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着挥开意识朦胧处,精神凝聚一点苏醒过来,身体比三千预想中更加软弱发绵。动一动手指、全身都会抖三分——没想到女人为了将她切实地抛下,竟舍得下这样的猛药,真是……
浑身都重得很,□□似乎想一直安详地沉入水底,与泥沙作伴、融为一体似的。
三千抵抗住这种安详的诱惑,咬紧牙关吃力地抬起眼皮,汗水就在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让头脑变得凉洇洇。
在这秋日阳光褪去暑热,变得无力而透明的早晨,她居然看见女人冕服加身、手撑双膝,端坐床侧的身姿——不是梦,是真的。
四侧无人,只有女人与她而已。
那铺遍润泽灰发的纹章绸袍,端正整肃,也许是刚经历了奇异空间的体验,三千竟从当下嗅到名为“古色古香”的旧时韵味。
在那宽肩的肩头,勾勒百花纹的金线上正氤氲着强烈的、金色与紫红色的辉光。
灰尘在空中光灿灿地游动,当目光聚焦在灰尘后面,三千看见女人眨了眨长翘的眼睫。
气质沉着含威,侧颜消瘦沉柔,几乎……一如昨夜、一如往常。
女人听见猛然加深的、三千挣扎着要将呼吸恢复正常的动静,苍白发青的手指悠悠将捻金蔽膝整理了一下,即刻回眸望她。
倾身而来的角度节制有加,浑身薰满的香息气势却强劲。
女人面上带着忧色,唇角扬笑道:“三千,你着了风寒……是不是睡不安稳、又噩梦了?都做了什么梦?”
她那灰眸,灰得纯正,阳光辉映的点光夺目依旧。
却毕竟,不够澄澈、不够透亮、不够闪烁着……略有羞怯和狡黠的可爱。
“……扶我起来,”三千伸出满是汗的手指,闭了闭湿热的眼睛,口中沉叹一声,“烦劳、大将军。”
女人眼前冕旒墨玉轻敲落雨之声,她眨着灰睫毛、微微张大了双眼:“三千,你……”
“你我各有爱侣——将军心念亡妻,满盼着与其再结来生缘,如今演得了一时,此后演得了一世么。”三千看不得旁人脸上出现与女人如此相像的容颜,冰眸一斜,瞥向自己汗湿的黑色圆痣,心中又是一恸,不由得将手指蜷了起来。
对面女人神色陡变,两道经过细致化妆的剑型灰眉撇下去。
她伸出双手将三千轻轻扶起,略薄的唇张开,眉头一压、满填着哀悯的眼窝全陷在阴影里。
小拙,用本音艰难道:“苦了你了,小妹!……可陛下,她已别无他法,惟愿为小妹再多哪怕扫除一个敌寇,力保小妹与社稷安然无虞……”
小拙大将军。
本应疾发在卧、无法领兵。
若非如此,将军助白贲英永攻下米鲁尔国,尚有六七成胜算。
如今她却身在此处、精细易容成女人的模样——就算女人知道小拙根本无法骗过自己敏锐的知觉,大概也是为了叫小拙骗过旁人,造出一种皇帝在悦郡议开港之事、行宴的假象吧……
恐怕,就连所谓白英二人“私自”出兵,以至朝中骚乱的事,也是女人一手的筹谋策划。怪不得……怪不得她得知以后,连一丝发怒的迹象都没有。
三千再度为她的苦心算计惊然、感到一次次、又一次……被骗得痛不欲生。
她脑中阵阵眩晕、呼吸变得滚烫,两道泪水不受控制地划过脸庞——那现在的女人,是变成了小拙的模样吧……
女人说,不愿让自己看见她病重、不体面的样子,竟是期望以小拙将军之身战死沙场、将残破损毁的尸体埋于成堆的战死者之中吗!?
“小妹——”
……俗言、久病床前无孝子,爱侣因此离散也是寻常事。
可她鹿三千、不是那寻常人!
就算是世间没有人能做到的事,她也会是第一个使出全力全命做到的人!
……这样铁硬钢强的决心,与何人能说!
心头气血合着泪意狂烈地翻涌,面前却没有那个珍爱的人,能叫她诉说自己的坚心决意、诉说自己能够跨越永恒的诺言和爱情。
“呵……!陛下……欲替将军战亡、我却不知,她如何安排身后寝陵?若不知她的归处,我死后……又该葬在哪里?小拙姐、你并非将死之身,自己‘身死’之后、又何去何从?”
三千淡笑着哑声问话,表情在透白的脸上如封进三寸寒冰,已冷静呆滞得有些恐怖。
说话时唇上干裂渗痛,这点疼痛,她无力无心去管,也几乎感觉不到了。
因心,总是更痛。
“小妹,智慧敏锐天下无双,陛下知道,这些终究瞒不住你。”
小拙喉头滚动着吞咽几下,从袖袋中掏出薄帕,为三千擦擦泪、也沾去她唇上鲜红的血丝。
她总瞧着三千死灰般的脸色,自己的眼眶同样红了,腮边一紧,是她使劲咬了后牙、尽力隐忍着嗓中哭意说:“小拙左臂已废,担不起大将军之职,此行掩陛下之迹、归朝后,代陛下‘于王都急病崩逝’……
陛下意欲埋身荒野,将肉身悉还天地,实以衣冠……葬于皇陵。
小拙留下残命,将化作她人样貌、为陛下守墓以度余生——小拙少时即与陛下同生共死,纷飞战火中、不知得陛下所救多少回……誓以此命效忠陛下。抹去姓名为陛下守墓、小拙心甘。
有小拙做守墓人,在陛下灵侧护卫,盼小妹、也能心安。”
一句一个“死”、一句一个“墓”……说得好像,事情已经发生了一样。
可三千到底不愿在最后关头放弃——她不懂得什么叫放弃!
“陛下若身崩,小妹之心如同遭人活剜!只有陛下活着,小妹才能心安。”三千再次哽着嗓子强硬道,手上发狠力推开小拙、起身下榻,腿脚却直发软。
她几乎倾身跌落下去。
“小心!”小拙还未伸手来扶,三千迅速避开她,自己力灌双臂撑住了床柱——整个身子,只有手臂还奇异地能用上全力,她不管力量的来源,只要它的用处,就这样以手拖着自己站起,挨着书橱装台、一点点扶向金屏风前的衣架。
脚底一旦沾地,步步疼麻向上钻心,可她反而为身体存在痛觉、感到一阵被希望眷顾的喜悦。
小拙站起身,用不可置信的眼神,望着三千长发披散、步步忍痛瑟缩的雪色背影:被下了那样重剂量的蒙醉薰香,她本不该这么早醒来,至少绝不能够站立——
小拙很快反应过来、冲上前架起她双臂说:“千万莫要勉强!不可强硬起身!……你病了,当好生歇息才是,今日就由我去……”
三千只顾看着前方,口中用恍然如入梦的语气打断她:“犹记,十五岁那年乡试、臣妄答一句、三泽湾乃天然良港,陛下便开始着目于三泽湾……”
“而后,陛下与我二人日夜筹划期盼,盼此良港、能繁荣我盛花通海商贸百年之计。此次南巡前,三千心中,亦无数次幻想过与陛下同游海岛之景……”
忆起灯下的幕幕温馨相伴——当时也并未道寻常,共度的一时一刻,女人的一颦一笑,她都好好珍惜过,生怕失去过……
三千眼光轻落,忽在器物架旁看见女人的陨铁佩刀,这经年随身的武器已被她抛下,连同阴影中暗淡的镶金刀鞘、静静斜支在侧。
随身佩刀,如同惯用的手上利爪,从前在车中睡着都要紧抱它的女人,如今为完全掩去身份,竟将它也遗弃、留给了小拙。
她已离去的事实,她没打算留命、抛却万事只求一死的意愿……
因此不能再明显了。
心再度狠狠下坠,三千心内痛得后背一弯,脚下趔趄要向前倒,拦住她前倾身体的,却再不是女人坚硬如铁的手臂、不再是女人暖热熨人的掌心。
三千在小拙圈住她的手臂中紧绷周身,下意识拒绝所有来自旁人的温暖。
她垂颈、雪发遮住侧颜,她在其后清泪涟落、泣不成声:
“……凡臣所谏,陛下未有不尊不重;凡臣所愿,陛下事事体察入微……
满心欲报君恩君意,怎么、受尽好处的鹿三千我、最终却又成了陛下死身保护的人?这不该……该死的、明明是我……”
“小妹……陛下已连夜启程,事到如今,别胡话。”
“什么事到如今,还没完——你拦不住我,放我走。”三千蕴足了力气,用双手挣开小拙冲上前。
雪花般零落失控的身体、将乌木架撞得轻晃了一晃。她含泪咬牙,拼命稳住自己,伸手去攀住挂在上面的袍带,抬指解了其上挂着的物事,抖着手要塞进袖袋。
过于急切的心绪和动作遭到无力身体的抵抗,仿佛两方战刃在身内剐擦,四肢牵动脏腑、处处惊疼。震痛退去后,从喉中深处地府般的处所,向上,蔓延起一团浓厚的腥气。
三千的本能察觉到自身的危险,颊上升红如潮、鬓侧挂了数滴剔透的冷汗。
可她顾不得管。
小拙拦到她身前来,被她手里黄金匕首连带宝石璀璨摄目的光色闪了眼睛,霎时瞳孔猛缩。
她一把握住她的手背,粗粝的指将那白手连带匕首一起捏得死紧,匕首折射阳光的金虹点彩,在整个屋室四壁上游动。
小拙压低声音急道:“这是要做什么?!万万不可!身为储君、担国之大任,小妹绝不能轻生!”
“如今身担江山社稷的、仍是陛下才对!!”
三千头一次向人厉色怒喝出声、面上一瞬发白后,迅速涨得更红,粉色几乎浸透了光润的鼻尖。
她的唇随不规律的呼吸颤动一阵、冻冰般的面上旋即浮出了惨笑。
五根美丽的手指伸出去、抓住那紫袍绸袖,细细的紫色流光随抓握松紧、在指缝间滑动。她向小拙哭泣、落泪不止,声音嘶哑凄然,哀求道:“就让我再见她一面……她还欠我的……还欠我一个孩子……”
小拙一下子怔愣,双眉紧蹙,沟壑深深。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忆起关于亡妻深重的遗憾,抓住三千的手似乎要松开。
小拙,却终是闭目、劝说她自己般摇摇头,手上攥得更紧了:“不行……我已数次失职辜负陛下所托,未能护好小妹——最后一次,莫论如何再不能背弃陛下之信,我……不会放你。”
三千闻言、瞳孔在结雾的冰色中涣散,她喉中深深、深深吸了一口冷气,汗湿的手扯紧小拙的袖子,低头轻而隐忍地咳嗽起来。
小拙未待安抚她,忽感到眼前光暗交错,抬头去看、是外间一高一矮两个人影不停在晃动。
大概因方才听到了三千高声呵斥,小宫人素环细细忧声不止,而香香那轮廓宽大、执刀的坚硬身形,已经急不可耐地完全贴在了门上,连飞出的几根乱发都那样明晰,似乎下一秒就要破门而入了。
臂上一松,三千的咳嗽变得十分激烈,响起了水滴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小拙耳边发寒、直觉不对,慌忙低头去看,三千滑落下去的手正揪紧心口和胃部的衣襟,她不住地吞咽着什么液体、喘息费力,似乎腿上打软要蹲下去——如同,鲜艳恐怖的梦的点滴,两三点血花如同小太阳,将纯红的光色绽放于地板的平面。
血的余热、鲜艳地迸溅在她脚边的雪白裙裾之上,烧灼出数个红色细洞。
“怎会突然呕血!?”
小拙刚扶着她发出不可置信的惊呼,香香已经砰的一声撞开门大步闯了进来,见状、再忍不得,紧耸着双肩两眼通红道:“殿下!”
又对门口高喊:“小环!快传御医!!快!!”
“不必传!”三千唇上溢着血、将冰眸眯起说。
趁两人还在观望这血究竟是来源于她的喉咙、还是她破皮的下唇,三千再次蓄力狠狠推开小拙的搀扶,抓着匕首向后跌坐在地上。
她手上轻挣、黄金鞘落当啷一声,刹那间的一个翻手,金光灿灿的锋刃已经抵上了她自己的喉间。
三千执拗起来默不出声,那表情就冷得可怕至极,两人眼看着那雪白颈项刚留下丝红痕,其上冒出了几颗圆圆的红珠,紧接着就是一道血线滑落而下、湿润的红浸上了衣领,三千喉头滚动着继续加力,简直一点余地也没有。
“小妹别!快住手!!”
“殿下!!”
“……带我去见她,”她停下动作,眨睫说,“我只求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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