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瑜被吹了一溜车尾气,她摆着手散了散汽油烟味,咳嗽两声后,又眯起眼睛重新打量周遭。
一个不大不小的车站,场子里零零落落停着七八辆车,大多是她刚刚下车的那一辆路线——于市里往返的。
头顶横着铁皮做的“南滨车站”四个大字,蓝漆泛着白,“滨”字的三点水中间掉了一点,成了两点水,看起来不伦不类。
辛瑜又扬起下巴瞟了眼,觉得那最下面的一点也是摇摇欲坠,只怕来一阵风得再掉下来,于是往旁边挪了两步,正好找了个树丫下,勉强能落下点阴凉。
客车是在进站口处停的,大半车的乘客一下来,就被周遭叫卖的小贩,拉客的面包车师傅围了上来,卖家比买家多,大家都各凭本事做生意。
辛瑜前脚走到树丫下,后脚也立马有人过来,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问:“小妹儿坐不坐车?”
男人手指着那辆隔着一个路口的白色面包车,从挡风玻璃望进去,前排的两个黑色皮座椅已经掉了皮。
辛瑜又想起客车上的那股味儿,劣质的皮革混着热气的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抿着嘴,摇了摇头。
兴许是看辛瑜是外地人,东张西望半天,站在这儿也不像有人来接的样子,觉得这生意能成,男人被拒绝了也没走,又接着问:“小妹儿,这大太阳的,你站这儿也累,你去哪儿,我算你便宜点。走,先车里坐起去,等人满了就能走。”
说着,伸出手来要给辛瑜拎她背上的大提琴。
辛瑜几乎是本能地唰一下错开了身,琴盒打到了男人的手,她也抬起了眼睛,嘴角还是抿着,直直望回去:“我不坐。”
声音挺干,又硬又冷。
见她这样子,男人也不高兴了,这次张口时嗓门大了些:“欸,我说你这女娃娃,我又不是什么宰客的黑车,你这躲什么的?”
一起下车的乘客被亲戚朋友接走的接走,谈好价钱的钻车里躲太阳,周遭没了什么客,另一头的几辆面包车师傅也围了过来,是要抢生意的样子。
一个女人笑道:“老李头,你这营运证也没有,可不就是黑车吗?”
旁边一群同行跟着哈哈哈笑起来。
女人又回头对往树荫里去了一些的辛瑜说:“小妹儿,我们这儿呀跑着的都是这种面包车,那些单位里的上班人呀也坐的。”
话里话外,意思是车虽“黑”但“安全”。
辛瑜不予评价,也不吭声,攥着琴盒背带的手又握紧了一些。
这座偏僻的南方小城,自然是不可能有公交车的。
可这些没有营运证的小面包车,她不想坐,知道是安全的也不乐意,刚刚在客车上那股难受劲儿还没缓过去,她怕一上车就真的把胃里没消化干净的那点早点给吐出来了。
可走还是要走的。
正午的太阳照的人身上火辣辣的,辛瑜嗓子也在冒火,出来时气冲冲,她只来得及扒拉上大提琴,忘了带包,自然也没带水。
旁边小摊上有卖盒饭的,还有黄的绿的红的认不出牌子的小饮料,但不见她平时喝的那种瓶装矿泉水。
辛瑜舔了舔嘴唇,尝到了皴开的干皮下一股血腥味,她突然有些后悔,当时应该让那女的下车的。
只是先前都说了要自己走,现在也撇不下脸打电话让老刘来接。
又围过来了两个师傅问辛瑜去哪里,说可以便宜她两块钱,辛瑜没搭理,目光快速地向不远处停着的几张摩托望去。
在首位的男人愣了愣,在这小县城里外出打摩托的人也不少,比面包车便宜,还能走街蹿道给送到家门口,只是树荫下被围住的外地姑娘,细皮嫩肉穿的也挺好,娇滴滴的不像是会风吹日晒坐摩托的样子。
不过,大哥做生意的眼力见儿还是有的,看出对方似乎有这么个意思,也就开口:“摩托城里都是五块,出城看地方,不乱叫价哈。”
好像也没别的选择了,辛瑜抬起手举到头顶,重新走到了太阳下,她手细白细白的遮不了多少光,但还是一直举着,睫毛往下垂去,看脚下的路。
白色的帆布鞋早粘上了一层灰,黄扑扑的,碍人眼睛,等去到别墅就把这鞋给扔了,辛瑜一边想一边踩着步子往前走。
略过起初说话的男人,和中间跃跃欲起的三辆空摩托。
依稀记得辛为任说,这次的度假村离县城还有个两三公里,辛瑜摸了摸口袋,然后停下脚步,掏出一张票子,朝着面前看起来和她差不多大的那个男生递去。
辛瑜说:“去后海。”
陈嘉树正打字的手指顿了顿,他掀起眼皮,望见的先是一张红票子,然后是一截细白的手,被毒辣的太阳晒的泛了红,再往上,对上了一个尖尖的小下巴,和随之而来的一双上挑的眼。
很少有女生长着一双这样的眼睛,像音像店里贴着的黑白画报里上个世纪的女明星,漂亮、夺目,但又不完全一样。
直到很久以后,陈嘉树才找到确切的话语来进行形容——那是一双没尝过苦难,每个愿望都被认真对待,可以去肆意妄为的,想要钱就有钱想要爱便有人爱的眼睛。
而此时这双娇贵的眼睛里透着询问和不耐。
“去后海。”辛瑜又重复了一次,捏着红票子的手抖了抖,似乎是想唤起面前这个发愣的男生的注意,同时心里也在做着盘算。
刚刚那大哥说城里是五块,去到后海的话估摸着也就十来块,不过辛瑜也有自己的打算,她想让面前的男生先带她去买她平时喝的那个牌子的矿泉水,再找个看起来不错的吃饭地儿打包点她想吃的,想来一百块也差不多了。
如果......
辛瑜攥着琴盒背带的手松了松,往下滑去,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她想,如果面前这个男生还敢加价,她就立马掏出手机按110,好好治治这行业乱象。
而这头,陈嘉树也从女生背在身侧的大提琴认出了人,是那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先前从客车上下来的一群下饺子一样的人里,陈嘉树一眼便看到了她。
倒不是女生的漂亮,而是那只华美昂贵的大提琴盒在一堆十块钱三个的编织行李袋里实在引人注目,也实在格格不入,或许得说,女生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像误入鸭舍的白天鹅。
陈嘉树不知道这只天鹅怎么千挑万选选了自己,但看了看面前的一百块,和周围虎视眈眈冒着精光的几双眼。
他原本搭在摩托踏板上的那条长腿踩回了地上,脚下用力,把摩托扶正,身子往前倾了倾,尽量给后面留出位置来。
镇里来的客车耽误了时间,他要接的人也得二十分钟才能到,这钱谁赚不是赚,不如给他赚了。
“用不了这么多,到后海八块,”陈嘉树没接钱,示意辛瑜先坐上来,又说,“我补不了你,你给我零的吧。”
“不用补,就一百了,你听我的就行。”辛瑜不在意地摇摇头,见陈嘉树可能是空不出手,还很贴心的一百块塞进了他胸口处那个用于装饰的小口袋里。
而摩托上的男生也难得让人搞得一愣,上一次被这样塞红票子是什么时候,陈嘉树想了想好像是六七岁那年,外出淘金的舅舅发了大财,携妻带子回家过年,三十那晚掏了张红票子给陈嘉树,陈嘉树没接,对方直接把钱塞到了他毛衫的口袋里。
醉醺醺的男人还伸出个立不直的食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自认为看懂了陈嘉树的对他保证。
“我不会告诉你妈的。”
“行。”陈嘉树笑了笑,现在他可更拒绝不了这红票子了。
捏在手里的手机又滴滴了两声,颇有不善罢甘休的势头,点开聊天框,陈嘉树看向对方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
【天下第一:哥,小树哥,我亲哥,你就露个脸呗,挥挥杆子就是一百块。】
【chen:别乱认亲戚。】
陈嘉树回复。
【chen:一百块我有了,轻轻松松。】
锁上屏幕,陈嘉树把钱和手机一起塞进裤兜。
“那……走吧?”陈嘉树看向还立在原地的人。
对方穿的是裤子,浅色的牛仔,腿挺长也挺细,上摩托应该挺方便,不过人看起来像是个没坐过摩托的。
陈嘉树抿了抿嘴,秉持着顾客是上帝,得让上帝满意的原则,刚想开口说“我先扶您上来”,辛瑜长腿一跨,虚搭了把他的肩头,坐了上来。
摩托的后座沉了下去,还挺有份量,不过女生看着挺瘦,估计是那把大提琴重的。
陈嘉树蹬起脚撑,钥匙在孔里转了两圈,正准备给油,肩膀突然被轻轻拍了拍。
“你偏过去点儿。”
“什么?”陈嘉树没听清,侧过头问。
辛瑜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这边,得往右边偏。”
脑袋被抵了一下,陈嘉树被迫转向右方,能感觉到身后的女生凑了上前,两人挨的过近的肩侧温温热热的,余光瞟过去,后视镜里出现一截尖尖白白的下巴。
辛瑜低下头的时候束高的马尾扫过了陈嘉树的手臂,她一只手转出一截唇膏,对着后视镜涂抹。
当见唇膏慢条斯理的第二遍在她唇上描过时,陈嘉树眉头跳了跳,心里升起股不好的预感。
而十分钟后,他对着当空的烈日长叹一口气。
真是......钱难挣,屎难吃。
“你说的那牌子的矿泉水我们这儿真的没有。”从第三家超市出来,陈嘉树又重复了一遍。
“是吗.....”面前的女生犹犹豫豫,显然还是不太信。
陈嘉树怕对方还得要求他去下一家,急忙接上:“这儿的超市就这么几家,我都给下过货,大同小异进的都是你看过的那几个牌子。”
可陈嘉树看起来年纪不大,像是还在念书的年纪,辛瑜怀疑他口中所谓的工作经验,目光向下,又见他露在短袖外若隐若现的肱二头肌,肤色是健康的蜜色,先前和超市老板打交道时也是一板一眼,和她周围的那些个同龄男生比,确实老成的多。
“好吧,”辛瑜勉强点了点头,“那你带我找个吃饭地吧。”
于是陈嘉树问:“你要吃什么?”
辛瑜:“好吃的。”
陈嘉树:“什么算好吃的?”
辛瑜:“我喜欢吃的。”
陈嘉树:“你喜欢吃什么?”
辛瑜:“好吃的。”
陈嘉树:“......”
得,陈嘉树看了眼时间,从客运站出来快十五分钟,他们走了不过两里地,再这么耗下去,今天他得折这姑娘手里。
于是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辛瑜抱着大提琴缩在房檐下的那一点点阴凉处,正思索着要怎么说详细解释,好让眼前这个当地人明白她口中“喜欢的好吃的”,对方一句干脆利落的知道了反倒让她噎住了。
“你知道了?”辛瑜扬起下巴,那双阴影下的漂亮眼睛里惯常浮现出怀疑。
陈嘉树已经大步走到太阳下,跨上摩托,一脚踩的油门轰轰作响。
“我知道,上来吧。”
辛瑜撇了撇嘴,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人能知道?她不信,但人生地不熟的也没法儿,迈出步子跟着上了摩托。
在摩托掠过一个街角的拐弯处时,伸出白嫩的手指,指了指街道的另一头:“走那条道,那边有树荫。”
陈嘉树瞥了眼脸侧作乱的手,拒绝了他的“上帝”:“走对面就成逆行了。”
陈嘉树直接把人拉去了后海。
摩托停下时,辛瑜抬起下巴看了看面前的小店,认出是个吃饭的地。
陈嘉树领着人进去,边介绍边熟门熟路的钻小店后院去。
“这儿呀什么都有,你喜欢的,你想吃的,只要你说个材料,老板娘都能给你端上来。”
目光扫了一圈儿,没找到人,直接嚷道:“袁姨,来客了——”
趁着陈嘉树喊人的间隙,辛瑜也把周围打量了一遭。
店面不大,但胜在干净。
紧接着有人应了声,马上从后院走进来个女人,风风火火的。
“你小子.......”陈嘉树才吼两个字呢,袁琴就听出了来人,想说“你这哪算客”,脚下一跨,看见了站在陈嘉树身后的姑娘,埋汰的话也给咽了回去。
“这是......”袁琴盯着人疑惑,又觉得新奇,这还是头一次见陈嘉树带姑娘来。
“同学?”袁琴问,可看看又不像,这姑娘长的好,穿的好,后背还跨着个......大提琴?这小模小样一看就不是这小县城能生养出来的人。
袁琴顿了顿:“竞赛班那个?真跑来了?”
她听孔茜茜说过,先前陈嘉树去省里时,被个姑娘惦记上了,一直嚷嚷着高考之后要来找他。
这是真的找来了?
“姨,你可就别瞎猜了,”陈嘉树伸出手挡了挡袁琴明晃晃的视线,也没直接说明辛瑜的身份,只说,“等我回来又慢慢和你唠,你先看看人家要吃什么。”
又侧过身子去拉冰柜的门,拿出两瓶矿泉水,转身朝着辛瑜递出一瓶。
看了看眼前的细胳膊,缩回来给拧开,又重新递出去:“您将就着?”
陈嘉树还给人找了个坐处,辛瑜撇了眼凳子,他立马抽出张纸擦了擦凳子,辛瑜又撇了眼桌子,他再抽几张给抹了桌子。安顿好低下头:“你那价钱我得给你送到门口......”
说着,看了眼手机,到站下了客车的人已经在问他在哪儿。
陈嘉树点开聊天框,用没拿水瓶的那只手单手打字。
【chen:马上,厕所呢。】
“你看,你先吃,等你吃饱了我立马送你过去。”
可又不给辛瑜开口的机会,把刚刚喝完的矿泉水空瓶扔进桌脚的垃圾桶,扭过身子,伸出长手,从柜台拿了纸和笔来,刷刷刷写下一行字,然后指了指柜台前贴着的蓝白底片警大头照。
陈嘉树:“放心,跑不了。”
嘱咐完,三两步跑出了店,启动上摩托,瞟眼望间玻璃窗里那头的辛瑜,抱着她的大提琴坐在小板凳上,扬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想起对方这一路过来挑三拣四的劲儿,陈嘉树啧了一声,又下了摩托折回去。
他拉住满脸堆着笑往辛瑜那边走去的袁琴,一本正经地拜托道:“袁姨,一会儿你要觉得心里不舒服了,还请多担待着点。”
而另一头,辛瑜捏着从点菜单上撕下的薄薄一张纸,上面一行龙飞凤舞的硬笔字——
陈嘉树
1311338xxxxx
同时,对着片警电话旁边粘贴着的特大号黑色印刷字体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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