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人离开后,室内陷入寂静。慕容兰吩咐彦亭去取了一盆温水来,他沾湿锦帕替少年轻拭脸颊、脖颈、掌心,榻上之人眉眼拧在一起,一层细密的汗珠随即而起,干涸苍白的双唇微颤,看上去那样痛苦伤神。
“彦亭,去看看药煎好没有。”
“是,公子。”彦亭收拾了床榻,端着铜盆离开了。
流云斜阳缓缓沉下去,入夜时分,庭外忽起了一阵略带凉意的晚风,从敞开的窗牖闯了进来,床榻两侧垂下的帐幔随风拂动。慕容兰俯身给榻上的少年细心的掖好被角,正欲转身去关上窗,耳边竟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呼唤声。
“别走……”少年的嗓音喑哑干涩,抖着低喃出声。
刹那间,他像是入了定一般,心头涌出了一股温热,很快这股热流传遍全身,涌入了双眸,泛起了薄薄的湿意。他压抑住内心悸动,转过身在榻沿边坐下,可少年依旧阖着眼并未睁开,只是哆嗦着唇,长睫在皓白的皮肤上更显幽黑,抖动着,像是羸弱易折的蝶。
“雁卿,你……叫谁别走?”
回应他的唯有这窸窣的风声和少年孱弱的呼吸声。
“公子,药好了。”彦亭和耿葭一同进来了。
慕容兰很快敛住眼底异样的情愫,接过药碗,用瓷勺一点一点翻搅着将药汁晾凉:“彦亭,去把窗合上。”
“公子,我扶江公子起来喝药吧。”耿葭瞧着碗里的汤药晾得差不多了。
“小心些。”
少年依旧在昏睡中并未有苏醒的迹象,耿葭将人缓缓抬起,又让那少年轻倚在自己肩头。慕容兰舀起苦涩的药汁往江绪唇舌里送,只可惜少年昏沉之中并不能完全将汤药吞咽下去,些许褐色的药汁顺着嘴角滑落。
“公子,擦擦吧。”彦亭递来一方锦帕。
“雁卿听话,把药喝下去好不好?”他低柔地抚慰着江绪。
不知是否是听到他的话,干涩的双唇竟颤抖着徐徐打开了一道缝隙,慕容兰顺势喂了几口药汁,又擦拭唇角旁溢出残汤。
他微微一笑,开口道:“好乖,再喝几口。”
一碗汤药就这样半哄半骗就喂了下去。
耿葭嬉笑着打趣儿道:“公子就像哄小孩儿,江公子这是把你当作亲哥哥了吧。”
“我瞧着,江公子性子虽冷,可如今待公子似乎也亲近了几分!”彦亭也在一旁随声附和。
“那是自然,咱们公子待江公子这般妥帖入微,何人能比?江公子孤身一人在此,有公子这样悉心照顾,当然是依赖的!”
慕容兰淡然抬眸,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才冷冷开口:“太吵。”
耿葭和彦亭对视一眼,连忙伸手捂住嘴。
自毒发后,经过智仙连续数日的施针调理,慕容兰每日都衣不解带在榻前亲自照拂,少年的身子也逐渐好转,直至第五日傍晚时分,江绪才悠悠转醒。
纤云缓动,残阳斜照,栖梧山头余晖逐渐消散。
彦亭捧着朱漆托盘推门而入,瞧见江绪正有些费力地挣扎起身,连忙放下手里的东西快步上前打算搀扶却听到江绪嘶哑的声音问道:“彦亭,我睡了几日?”
“江公子,这已经是第五日了。”
他淡淡环顾了四周,看清了屋内陈设,才明白过来自己返回了栖梧山而且还待在慕容兰的院子里,想来定是那人在日夜照料着自己,正打算开口说话才察觉嗓子干涩得厉害,他看了彦亭一眼,沙哑道:“可以递给我一盏茶吗?”
彦亭忙不迭倒了一盏清茶,送了过去。
“慕容公子呢?”
彦亭微愣,没想到江绪醒来便是询问自家公子,笑意深深:“公子出门去了,江公子有什么事吩咐我,也是一样的。”
江绪轻轻摇头,落霞余晖从朱窗穿透,碎金嫣红镀在了他病白的皮肤上,似乎在他精美的五官上罩上了一层带着光晕的薄纱,瞳孔里折射出令人读不懂的情愫,浑身的淡漠冷冽气息让人觉得不真实,仿佛游离人世之外。
“江公子,把药喝了吧,我试了温度,刚刚好。”
江绪屏着呼吸,将碗里的苦药一饮而尽。
“那公子好好歇着,我先出去了。”
彦亭推门出去,恰好在院子里撞见提着食盒的耿葭,他瞥了一眼食盒蹙眉问道:“你手里提的是什么?”
“点心啊。”说罢,打算迈步进去。
“别去。”彦亭顺手将他往回拉,摇摇头。
耿葭皱起眉毛,不解问道:“什么意思啊?你拉我做什么?”
“我刚刚才送了药进去,江公子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啊?他怎么了?”耿葭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我也说不清楚……”彦亭摇了摇头,皱着五官,叹息一声,“我看,我们还是别去打扰他,走吧,回去吧。”于是拉着耿葭,两人一同离开了庭院。
金光灿灿的斜阳铺洒在远岫小筑的庭院里,院内四周苍绿翠竹也都镀上暖暖光晕。可明明是这样暖意融融的景致,江绪心底愈发冰冷空洞。他垂头,缓缓抬起双手,盯着掌心,此前学骑马留下的勒痕还没有完全消散,一道道痕迹纵横交错,饶是如此仍旧掩盖不了这病态惨白的肤色。江绪颓然无力地阖上眼,手心渐渐收拢攥紧,猛一睁眼,握拳狠狠砸在床褥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恨,恨这副破烂不堪的躯体。
可似乎除了心头的恨意,却什么也做不了。
江绪靠在床头,眸光虚幻,余晖渐逝,暖意也逐渐消融。
梦境里,他们还在桑梓苑,什么都不曾改变。透过薄纱景窗望去,两名少年立于回纹长条书案前,一名少年手中执笔小心描摹,一名少年侧身凝视不语。
“不对!哥哥,看这里……”身着雪灰交领广袖衫的小少年微微蹙眉,伸手覆上执笔少年的手背,笔尖又沾了些碧色颜料轻声道:“这里的色彩由浓至浅,徐徐向上晕开,方能更自然。”
纸上,是一幅翠竹掩映的画面。
执笔少年眼底噙着笑意,轻轻侧首,正好对上了江绪垂落于画纸上的凤眸。漂亮的梨涡在颊边若隐若现,滑落的几缕鬓丝分外顽皮,轻拂在自己的长睫上。江绪的手掌小巧,无法完全包裹住自己的大掌,汩汩暖意从手背传到掌心,手指在少年的掌控下一笔一笔划过,似乎在心湖投下几粒青石,荡开层层涟漪。
“哥哥,你看这样改一改,如何?”江绪松开了手,收回视线时恰巧撞上了执笔少年的灼灼目光。
江绪倏地面色微红,连忙敛回了目光,嘀咕道:“原来,哥哥方才一直在走神。”
执笔少年笑得弯起了双眼,看着脖颈泛起一层淡粉的少年,忍不住伸手抚了抚他软软的长发,说道:“哪里。我只是在想你的丹青这般出神入化,什么时候雁卿也作一幅画赠与我,留作珍藏?”
“哥哥喜欢什么?”
“不拘什么,只要是你画的,都好。”
最后一缕金光散尽,暮色渐沉,点点星子缀满了夜幕。
迷糊中,耳畔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好像是……咕噜咕噜打呼的声音?脖颈间也痒痒的,好似羽毛轻拂般,令人心燥难耐。
“唔……”江绪难受地嘤咛出声,睁开惺忪睡眼。
映入眼底的是一对黄绿异色幽瞳,正目不转睛注视着自己。他心头猛然一惊,神志也瞬间清明了,吓得掀开了被褥打算起身,却不小心打翻了床头搁着的茶盏,发出刺耳的瓷裂之声。
“怎么了?”慕容兰闻声赶过来,看到江绪双手撑在床尾,脸色紧绷,一人一猫就那样相互对峙着,场面异常古怪。
“这,这是怎么回事。”江绪定了定神,打量着床上的白猫。
慕容兰噗嗤大笑,问他:“雁卿,你怕猫?”
江绪又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拉开了自己和白猫之间的距离。
“这猫,哪里来的?”他沙哑着嗓音问道。
“好看吧?和你一样漂亮。”慕容兰随口说着,移步上前俯身将白猫抱起,那白猫倒像是认了主一般乖巧地趴在他臂弯以脑袋亲昵地蹭了蹭,示好地叫了两声,一对异瞳泛着幽光添了几分神秘感。
“雁卿,不如你替它取个名字吧。”
他并不害怕猫,但也谈不上喜欢,只是乍一醒来就对上那样一双幽瞳难免心惊。江绪颦了颦眉,怀里的小东西一脸慵懒,怡然自得地伸出淡粉肉爪轻轻舔舐,如雪的毛发软而蓬,衬着这一对黄绿幽瞳倒显得格外高雅。他抬眸看了看慕容兰,满目欢愉,看起来反而喜欢得紧,抱着一直没撒手。
既然他这么喜欢,一个名字飞快在脑海里闪过。
“就叫‘燕燕’吧。”
“燕雁?”
“嗯。”
慕容兰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连声赞道:“好名字!就叫‘燕雁’!”
江绪瞧着他一脸计谋得逞的模样,自然反应过来他口中的“燕燕”与自己口中的“燕雁”并非同名,听着那人嘴里不断低声唤着“燕燕”,一时觉得有些滑稽,不禁发出了一声浅浅的轻笑。
这样一抹温软的笑意,却被慕容兰收入眼底。
少年唇边清浅梨涡如烟火一般,在他心里缓缓绽开,千千万万朵。
他声如温玉:“雁卿,你笑了。”
连江绪自己也没有察觉到,慕容兰臂弯的燕雁恰在此时挣脱了怀抱,身姿矫健一跃而下,一溜烟儿便消失不见了。
“猫……跑了。”半晌,江绪才僵着吐出这句话。
慕容兰不以为意:“小猫生性贪玩,活泼好动,玩累了总是知道归家的。雁卿,我看不如你养着它吧,你看它方才多乖巧温顺,你在病中乏味枯燥,权当是给你解解闷儿。”
江绪一口拒绝:“我不会养猫。”
“无碍,我们一起养。”
这话听着,怎么这样奇怪?
江绪抬眸看了他一眼,哪知道那人也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江绪心口一惊连忙别开眼神,投向窗外。
不过,燕雁还是跟着江绪一同回到了踏莎馆,而他整日待在书房里不是发愣便是提笔作画。满庭院都是燕雁攀爬的痕迹,江绪有时伫立在窗前,看着它迅捷攀上院子里的那株梅树,竖起毛茸茸的尾巴在极细的枝丫上走着猫步,那样轻盈优雅,玩累了又趴在枝丫间眯着眼小憩,粉白花片翩翩坠舞,与它雪白的毛发交融,画面和谐。
他手里握着画笔,宣纸在书案上铺陈开来,一树一猫跃然纸上。
原本还趴在枝头的悠然自乐的燕雁瞧见裴雍走进院子的身影,突然嗖的一声从枝头蹿下,纵身一跃从窗沿跳进屋内,那矫捷的身影从书案穿行而过,恰巧打翻了一旁的墨汁,惊吓之余画卷上也多了几处它的杰作。
裴雍刚进屋就看到这一地的狼藉,拧着眉,四下搜寻像是在找这罪魁祸首。
江绪无奈地摇了摇头,收拾着桌上的残局。
“可惜了,这幅画。”裴雍盯着那几个扎眼的脚印,叹息道。
江绪倒并不懊恼,他垂手静静凝视着那几枚脚印,深浅大小不一,连形状也各不相同。瞧着瞧着露出了一丝淡笑,提起画笔在脚印旁勾画,不多时候一簇簇墨梅点点绽开,一只异瞳白猫站在枝头上轻嗅花香,一幅别样的水墨丹青便作成。
翌日,慕容兰来到踏莎馆时,燕雁正趴在廊檐上打盹儿。
半眯着瞳孔一眼就瞧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立刻从檐上跃下来,讨好地在他脚边左蹭蹭右蹭蹭,柔软的尾巴缠绕在腿弯,嘴里也发出甜腻的叫声。慕容兰嗤笑一声,俯身戳了戳它的脑袋说道:“才几日不见,就这样撒娇卖乖?你有没有乖乖听话?”
燕雁又叫了两声,像是回应,踩着步伐倒似主人一般领着他来到书房。
昨日那幅画作江绪还不曾来得及收,慕容兰好奇,踱步移至书案旁,细细端详起画卷上的内容,而燕雁则躬身一跃,静坐在旁侧。那几朵特别的墨梅,一下便映入眼帘,而始作俑者坐在一旁适时地叫了几下,尾巴不经意轻扫,仿佛在说:“怎么样,我的丹青也不错吧!”
“捣蛋鬼!”慕容兰捏了捏它的耳尖:“不过,这样看起来倒是另一番意境。”说罢,顺手取下竹笔,打算在画卷右侧题上两个小楷字。
“你在做什么?”江绪的声音有些冷。
他骤然停笔,抬眸看到来人,遂答道:“我瞧着这幅画没有题名,随手写了一个。雁卿,你来得正巧,不如替我指点一二?”
“燕雁?”
江绪在书案旁看到了慕容兰方才所题的两字,飘若浮云,矫若惊龙,与他此人实在是相得益彰。
“你说,这算不算得名副其实?”慕容兰指着画卷上的脚印,笑道。
江绪瞥了他一眼,心想道若是“燕燕”而非“燕雁”倒算得上名副其实了。静坐在书案旁的燕雁像是听懂了两人的对话,讨好般朝江绪靠近了几步,尾巴轻拂着衣裳,仰头左看看右看看,一脸的骄矜。
“你倒还得意起来了。”江绪低声假斥道。
慕容兰站在旁侧,微笑地看着一人一猫,这样的画面分外温情。
“公子怎么过来了。”江绪自顾收好画卷,转身放到书橱角落里,慕容兰顺着视线望去,那书橱里似乎存了好些画作。
“来看看你身子恢复得如何。”他瞧着江绪准备离开书房,又随身跟了上去,连忙道,“可还觉得有哪里不适?也好叫智仙大师再瞧瞧。”
江绪却倏然驻足,一不留神慕容兰险些撞上去。
“你到底想说什么?”
慕容兰清了清嗓子,语气有几分被人戳破心事的尴尬:“雁卿,我是想说今日天气不错,你要不要随我一同到宁州城里逛逛?”
“仅此而已?”
慕容兰怔愣了一会儿,迟缓地点了点头。
江绪看着他此刻怪异的表情,离奇的行径,在心底暗忖到这人和自己相处,时而小心拘谨时而胆大妄为,有时还真弄不清到底为何,难以琢磨。但对于江绪来说,这些费神费心力的事,他也懒得深究,了解得越多于他而言未必是好事,他们之间本就是陌路相逢,彼此勿要牵连太深、太广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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