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界纪年三个月后。
神妖交界,恒芜。
六道众生的分界其实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按照标准的“神仙人鬼妖魔”竖列下来,而是以神界为本位,依次向五边展开。
因此,六界其实都是互相接壤的。
如同神魔两界的接壤地带是琉璃台,同样的,神界和妖界便是恒芜。
相传“恒芜”本来是“恒无”,恒久虚空的意思,但神界总要讲点附庸风雅,就像非要起一个“琉璃台”这么雅骚的名字一样,便把“无”字给改了。
尽管改了名字,天界三万精锐进入这片地域的时候,虚空还是原来的虚空,永远被一阵吹不散的冷雾包裹着,就像寂静的坟地。
“殿下,前锋已经进入恒芜边境,暂时未见妖魔出现的痕迹。”
洛瑶所乘的莲台圣驾旁,一位统领单膝跪在地上,打着官腔向她汇报道。
“嗯,知道了。”洛瑶遥遥看过被迷雾遮挡着的战场,对统领交代道:“出了神界边境,大部分人应该受不了这么浓的煞气,你去把我之前准备的东西发下去。”
“遵命!”
望着统领远去的背影,一旁护驾的南华不禁赞叹道:“殿下,您太有先见之明了,提前两个月炼了这么多除煞丹,把妖魔气挡在外面。这下,我们一点体质上的劣势就没了。”
“说的轻巧。”一道嗤笑声响起。
众人循声看过去,只见司音骑在一匹高大的天马上,身披暗色玄甲,马尾高高束在头顶,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煞神般的气质。
她微微眯起眼睛,语气凉凉地:“你若是知道这些除煞丹是怎么练出来的,那可……”
“司音。”洛瑶平静提醒她。
司音不情不愿地闭嘴,眉间更加冷郁,一夹马肚就独自到圣驾前面去了。
众人微微一怔,请示地看向莲台上的那个人,只听洛瑶语气不变:“继续走,别管她。”
南华不明就里,但微微有些担忧,毕竟大战之前指挥者和副将出现矛盾,那是大忌。
想到这,他不由看向另外一个副将。
相比于树大招风的司音,另一个少女似乎更加沉默冷淡。她骑在一匹纯黑色的天马上,没有穿战甲,一身干练的皂色衣裙,正垂眸看着缰绳,眉心微微蹙着。
南华一怔。
他有种莫名的感觉,仿佛这少女知道司音在说什么,并且也为这件事情情绪不好。
——但和司音不同,她目光中充斥的恼怒,似乎是……对她自己的。
商眠的确知道除煞丹是怎么来的。
就是因为这种小小的丹药,她在这两个月里就差没跪在天枢殿前了——
最开始,洛瑶没想让她们知道除煞丹的本质,每次去天枢殿都不带她,然后几个时辰后才回来。
司音神经大条,商眠却不同。她总是能敏锐地捕捉到洛瑶每次回来后的疲态,尽管非常不明显,但疑云还是在她心里越来越重。
可每次她问起时,洛瑶都只是轻飘飘地一笔带过:“下了动员令,要处理的政务自然多。没有很累,别担心。”
问是问不出来的,她早有预料。
所以商眠常常蹲守在天枢殿旁,如此不懈地坚持了十几天,终于听到了洛瑶同炼丹仙官的对话。
那次仙官一如往常地把洛瑶送出来,洛瑶正要转身下阶,却微微踉跄了一下。
“殿下!”其实不光是仙官,在不远处看着的商眠都下意识一惊,差一点就冲出来了。
洛瑶却一抬手,制止了他要说的话,表情如常道:“我无事,不要声张。”
“是……”仙官皱着眉微微俯首,语气里满是极深的忧虑,“听我们一句劝吧,殿下,您真的不能继续这么做了,再这样下去——”
“不做,然后怎么办?”洛瑶回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很淡,“再来一次全军覆没吗?在我手上?”
“总……总还有其他除煞气的方法……”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用结界,破障音,剑气抵挡,这些是可以抵挡煞气,但是治标不治本。”洛瑶平静说道,“在妖界战场,所有方法都不如除煞丹来得管用,你们无法否认这一点。”
闻言,仙官语气陡然转急:“可是那也不能用您的本命精元啊!您这么做,实在是把我们放在最为难的境地……”
他后面的话,商眠已经听不见了。
她只知道自己听到“本命精元”四个字的时候,脑海深处嗡地一下,一阵前所未有的惊愕和恐惧蔓延开来。
一时间,洛瑶因为过于白皙只稍显苍白的脸色、眼底明显的疲色、早出晚归的作息……通通在她脑海中串成一条线。
她无力跪坐下去,指尖微微颤抖。
本命精元啊……
世人都说,神血总是拥有或创世或灭生的能力,其实并不准确。
普通的神血只是灵力充沛而已,真正起到那些作用的,是溶于血脉之中、总量极其有限的本命精元。
与生俱来,不可再生。
洛瑶主掌的是创生和治愈,她的本命精元,一定比世界上所有除去煞气的方法都管用一万倍。
——因为本质是净化,而不是阻挡。
煞气永远不会反复,因为已经彻底被消弥散去。所以洛瑶说其他方法“治标不治本”,所以仙官说“您真的不能继续这么做了”。
因为本命精元少一点就是真的少了,如果彻底消耗殆尽,作为神的根本就没了。
如此一来,也就殁了。
商眠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青鸾殿的,她只知道自己推开门的时候,洛瑶正半倚在庭院的池塘边,闲闲看着几尾锦鲤,就和平时一模一样。
“到哪去了,这么久?”半倚着的人微微弯起眼睛,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司音刚还抓着我要让你陪她练剑呢,喏,再不去又该发飙了。”
商眠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
许是意识到面前的人太久不说话,洛瑶的动作微微一顿:“怎么了吗?”
“……”商眠掐着自己的指尖,长长深呼吸了一下,这才状似往常地开口,“没事。姐姐脸色不好,多注意身体。”
这一刻,洛瑶本可以按照流程说“好”“知道”“你挂心了”之类的话。
但她望着少女越来越深、以至已经看不透的眼眸时,某种类似心虚的情绪在作祟,一句非常容易敷衍的话,却说不出口。
最终她只是说:“快去吧,别让司音等急了。”
……
因为这件事,商眠陪司音练剑的时候非常心不在焉,险些好几次被刺中。
终于在第六次的时候,司音实在忍无可忍,一剑顶在她的命门上,没好气道:“白日做梦呢?你别告诉我,你上了战场也要这样?”
“……抱歉啊殿下,”商眠也不避开她的剑锋,就这么轻声说,“今天有点走神。”
平时听了这种话,按照司音的性子,必然会不依不饶地怼回去。
可是这次,出乎她意料的是,司音闻言突然收了剑,百无聊赖地绕回武器架旁,语气变得非常淡:“哦,是么?”
商眠顿了顿。
“是,怎么了吗?”
“没怎么,只是,”司音抬起眸,“天枢殿前很难藏吧?”
商眠心里一惊,猛地抬头看向她:“殿下,你……除煞丹的事,你知道?!”
司音先是静静看她半晌。
“你需要先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的这位青鸾上神啊,从我跟她的第一天起,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你同她说家庭、情爱、利益,她对你说苍生、天下、大义——”
她说着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在她眼里,如果有这样一个机会,让她散尽精元而平息六界动荡,如果是我认识的那个洛瑶,她不会犹豫的。”
“据说这都是她刚刚化形的时候,佛一点一点教她的。也正是因为她是这样一个神灵,佛才让她做众神之首,除了凤凰,世间没有人能代替她了。”
商眠怔忪了良久,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会这么做。”
“知道。”司音叹了口气。
“但你是不赞成的?”
“我是不赞成的。”
于是商眠又一次沉默下去,这一次久到司音以为她不再开口的时候,就听到她又问:“她为什么一定要亲自统兵呢?”
“这和她的前辈有关。”
“凤凰?”商眠蹙眉。
“嗯。我知道的也不多,就一点点,当初凤凰陨落的时候,诸天神佛大发雷霆,一怒之下把她打下万劫不复。而几乎没有任何间隙的,”她顿了一下,“洛瑶就成了神首。”
“难怪,凤凰的追随者都以为是殿下把她顶替了,才会对殿下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商眠若有所悟地说道。
闻言,司音却突然挑了挑眉,略显好奇地看过来:“你直接得到了这个结论,就这么信任她?”
商眠反问道:“你不信任?”
“废话,我要是不信她,我现在应该在妖界磨刀。”司音翻了个白眼,着重强调道,“我的意思是,我是因为认识她太久了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呢?”
你呢?
一个见面就已经在计算她的价值的人,你就这么相信,她一定是正义的一方?
无数个声音在小声发问。
但商眠没有说,这些问题,从认识洛瑶的第一天就开始了。
她只是微微抬眸,然后就像此前每一次听到这种诘问一样,眼尾勾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司音上神,凤凰已经死了,对至高的神首来说,其实我们都不配用「信任」这个词——所以,无论殿下做了什么,她需要的都不是我们的「信任」。”
她抬手帮司音把剑鞘摆正,笑道,“而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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