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月未落、万物还蕴含晨曦之蓝时,稀稀落落雪片的影子在黑云压下、阴风惨惨的境界中挣动飘飞。
云靴在拖长的影子深处稍顿、白发发尾倾于膝下。
余夜中泛黑的青衮袍下摆,被一只女子的白皙软手轻撩。
身旁举伞的宫中女侍书跟着急停一步,看这位大人秀指扫过低处,捞起一片焦褐色、附带虫噬之洞的枯叶。
英治将枯叶上凄惨的洞对准暗淡天光与残月,瞧了瞧,唇中伴着白息溢出低叹。
她将半张脸藏回了伞缘阴影中,下意识摇摇头。
女侍书见状实在慌乱,睁大眼睛回望灯火微亮的东宫,又回头来,望望那枚停在她手中的枯叶。
她似乎理解了意象中的残破与凄惨,凑近她忧心问道:“大人,储君殿下是……如何了?是有什么不好么?”
“啊……婴婴、千万别乱说,”英治眨眨湛蓝的眼睛反应过来,向她微笑时重新迈动步子,“我方才进去恰巧遇了上御医会诊,殿下之疾不甚重,按说卧床休养也可痊愈……可那上好的通血活络之药、殿下服后冷汗气短,是服不得,不得已好得慢。”
“……哎!真是遭了大罪呢。倒是未曾想过,殿下平日都未有什么小恙,竟会因家姐出征忧心过重、一刹气血逆乱,年纪轻轻患上这偏枯——”
婴婴尝试说到此处,看看风雪中英治稳步前进的、威风的黑色靴头,又抬眼瞧瞧她清灵润白的侧颜,盯着那风雪中冻红的、映着灯火余光的润泽耳缘,小声道,“按说,是奇怪。殿下与大将军并无血缘之系,不像大人您与……”
“嗯。”英治很快就回答了。
她紧着眉头轻努嘴,三番欲言又止后,拢袖小心收了那叶片、才说:
“家妹征战边疆,我虽也挂心不已,可早也明白她这人是张牙舞爪的,心在战场、壮志必酬,所以只祈愿她平安,祝她功成。
人心肉长,为至亲担忧到痛心失神的地步,我……是不觉有半分奇怪——
我只不解,那人会是殿下。
殿下,分明通透如冰,少年智者慧识通天,能看透天下诸事,是何等的神仙人物……竟也会如常人一般,将心念缠结在因缘之业上……”
“大人,殿下今日情志有何不妥吗?”
“唔,前些日子,见司礼部与白大人呈上议论改换宫饰颜色式样的奏折,殿下好歹还发了些怒气,提起朱笔、涂改删去大半,丢回去斥令他们重新修过。
今日,听我奏报军中宫中以次品创药充良药一案,此案牵连到已逝的那霏风之子。
玉大人揪出与他同期的武举人,心怀怨愤携私行恶者共十数个……煞是骇人。正逢大军出动、举国议战时,如此大事,殿下竟一丝怒气也无,只应我诸策,颔首眨眼,连话也不说了。
我只怕殿下心系……大将军,郁郁渐深,神思恍惚、以至朝事不理……”
……与那青春生动,以笑语、以明眸让英治豁然开朗的少女天母不同。
如今才过一两年,眼前身披鹅黄垂顺的外袍,白得剔透的储君,已像是孑然度过百年之久的老者,像是雪谷中孤寂了千万年的寒冰。
她倚靠软枕上,面色稍露疲态。
粉唇边,似含笑意,似乎,又根本不存在那抹恬静愉悦的意味,只是观测者英治赋予她的情绪而已。
她的沉默、她的清淡、她的波澜不起,让她仅剩下这抹纯白透亮的“存在”可供体味。
英治在对面,时时注意凝望她单薄纤白的姿影,将这白瓷冰晶般的人儿看得深了,就连她周遭的物事、也都像是随之一同变得透明欲碎,蕴散着冰白色的光辉。
从这般脆弱空灵的景象中,浮泛出一星一点出离人间的神性。
这绝不是一尊轻盈愉悦、游逸自在的神。
她凝然不动,光泽淡薄。那神性分明来源于根植心灵、充斥身体的悲伤,具体地说,是她迫不得已催动神性——一种平和趋近于永恒的定力,要将今生在观念上浓缩成灵魂长旅中不值一瞥的瞬间。
悲伤深重,却因其短暂而变得可以忍受。瞬间、毕竟不是永远,希望、也因此有了存在的余地。
她似乎早就学会以这种常人无法理解、无法做到的方式去释然,去接受常人难以承受的、心灵的苦楚。
“朝事不理?那样的话、绝不会的!许是因为今日殿下圣体不爽吧。天官早言,有天母大人在、可保盛花百年呢。”婴婴以天真之言打断她的回忆,向她眼中投来明亮简单的目色。
“怎么说呢,还是……会有些不解。”
英治大人再摇摇头,婴婴作为女侍也就应承般沉默了。
行至马车边上临别时,婴婴忙不迭将伞举高、越过自己头顶向她冠上倾斜,方便她登车。
英治回身,看她墨发上瞬间沾了不少雪,忙笑道:“多谢。”
她面带歉意地一揖、垂下那双温柔鹿眸要盖上门帘,婴婴却快速眨眨眼,按捺不住地向她扬起下巴、开口说:“不过!大人,下官心中倒有一语,大概能够解明大人之惑。”
“哦?……快请赐教!”英治语带浓厚好奇,重新挂好车帘,两手攀着门框前倾身体。
“不不,岂敢,”婴婴的脸红起来,凑近些解释道,“就是司命神教常说的那句,世间万物因业而生,人世所得、皆为己心所求……储君殿下——天母大人,这样通透的神仙人物,若无足够深重之缘、之业,又怎会轻易现于人世中呢?
下官想,殿下既然重情至此,染上心疾、伤及身体,那么定是应了深重极端的感情心念之业、无法也不愿解脱,才下来这世上的吧。”
婴婴说罢抿唇,似一个等待褒奖的乡学小儿。认真且期待地瞧着她。
“你说的……是呀!我怎么……忘了。
哎呀,我、竟会忘了!”英治望向无数身不由己、飘零空中的雪片,声音虚浮地念道。
明了生命本质的月神如祂,竟会忘记这样简单的道理。
她猛吸口初冬冷气,进而露出了惊奇自嘲的笑容,冒出热汗的软手落下去,拍在婴婴肩头,恳切道,“多谢你,多谢你!”
是的,没错。只要身在尘世,其人,必有灵魂中暗藏的因缘、牵引人生轨迹。
平凡心的众生、被平凡之物蒙蔽双眼,进行着平凡的生命轮转。总有一抹人世的风景:或是财利、或是权柄,或是其他难舍的俗愿,作为无形的愿力之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那灵魂压在尘杂之中,叫祂不得解脱。
而那抹心灵最通透、智慧最丰富的灵魂,怎会活在这世上呢?
恐怕是一缕执念不死,钻了哪处最深的牛角尖吧——祂只有握着极端的执念不放,才会甘愿被蒙蔽一切超脱凡尘的神灵之智,来此、参演人间喧闹之戏。
极致通透、智慧,与极端执念融合于一身。
三千,三千老师。
三千……我的感觉没有错,你曾是……月神。
除了那位已逝的、仅留下这般印象的故神,你还能是谁?
或者还可以叫你……昳昇么。
……
“老师,大医生!这前朝东宫荒废已久,再怎样烧暖炉、布置厚帘也并非那实实在在的暖阁,殿下身体麻木发寒,还是休养于定坤宫为好。”
“……怕是不行,殿下已废去了前朝册封之礼,司礼部若知道殿下不宿储位东宫,又要议论起来,言于礼不合。”
“良心被狗吃了的,简直可笑!什么礼数能重要过殿下的身体安康!?起先殿下归朝不与陛下走正门、自东安门入,这群疯秃驴竟敢拦轿!害得殿下风寒侵身、病又重一层……这些人眼中分明只有什么中原正统,却没有殿下!他们只要这储位上不是纯花女族……!”
“嘘,快住口!你们几个、就此事休要多言。”
“是……老师,那陛下那边呢,陛下怎么说?还有天官?”
“天官又溜了……这家伙神出鬼没、无人能管,总到关键时就指望不上!……至于陛下,委任移权之心分明,自要撇去诸务不愿再问。陛下的情况,我知晓——这样吧,你们先……这冲了蛋花的气血汤……怎么、殿下答应过按时进膳的,今日饭食吃不下,连热汤也未用吗?”
“起先端去了,殿下闻着胃气上逆、直犯恶心,说蛋实在太腥,就不用了。”
“绝对不会,这鸡蛋十分新鲜、我还特意吩咐御膳……且慢,难道……”
“大医生?您又来啦,您两头奔忙一夜未合眼,可要注意身子……殿下?已经歇息了……哦,眼睛?我、我没事,我只是心疼殿下她……思绪常陷恍惚、白日里心力不济,我劝着才能阖眼歇一阵,平日里二更天就能理完的事儿,这几日硬撑着眼皮熬到四五更、才批阅完一多半。
方才、兵部又来了急报,想必您也知道的,说军中药品以次充好——殿下眼看着很是镇静,其实听着那奏报,身上冷汗都透了三层衣裳……过后,又发眩晕头痛,我硬是求着殿下,她才愿再睡半个时辰,我……”
“素环,先别哭,听着——我想再诊一次脉……无需惊动殿下,就这样。”
三千恰从断片的梦中醒来,在重新陷入梦的境界前,将这些缺少掩饰的动静都听了个清楚。
不过,她无力去管去问——与感官对外界的自动捕捉无关,意志、被疲累困乏牢牢绑进粘稠的沉眠状态之中,来自意识深处微噪般的波动,不知哪一个波峰浪头,又要再将她卷入另一个梦的密封盒子里。
那些光怪陆离的场景,都是源于哪里、被什么触发、又是怎么被允许进入自己现世的梦中的呢?
疑问和不解太多,可三千不变的智慧,让她立即抓住了其中毫无疑问的一点:不管在梦中见到了什么,那些场景,那些场景引发的念头,也势必会影响自己往后所做的一个个抉择,成为自己已被决定的、今生命运的一部分。
方才,她告别英治,也许是那样温柔湛澈的眼眸留下了残余的印象,她在梦中又看见了英治的一双眼,或者应称呼那时的她为……阿平。
满布棺材般仓室的深邃房间,几十点蓝色星光般的连接指示灯闪闪灭灭。窗开着半扇,室内流动着夏日凌晨的凉风。
四点、窗外天空的阴云缝隙中已具现晦暗的蓝。
与现实的晦暗沉郁不同,仓室孕育出的虚拟空间明亮、清透而梦幻。
带有粉色印象的、星云般的物质,在少女一双粉润健康的、无瑕的手中,鼓动流逸着温润的光。
这般大小,与街边售卖的棉花糖无异,更显得柔软可爱。
“这是……什么……”
阿平,清澈湛蓝的双眼紧盯着这团美丽的物质,眼底倒映着它奇异瑰丽的闪光:淡白色、淡金色、淡粉色的闪烁,一下下触发着心的涟漪……
它被少女昳昇慷慨地轻捧向上,进一步举到阿平鼻尖之前,好叫她意识到它的温暖与甜蜜,体会它与常理不合的一切。
阿平全身心感受着“星云”的美妙,渐觉一阵感动:这是何等的被爱的幸福!
火热的能量从胸腔涌上脑中,酸胀的感受汇聚堵塞在鼻根,从内部冲击着眼睛。
清水滚落下睫,她轻抬泪面,与她相对的少女昳昇的脸颊,透着玫瑰色的、几乎是光灿灿的神采。
昳昇咧嘴绽笑,带有兴奋之色的眼睛流光溢彩。
月亮一样温润的少女,因更添一份生机而显得甚是美丽:“这是我心灵的造物,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物质。我想,因为虚拟世界一切物质的数据可见性,它才得以显现在我们眼前。”
“原来如此!……它在动……是活的吗?”
“它……就像非常柔软的瓷土,只要我想,它可以变化为几乎一切人和事物,但它的形态与行为完全受我摆布。我不知道……这能不能算是活着?”
昳昇轻动手指,要将星云光团流转成一个精灵般可爱的小姑娘。可是五官还停留在印象的阶段,昳昇的表情就变得慎重而紧张,那可爱清丽的形状转瞬即逝,重归于未经雕琢的一团虚缈之态。
阿平面露不解之时,昳昇垂了垂眼光,双手将星云捧回胸口处,犹疑地说:“……我不想现在就上手雕琢她……我不知道,那么美妙的她、应该固定成什么样子——如同绘画,在线稿未定之前,她就像一副只定下了基调的草稿,永远都给人以完美朦胧的印象……”
“啊、我明白你的意思。”阿平点点头,“朦胧才是最美的,能给人以无限想象的空间。”
“嗯,可以这么理解吧。”昳昇耸肩无奈一笑,很快,她的眼睛重新被眨亮,闪烁起少女纯粹兴奋的光彩,“不过阿平!我已经给她起好了名字——我想叫她……星星。”
星星……我的星星……
在强烈到足以卷动洪荒宇宙的愿力推动下,终于成为了真正的星星——她为三千大千之愿粉碎……成为了零落宇宙的光、成为了无孔不入的甜蜜碎片。
可是最后……最后,她怎么会被固定成这幅鬼样子?!
充斥整个宇宙的美好幻梦在霎那间破碎,第三人称中、沉静观望梦境场景的意识,突然被一股愤怒和憎恨吸纳牵扯。
主观视线,凝聚到一具力量宏大到恐怖的、光辉伟岸的躯身之中。
三千与震彻骨髓的愤怒紧密融合,看见自己美丽的、巨大的手,不留情面地伤害、撕裂侵入着什么,也不计较指尖手掌因此被染得浊臭、被蛰得刺痛——自己,只想救出美丽的星星,被摩罗、被宇宙主残害侮辱了的星星……所以拼力在脏污的混合物中探摸、拉扯着……
手中,很快扎实地握住了一团温暖柔腻的物事。
至少……把星星……还给我……
这时,那滩臭气弥漫的混合物……却在鬼哭狼嚎地喊痛。
恶臭到令自己窒息的、丑陋到令自己不忍直视的小家伙,竟会哭,会以口呼出哀求的声波。她用刺耳的嘶声惨叫,让振荡在自己身边的声波显示着尖锐的痛,她说,好痛、好痛……
痛?
我的星星不曾痛过,就算在粉身碎骨时,她亦不知痛为何物。
就连我自己……也好久没有感受过痛觉了……
原来比起星星,比起自己,这小家伙才是真真切切地活着、痛着、哭着、恐慌着……
现在,她那张狰狞寒酸不堪言状的脸上,两只阴暗浑浊的眼睛,向自己投来了恐惧合并痴醉的眼光。所有被投来的感情,竟都是那样纯粹无邪。
三千怎会不明白那般痴醉的内容物:
是喜欢。
面前丑恶灰暗的灵魂,是鬼没错……是一只犯下贪生之罪的鬼,可探摸过她的……心,三千清楚,她奇异地、仅仅带着一身恐怖的鬼力独身游荡来去,对尘世观望好奇,未曾做过其他恶事。
刚刚,自己由着记忆的执念发作、看不清当下的真实,由着对星星执念引发的嗔恨、愤怒与妄想发作起来,弄痛了——差点杀害了这只小生命。
现在,那双眼睛里除了一些恐惧,却只是在诉说,喜欢。
并且,她怀揣着的那颗灵魂核心,是为自己之愿、粉身碎骨奉献过的……星星。
那么,她对自己,从来只有过喜欢与奉献。
可自己身为那遂万亿生灵之愿的月神,对她,都做了些什么……?
三千胸腔之中不存在的、某个空虚的处所,被不存在的线、牵动起一丝虚幻的疼痛。
在清净安定能持续到永恒的、神圣的身体中,开天辟地般的事件发生了——有如一种雪崩的轰然倾倒,一切都因这一次心动或是心痛的力量,无可挽回地向一边倾侧,彻底打破了平衡的稳态,变成一片难以收拾的情感废墟。
三千从一种欠了债的难耐焦躁中,清楚感知到痛楚,知道,与她的相欠之业已经累下,灵魂正在暗中结缘,编织出属于二体生灵的未来……
宇宙中无数生灵以缘交汇,结缘并不稀奇。
缘尽,也并不难。无非是若欠下什么,速速还了那债,两清就是。
况且,与她之间的债项还未累积到累累高筑、冲破天际、到宇宙历史终结也还不完的地步。
可这次,三千暂时不想还。
能够计算因缘、甚或宇宙走向的三千,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决定:
在那双眼中,除了怯意、畏惧、崇敬与喜欢,祂还要看到恨。
要她学会恨,要看到她用那双厉鬼的眼睛,将浓厚到无与伦比的恨与怨、飞刀夺命般狠狠投向自己。
那颗只有爱存在的心……又会怎么处理宇宙第一强烈的怨恨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