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钟凭逢狼狈地趴在街道,哪怕最后一刻他施法展开护盾,爆炸的余威还是不遗余力冲击开来,震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反观被他掩得严严实实的李弃荣,情况明显要好得多,除去打斗时受的伤,在钟凭逢的保护下几乎没怎么受到影响。
“师兄,大师兄。”李弃荣艰难地呼唤钟凭逢,待手触摸到熟悉的沙石地后蓦地一愣。那轮残阳依然悬于空中,一样的荒沙弥漫,一样的荒无人烟,和他们刚开始来时不曾有丝毫变化。
到底是怎么回事?方才明明——!
钟凭逢没了力气,双手一松,大口大口地哈气,像条濒死的鱼重回江河,呼吸间又被袭扬的沙土呛入满肺,鱼类死里逃生尚且需要缓冲,更遑论劫后余生之人?钟凭逢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那些刀剑虽狠厉却被他躲去数多,因此只是看着严重,并未伤及根本。
“还没死呢,扶我起来。”
李弃荣搀着钟凭逢,让他手臂搭在自己另一侧肩膀,满脸担忧:“你还好吧大师兄?”
“我是不会因为要面子让你放心装作自己没事的。”钟凭逢又是咳嗽两声,“痛死我了,师伯教的符咒威力居然这么大……”
硝烟还绕在这片天地久久不散,钟凭逢和李弃荣在原地不动。突然,一点细微的木枝折断声在白雾间响起,李弃荣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所幸等雾霭散去,那间客栈沦落个和这里许多房屋同样的命运下场,焦土堆积如山,孤寂萧条,一片灰尘被吹拂,不知飘向何方。
那动静正是濒死徐娘活动手指发出的。精怪与人身体构造不同,徐娘指关节并作树枝,渐渐褪成枯木。
徐娘倒在残墙断壁上,尸首分离,本应被内脏填满胸膛的身子空空如也,硕大的木梁横贯其中,如蝉死如蜉蝣,周围不具人形的遗骸横七竖八地仰卧一地,任由沙尘肆意淹没。
两人盯着这一幕,一时之间谁也没有言语。
半晌,钟凭逢道:“走吧。”
“什么?”李弃荣没反应过来,“走哪去?”
“西阳关,东南方向有小道,大概天黑前能抵达。难不成你还想在这睡?”
李弃荣疯狂摇头:“不了不了,我决定从今天、不,从现在开始,每天只睡两个半时辰!”
纵使有千言万语想问,李弃荣还是选择乖乖把嘴闭紧,以免大师兄又莫名其妙整出别的纠葛争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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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更深露重时,同旬旅店。
前台招待的小厮睡眼惺忪,从内兜掏出两张玉牌交到钟凭逢手上,“清举门…这是你们的通行证,有事找县长…请保管好,门闩系着赤色带子的就是你们的房间,把带子扯掉自动上锁……”
说完,也不管面前两人作何感想,一猛子栽回椅子上睡着了。
钟凭逢:“……”
李弃荣:“……”
李弃荣:“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钟凭逢点头:“我也是。”
“这下终于能安心睡觉了。”钟凭逢把印有李弃荣名字的玉牌顺手递与他,身心舒畅地长伸懒腰。
旅店装潢古色生香,简约不失雅致。除却他们,还有其余门派的修士在此居住。围剿臧蛇乃西阳关县令主动提出。早在他们从严兆雪那得知消息之前,县令已给各大宗门相发信函请求出手相助,言辞诚恳,又以万银为赏金。
若成功斩下臧蛇,既能打响门派知名度,又能多个人脉机缘,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众多门派的得意弟子被派下山,纷纷奔赴于此。
同荀旅店也是县令安排好的下榻住处,凡是应邀来的均有上等包房候着。当然,若住不惯选择别的旅店也全凭个人。
严兆雪将来龙去脉说清后,让钟凭逢自行做主,去或是留全凭他的主意。他原是希望他拒绝的,毕竟正如殷行春所言,臧蛇生性残暴修为难测,清举门经不起大弟子和二弟子的殇逝。没想到钟凭逢挺直腰板,只问一句:“有了这笔钱,我是不是就能堂堂正正吃烤鸡烤兔烤乳猪了,睡到日上三竿也可以? ”
结果就是严兆雪当即决定让他滚出宗门,越快越好,省得被他气出心病。
思绪收回,钟凭逢唇角有微微上扬,出神地注视水杯,窗外静谧安宁,偶有打更人反复敲锣嘱托之声,好似隔空打牛,杯中水宛如鸿毛轻点,荡开一小波涟漪。
余温渐冷,这姑且算是隔夜水了。
钟凭逢倚在窗边,记忆浮现出他和李弃荣傍晚踩着泥穿越小道时,李弃荣问他的话。
“大师兄,我没有怨你,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明知那杯水有毒还将我的也拿去,你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该怎么和师伯交待?”
徐娘的一番话其实足够明朗,李弃荣不是傻子,稍微想想就能推出前因后果,也许他在客栈想问的无关事端,只是信任问题吧。
两年前,那片不毛之地确然有一桩灭门惨案发生,受害的父母只是最普通的农户,育有一儿一女,一家人善良慈悲,不曾与人结仇,因而当他们的遗体被邻居发现后,一时众说纷纭,久久寻不出真凶。
徐娘有一点说错了,他并非被人请来调查,只是在惨案发生前去那户人家讨过一杯茶喝的缘故,临别前想送一份糕点还清这段缘罢了。
仅仅因为饥饿难耐,便将魔爪伸向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杀死那只精怪时他不会因为姐妹二人生离死别的那滴泪生出恻隐之心,同样不可能在两年后一切尘埃落定时有多余的感慨。
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钟凭逢心绪纷乱,初入清举门时他年纪尚小,独来独往惯了,且严兆雪有意历练他,有些人一辈子下山的次数恐怕还没他半年多,他习惯出其不意的发难打对手个措不及防,也习惯把计划憋在心里自顾自行事,李弃荣那句话,不管是推心置腹还是惧怕他死去的后果,于他而言,都不可能轻易做出改变。
钟凭逢颇为头疼,索性不再去想,目光虚虚瞟向窗对面的屋顶,打算关窗上床睡觉时,手中动作蓦地停住。
几十尺外一处宅院的房顶,一抹削瘦挺拔的身影如离弦之箭射出,轻巧似鸿雁,不停地穿梭游走,如若不是钟凭逢眼力好,轻功又练得上佳的话,恐怕他也难以察觉。
钟凭逢眯缝着眼,正欲看个清楚时,忽然他转到窗帘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紧窗扇拉上帘子,做完这些,钟凭逢一拍脑袋,低骂一句,懊悔这般掩耳盗铃的举动。
他虽没有刻意隐藏气息,但他和那个人再怎么说也有一定间距,应该无法察觉到才是,至少不会这么快被发现。
到底是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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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不亮,同荀旅店开门送客,修士们成群结队,一同朝西阳老山御剑飞去。
也有个别例外的,因为赖床或别有打算还没出发的,留在店内和小厮静候鸡鸣。
更例外的,譬如钟凭逢和李弃荣,正坐在街巷馄饨摊叫来第四屉蒸饺。
小小一张方木桌,已经堆叠了六碗馄饨、三屉蒸饺、两笼生煎包,五碟小菜,钟凭逢筷子夹着生煎包裹满晶莹透亮的醋汁,在嘴边长长吹气后整个塞进口中,猪肉单调的口感被自带的汤水和醋完美溶解,像喝了一口鲜美的肉汤,最外层的面皮增添一丝嚼劲,紧跟着猪肉被分食殆尽,在牙齿上滚了一圈才终于进肚。
人间美味啊,以前在宗门到底过得什么苦日子。钟凭逢又夹起一只馄饨,快被好吃哭了。
李弃荣自从动筷就没再说话,埋头猛吃的劲仿佛饿死鬼投胎,小摊老板一边做一边暗暗忧心两人不会是偷穿别人衣服的乞丐吧,示意让妻子看紧点,要是发觉他们想吃霸王餐立马拿擀面杖追。
好在所有食物被扫得一干二净后,穿灰白衣服的男子后知后觉般肉疼得付了钱,待人走远了,隐约能听见另一人的开怀大笑。
“师兄、我们。”李弃荣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我们现在上山吗?师伯说臧蛇善于潜伏,能不能碰见全靠运气。”
钟凭逢满足喟叹道:“无事,蛇不来就我我去就蛇,找不到正好采风,林中万一有草药或珍宝,可以带回去给行春炼丹,也算不枉此行了。”
“妙哉妙哉,师兄不愧是师兄,目光高瞻远瞩无人能及。”
“哈哈哈,师弟谬赞了,肯大方宴请美食一顿的你才是人中龙凤啊,话说有没有意向再请一顿?”
“哈哈哈哈,师兄真会说笑……”
旭日初升,街道被逐渐出户的百姓占据,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如流水的买卖吆喝不绝于耳,卖馄饨的摊位也热闹起来。老板用力挥打擀面杖,一锤平型,再挥臂,桌台地动山摇,棍子沾着的面皮如雨点砸落。
“山体滑坡?这不对吧?!”李弃荣哀嚎大叫,树林分布太密根本用不了剑,“我刚吃完饭快吐了啊!”
钟凭逢则淡定得多,矫健地在树干间来回窜动,“唉,谁让你非和我争那笼生煎包?这下自食恶果了吧?”
声响越来越大,李弃荣从震耳欲聋的轰隆中清晰感觉到巨石近在咫尺,他拔腿狂奔,只恨长不出翅膀。
李弃荣气急:“大师兄!生煎包我只吃了一个!还是最后一个!你少栽赃——?!别走啊!救救救救命啊大师兄你别走我错了!!回去我一定练好基本功!师兄快救我!”
眼看李弃荣坚持不住,千钧一发之际,钟凭逢下树捞起李弃荣,灵燕般轻盈地跃上一棵古木,山石像烤熟的肥牛卷从中排开两道的灌木,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直冲山脚。
李弃荣两股颤颤,单手撑着树干,树叶垂在他头顶,李弃荣抬头狂嗅,试图用清香压住翻涌的胃。
“山下的生活,真、真精彩…两天不到,又是螳螂精又是…被石头追杀……我,我……!呕………”
——结果还是吐了。
钟凭逢默默退避三舍,祈祷那股味不要漫到自己身上。
风声啸啸,老山还在震动。
“好像有点不对劲。”钟凭逢意识到什么,收敛笑容。
“不、不对劲什么……”
“我以前好像来过这,印象里,这座山体的岩性应该很稳固。”钟凭逢瞭望远方,不由得蹙眉,“照理来说,出现滑坡的情况少之又少。而且,西阳老山依近西阳关,民间朝廷曾派过一批人前来植树造林,上山后随处可见的草本植物,都是为防止不可挽回的损害,怎么会突然出现声势浩大的山崩?”
李弃荣已经懒得吐槽为何自家师兄走遍天下自己却像闺阁中人一无所知,他虚弱道:“大师兄,我没精力思考了,你有话直说……”
“臧蛇现身。”钟凭逢沉声,“或者,是有人故意为之。如果是后者,这座老山绵延千里,纵横山峰,天下修真大能多齐聚万秋宗,长老们普遍已过化神境,他们尚且难做到。”
这是只剩一个可能的意思了,李弃荣捂着肚子,脸色煞白,“如果是前者呢?”
“前者,早我们先到的那一批人,多数可能已经凶多吉少了。”钟凭逢话锋一转,突然问,“万秋宗有没有派人来?”
“有,昨晚我起夜正好听见有人谈论这事。”李弃荣吞下一颗养身丸,终于觉得好受些,胃里也没那么难受,脑子也重新活络起来,“只来了一人,万秋宗当今掌门的关门弟子,燕携聿。”
“燕携聿?”钟凭逢一愣,好耳熟的名字。
“师伯老把他挂在嘴边,你不知道?也对,你光顾着睡觉去了。”
“少年天才,话本里的常驻人士。听说他形单影只,不爱与人打交道。二十岁时以一把止淆剑只身平定三州阴鬼精怪,消弭动乱于无形,自那以后闻名天下,素有‘止淆出锋三分定’的威名,万秋宗第一宗门的地位也跟着彻底稳固。”
“论修为,普天下再找不出第二个可和他修炼速度比肩的人物;论名誉,没人比他更适合代表万秋宗。”
钟凭逢“啊”了一声,没继续搭腔。脑海里似乎有这么一号人物,不过多流传于说书先生口中,他不大爱凑热闹,故而印象不深。
难怪师伯强调围剿只是历练,原来臧蛇不是重点,鹿死谁手才是关键。万秋宗既让他出马,看来是下了决心。
天下修士空空来匆匆去,终是给他人作嫁衣。
“所以,如果是前者又是怎样,大师兄?”李弃荣见钟凭逢还在思考,忍不住问。
钟凭逢轻轻摇头:“没什么,一点臆测而已,没有证据,不用较真。总之,见到那条蛇,你和我离得远远的就对了。”
李弃荣似懂非懂,又道:“那我们现在……”
“继续找草药,或者看看有没有野兔打来吃。”钟凭逢当机立断,远离是非中心,不当出头鸟,继续踏上自己的美食寻觅之旅。
“好!”
内容转变之快,李弃荣乐滋滋地接受他大师兄的定夺——比起容易丢性命的事,他还是乐意吃肉。
钟凭逢拍拍衣袍,打算回到地面,岂料脚踝突然一扭。
钟凭逢顿时有种不好的预感。
痛痛痛痛痛痛痛痛痛啊!
钟凭逢下意识抬脚想按摩穴道,谁知另一只脚突然一滑,一个踉跄摔下树,在等待降落的那一刻他真是欲哭无泪,早知道刚才不落井下石了,这下李弃荣铁定要笑他个没完。
钟凭逢合上双眼,打算接受狗吃屎倒地摔毫无帅气可言这一残酷的事实,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一股混合着松芝与青草的气味钻入鼻腔,树叶飘落,和风似雨,冰冰凉凉拂过钟凭逢的眼,天朗白云飘,春分已过,又好像一直在。
钟凭逢打眼看,接住他的人没有束发,长发飘飘,遮不住他出众的容貌。
那人半垂着眸,嘴唇紧抿,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见钟凭逢无事后将他放到古树,拉开了距离。
钟凭逢:?
钟凭逢单腿竖立,一只手扶着树干,和他眼对眼,又自认不太礼貌,于是打着哈哈尝试调和这种莫名诡异的气氛:“多谢这位兄台出手相救,真是好人!不知怎么称呼?”
他轻轻颔首:“万秋宗弟子,燕携聿。”
钟凭逢:……
李弃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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