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是透着一股阴冷，明明是秋天却比冬天的寒气还要逼人，刺骨，磨人。秋游的通知单发下来，薄薄一张纸，印着模糊的字，好像是打印机里的磨不够似了。陈往扫了一眼日期和地点，就随手塞进桌肚深处，和那些揉皱的草稿纸待在一起。灰扑扑的，没什么分别。
夏禾倒是忙了起来。分组名单贴在了教室后面的公告栏上，陈往的名字规规矩矩地躺在他名字后面那一排。他走过时，目光总要在那并排的两个名字上停留片刻，指尖无意识地在裤缝上轻轻划动，隔着那只笔，仿佛在握住那只笔描摹那油墨印下的笔画。教室里关于秋游的议论嗡嗡作响，兴奋的，抱怨的，讨论带什么零食的。夏禾穿梭其中，漂亮精致的脸上温和地回应着各种询问，脸上是那副惯常的、让人舒服的笑。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因为那个名字的存在，跳得比平时快了些，像揣了个不安分的小鼓。
分组名单贴出来的第二天，夏禾的微信头像在陈往沉寂的列表里跳了一下。头像是一只哭唧唧的小狗。
夏禾：[秋游那天集合时间是七点二十，在校门口大巴车旁边，别迟到哦。]
消息简洁，公事公办，没有任何一丝丝闲聊的苗头。
陈往的手机屏幕亮着，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她手指动了动，随意回了一个收到的表情包，就退回了界面，想着明天要早起，眨眨眼，决定今天早点睡。
夏禾握着手机，看着那个小猫表情的收到，可爱手绘小猫，前爪搭在额头上，歪头，傍边是粉红色加粗的收到！指腹在冰凉的屏幕上摩挲。夏禾心跳的剧烈，他透过这只猫就好像看到了陈往在向他撒娇，他眼神痴迷的往向那只猫，另一只手在小猫头上轻轻抚摸，嘴里呢喃，点了一个收藏，身下那支旧笔的塑料棱角隔着布料硌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秋游那天，天还是灰蒙蒙的。一点也不给人喘口气的机会。深秋的风吹过来，带着一股枯草和泥土混合的凉意。校门口乱哄哄的，学生们背着鼓鼓囊囊的书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声音混成一片模糊的背景音。
陈往背着个半空的白色书包，慢吞吞地挪到写着班级号的大巴车旁边。她找了个靠边的位置站着，身体微微缩着，视线低垂，看着自己白亮的帆布鞋鞋尖。周围的喧闹像隔着一层浓重的喘息，嗡嗡地响，进不到耳朵里。
“陈往。” 声音很清晰，带着点温和的笑意，穿透了那层喘息，又或者，喘息的是本人。
陈往抬起头。夏禾站在她面前，背着个看起来很新的双肩包。他今天没穿校服，换了件米白色的薄毛衣，衬得皮肤更白，头发也精心打理过，柔软地搭在额前。他脸上依旧是温柔带着一股暖风的微微笑，眼神却好似比平时更亮一些，直直地落在她脸上。
“嗯。” 陈往应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夏禾似乎并不在意她的冷淡，很自然地侧身让开一点：“我们组的车是这辆，人都差不多了，上车吧？位置在后面。” 他语气平常，又好像有一点点轻颤。
陈往点点头，跟着他走上大巴车。车厢里弥漫着一股皮革和零食混合的味道。夏禾领着她走到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里面已经坐了个女生，是班上一个挺活跃的女生，叫林淼。
“陈往来啦？”林淼笑着往里挪了挪，让出靠窗的位置，“你坐里面吧，之前没跟你接触过，不知道你晕不晕车，不过经常看你好像在睡觉，里面休息方便一点点。”
陈往向她道了谢，侧身挤进去，贴着冰凉的车窗坐下。
夏禾好像跟林淼说了什么，林淼很开心，随后起身坐在了另外一个女生的旁边，应该是，夏禾顺理成章的坐在了陈往旁边。
陈往不太在意，她无所谓谁坐在她旁边。
车子发动，引擎的轰鸣声盖过了部分人声。陈往把头靠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灰扑扑的街景，枯黄的树叶打着旋儿落下。她闭上眼，世界只剩下引擎的震动和玻璃的冰凉。
夏禾坐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陈往的存在，就在他左手边，隔着几厘米的空气。她身上那股沉寂的气息，混合着车窗的凉意，丝丝缕缕地飘过来。他微微偏过头，视线落在她靠着车窗的侧脸上。阳光透过灰蒙蒙的云层，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弱的光，落在她低垂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她呼吸很轻，胸口几乎看不出起伏，像一尊没有生气的瓷偶。
夏禾的心跳在平稳的引擎声里清晰可闻。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他克制着想要更靠近一点的冲动，只是安静地坐着，让自己的呼吸尽量放轻，仿佛怕惊扰了她那片凝固的空气。他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她闭眼时的轮廓，从微蹙的眉心，到没什么血色的嘴唇。车厢里其他人打闹说笑的声音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这一刻，只有她，和他坐在一起的她。
车子开了挺久，终于在一片开阔的郊野公园停下。说是公园，其实更像一片荒芜的野地，大片枯黄的草地，几棵光秃秃的树，远处有条浑浊的小河。风更大了些，吹得人衣角翻飞。
老师拿着扩音器喊了几句注意事项，大意是自由活动，注意安全，午饭时间集合。
人群一哄而散。陈往背着包，慢悠悠地往人少的地方走。枯草踩在脚下，发出窸窸窣窣干涩的响声。她找了棵离河边不远、树干粗壮的老树，靠着树干滑坐到地上。树皮粗糙的质感硌着后背。她抱着膝盖，把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不远处清晰，流动的透过一股股强烈的生命气息的河水。
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靠近，停在几步开外。
陈往没抬头。
“这里风挺大的。”夏禾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被风吹散的轻柔。陈往抬起头，他也在她旁边几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没有靠得太近，但也不远。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和一个用锡纸包好的小包裹。
“早上烤了点饼干，带多了。” 他把锡纸包轻轻放在两人中间枯黄的草地上，又拧开保温杯的盖子，一股温热的水汽冒出来，“喝点热水吗？”
陈往依旧维持着埋脸的姿势，只轻轻摇了摇头，发丝跟着晃动了一下。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随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嘴里轻生说了句谢谢。
夏禾也不在乎陈往的冷淡，死气。他自己拿起保温杯，小口地喝了一点热水。热气熏着他的脸，让苍白的皮肤透出一点血色。他拿起那个锡纸包，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几块烤得金黄的曲奇饼干，形状很规整，散发着黄油和糖的甜香。
他拿起一块，递向陈往的方向，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既不显得逼迫，又足以让她看见。
“尝尝？不甜。” 他的声音很轻。
陈往埋在臂弯里的脸微微动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头，目光落在夏禾递过来的饼干上。那金黄的颜色在灰扑扑的背景里显得有些刺眼。她又抬眼看了看夏禾。他的眼睛在略显暗淡的天光下显得很清澈，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温和。
陈往伸出手。她的手指细长，皮肤是没什么血色的白，指甲修剪得很短，边缘干净。她捏住了那块饼干，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夏禾温热的指腹。
那触感极其短暂，像冰凉的羽毛扫过。
夏禾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差点没拿稳饼干。他飞快地收回手，指尖蜷进掌心，那点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像火星一样烫着他的皮肤。
陈往收回手，道谢，把饼干拿在眼前，没什么表情地看了看。然后，她低下头，小口地咬了下去。酥脆的饼干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她慢慢地咀嚼着，眼神依旧没什么焦距地望着河水。
夏禾看着她吃下那块饼干，看着她苍白的手指捏着金黄的饼干，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咀嚼。一种巨大的、滚烫的满足感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腔，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拿起一块饼干，放进自己嘴里，仓促地咀嚼着。甜腻的黄油味在嘴里化开，但他尝到的，只有一种混合着冷风和枯叶味道的、属于她的气息。他紧紧握着手里那块锡纸，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白发抖。
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从两人之间掠过。陈往吃完了那块饼干，拍了拍手上的碎屑，重新把脸埋进了臂弯，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蜷缩的侧影。
夏禾坐在离她几步远的枯草地上，手里还捏着那块皱巴巴的锡纸。保温杯里的水汽早已散尽。他看着那个蜷缩的侧影，心脏在滚烫的满足和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渴求间反复撕扯。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徒劳地向前探了探，最终又缓缓地收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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