时,她命青绥,为她点上最亮眼的朱唇。
青绥被宣神娩今日的装束所震惊。肤白胜雪,发如墨缎。几缕微光映过她的脸蛋,眉间那粒天生便有的朱砂愈发血红,衬得她娇妍万分,倾城之姿。
那个郁郁寡欢的太子妃,仿佛在今日,活过来了。
“荔枝宴,我去。”她与郁榷冷战一月有余,今日的荔枝便是郁榷给她的台阶。若她不下,等待她便不止于此。
今年的荔枝宴由西宫侧妃沈馥灵亲自操办,自从西宫成立,新纳侧妃,宣神娩便清闲许多,大小宴会都由她操持。
宣神娩体弱多病,无心操劳东宫各项事宜。郁榷精挑细选,选中沈氏嫡女,将她纳为侧妃,沈馥灵聪慧能干,温柔体贴,替宣神娩分担去一大摊琐事。
宴席之上宾客大半来至,沈馥灵一身月白衫裙,清灵淡雅,被一群名门贵女围在一处,与她们谈笑晏晏。
这些贵女大多是她出嫁前的闺中密友 ,她们眼神艳羡:“馥灵,不曾想太子竟对你如此宠爱,为你设立西宫,连续半月宿在你那里......外界传言,太子对太子妃一心一意,不曾想,到你这里却是破了戒。”
沈馥灵莞尔一笑,笑得甜蜜。殊不知,这层黏腻的蜜糖之下,是愤怒与窘迫组成的暗黑河流。
郁榷为她设立西宫,却不许她无事时踏足东宫。半月宿在西宫,大半时光都呆在书房,对待她冷漠疏远,如同对待一位普通下人。
刘氏嫡女刘子倩低声凑到沈馥灵耳畔说道:“最近,妹妹听说一则秘闻。当年,离王谋逆,将太子妃俘虏为人质。是太子殿下单枪匹马闯入离王府,将太子妃救出,那一次,太子殿下身中数刀......险些丧命。”
她的嫡妹刘子瑜冷哼声道:“离王嗜色成性,俘虏太子妃......当真什么都未做吗?”
“这算什么......听闻咱们太子妃是那个......”刘子倩神秘一笑,凑至沈馥灵耳畔细说一番。随之,沈馥灵眸中渐渐流露出兴奋的光彩。
“太子妃向来高傲,不爱与我们为伍。今日的荔枝夜宴恐怕不来了。”刘子倩话音刚落,便看到殿前走进一抹倩丽身影,引起不小轰动。
嘈杂的殿内逐渐安静,大家不约而同汇聚一声:“参见太子妃。”
许多新贵并未见过这位太子妃的真容,只知她出身低贱,貌似妖孽,独受太子殿下偏爱。
世人将宣神娩视作太子殿下人生中的污点。
太子郁榷,何等人物?悲悯天下,救黎国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黎国百姓视他生来便要追逐的光,是神明,是救赎。
而宣神娩,则是皇后娘娘出阁前的贴身婢女。
宣神娩见殿内众人神情各异,各怀鬼胎。无视般走过。
太子郁榷紧随其后。
他白衣红襟,银冠若雪,衬其金相玉质,矜贵自持。抬眸观向众人时,一双柳叶凤眸,温润含光,垂眸时,又呈一副怜悯众生相。
太子殿下右目有疾,一枚清透的水晶棱片还悬于右瞳之上,正因这份残缺,为他平添几分破碎美感。
郁榷微微一笑,唤众位行礼之人平身。
灿若朝光浮水,静如明竹野鹤。便是这样的神仙人物,令在场待嫁贵女之心无不悬起,春鸾再动。
郁榷的目光单单专注于宣神娩,铺着薄红的眼尾微挑,目光明亮:“阿娩,你来了。”
“嗯。”宣神娩见郁榷对他态度好转,想必是满意她的到来。
郁榷把宣神娩的手握在掌心,携领她朝主位走去。
沈馥灵那声“太子殿下安”顿时淹没在喧嚣之中。处心积虑筹备一切,被宣神娩的出现衬得暗淡无光,脸上一阵滚烫。方才,在那群贵女之中积攒的底气顿时一泄而空。
太子殿下,方才甚至没有分给她一个眼神。
郁榷将宣神娩安置在女席最上座,转去男席。
宣神娩只知饮酒,不去交涉,望着底下的喧嚣,意兴阑珊。脸上浮着一层微醺般的粉意,她起身,命道:“青绥,随吾去后院透气。”
后院有不少宾客在夜游赏花,她正准备寻一处清净,却被后随而来的沈馥灵拦住。
沈馥灵并非独身前来,身后跟着刘氏姊妹。
“妾听闻,娘娘是个二嫁妇。在入东宫之前,曾是逆贼霍凝光之妻。”沈馥灵一扫温顺,那些积攒的嫉妒呈于面目,凝成“大仇已报”的一抹笑。
逆贼一词犹如发红的烙铁,在宣神娩心上狠狠烫下一印。
她的颊面血色散开,微微发白,碧瞳之中聚起惊惧。霍凝光、逆贼、这些字眼,让她宛若受惊的鸟雀。而惊弓者,脸上呈着得意之笑。
宣神娩被她们几人簇拥在内,旁人以为她们只是围在一处谈笑。
“逆贼”二字,在宣神娩心上荡起风暴。她们的目光像是无形于杀人的利刃,为她编织起带刺的牢笼。
刘子倩道:“娘娘,是真的么?您当真是霍凝光之妻?那娘娘是否形同逆贼同党?”
刘子雯则言:“太子殿下……知道此事么?”
刘子倩继而又道:“霍凝光……霍氏一族如今上不得台面的、没落破败,人人喊打,似过街老鼠,圣上若是知道她与霍氏一族有所瓜葛……”
刘子雯紧逼的面容几乎是要贴在宣神娩脸上:“你出身卑微,唯有沈氏,才配得上明月般的太子殿下!”
刘氏姊妹越说越来劲,丝毫不再顾忌自己的身份,在她们眼里,宣神娩不过是太子殿下一时兴起的玩物。在黎国,唯有她们这些新兴而起的世家大族才拥有绝对的话语权。
宣神娩凝固在原地,她盯着这些“世家贵女”忽而大笑声:“逆贼?谁是逆贼?你么?”她向前走去,一把揪住刘子倩的衣袖:“逆贼......你是逆贼么?”她的碧瞳弥漫着一股狠意,仿佛变了个人。
沈馥灵心想,刘子倩说得没错:宣神娩,不光是个二嫁妇,还有疯疾。
“快,去传太医,太子妃娘娘......疯疾犯了!”沈馥灵音调极高,恨不得让周遭夜游的宾客全部听见。她反扣住宣神娩手腕,佯装搀扶。
“滚。”宣神娩从沈馥灵掌中挣脱,一个巴掌重重落在沈馥灵右颊。
沈馥灵捂着生痛的面颊,惊诧不已,宣神娩平日多病,怎会有如此大的劲力?她气恼,可她却迫于宣神娩的气势不敢还手。
沈馥灵给她的婢女一个眼神。那小婢女悄悄绕至宣神娩身后,狠狠推了一把。
宣神娩的身形猛然倾落,眼看坠地时,直直冲入一个怀抱,一股冷冽的酒味顿时袭来,将她包裹。
此人身姿高大,胸膛格外坚硬,带着温度。蓦然舒展的手臂紧扣住她的肩膀,手背上血管凸起,藤曼般纵横延展。
这层牢笼被不速之客冲散。
刘子倩被来人撞得不轻,若不是两位婢女在后搀扶,她恐怕便要屁股着地。
宣神娩陷在那人怀里,夜色暗淡,她只晃他一眼,便脱口而出:“凝光哥哥......”待她神思具凝,才发觉,此人并非霍凝光。
对啊,人死不能复生,她的凝光哥哥,骸骨已经与金鸣洲的沙砾融为一体。
霍凝光,早就死透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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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永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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