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后,紫仪城的积雪化了,三月春寒料峭。
尚膳司差了个小黄门到澜西苑,说是端王北伐凯旋,圣上要在春和殿宴请群臣接风,也请四公主赴宴。
“最近送来的饭食净是咸菜馒头,这下好了,我可得努力多吃些。”
院子里和宫女玩蹴鞠的月绥不见忧愁,倒是为自己肚子能添些油水高兴。
教养嬷嬷秋沅很不安,她一壁担忧一壁去给月绥翻找合身的衣裳,嘟囔道:“这么多年,宫中大小活动也没想起咱们这里,偏怎么这时候想起咱们了?”
冷宫的日子不好过,不说吃食,一年到头拢共就只有布头送来,小孩子长得快,勉强凑了两套日常换洗,哪里有什么簇新衣裳?翻了半天,找出一套去年裁宽了的玉兰白底袄子和藕粉挑线裙,今年穿上正好。
莺谷打来水预备给月绥梳头,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
“怎么了?”月绥回头:“怎的叹气?”
“公主,前几日律安去领用度的时候,听说了咱们端王大胜回京,还带了个北朝使者呢。”
近年北朝得辛太后改革,一向是恶寒之地的草原蓄养得兵强马壮,开始频繁骚扰代朝边境。
他们杀了驻守边境的副将,偷袭强占两座城池,以这二城为据点,有向内地纵深的企图,所幸端王率领兵马随着定国公北上平定兵寇之乱,收复了被侵占的城池又一路往北追击,接连攻破北朝的边境。
辛太后在北朝幼帝溺毙后深受打击,文臣趁机推举幼帝堂兄登基为新帝。
新帝即位后修书以明都是妇人作怪,两朝受干戈所苦已久,愿意降服代朝以为兄弟之国,还想向代朝求取姻亲,永结情谊。
月绥一听,可口宫宴对她的诱惑下了大半。
代朝圣上膝下共有五个公主,二公主已嫁,三公主也有婚约在身,七公主和九公主也不过才总角,圣上真有姻亲打算,可不只剩她最合适?
“要不…”月绥发怵:“我称病,你让秋嬷嬷回禀他们,我不去了。”
“公主,方才那小黄门说了,皇后娘娘有旨,公主需得到场。”莺谷摇摇头,说:“若是能推辞,秋嬷嬷定然会给公主拒绝。”
平时宫里的节日宫宴总是忽略澜西苑,这会子就务必到场,月绥也从其中咂摸出了点危险的意味来。
况且,参加筵席要尚膳司提前差人告知各宫,偏的澜西苑就是踩着点来叫人准备,分明原本是没打算让她来的,为什么最后才来请她呢?
皇后懿旨在前,再不安也只得梳头换衣前往。
前去路上,秋沅再三叮嘱她万事小心,月绥听这些话听得烦絮。
打小时候起,她就被告诫母妃在御前获罪惹怒圣上,千万不能随意离开西宫冲撞到贵人。
不说享受天家公主该有的锦衣玉食,哪位公主像她这般?住在给曾经给太后养花的女官院子里,比宗室不受宠的女儿还略差些。
有时候月绥也会想母妃到底犯下了什么过错,圣上要如此不待见她们?
春和殿在西宫的南边,专门用作宴请使臣的场所,而澜西苑却在北边,衣裳甚薄的月绥跟在秋沅身后走了许久,鞋袜寒凉,频频打了几个喷嚏。
好在宫墙两边渐渐不再萧索,遥看琼楼高耸,彩灯联结,十分辉煌。
在偏门当值的宫女拦下一行人,上下打量,道:“这位姑姑,哪个宫里的?”
“四公主仪驾。”
“四公主?”
天家公主出行有仪仗相随,在紫仪城里不说绰耀,至少也是宫女近侍成群簇拥侍奉。
面前这位只一个教养嬷嬷,一个宫女和一个瘦小的内侍,衣着朴素,连个通信的掌事太监也无,实在可疑。
秋沅让她们去找一个叫冯严的内侍,宫女便说冯内侍此刻伴在韦大人跟前,见不着他,秋沅便再让他们去找杨太监,宫女说杨爷爷是大监,此刻在殿中忙着不好打扰,秋沅便说那就去找徐公公。
这几位可都是韦大人身边的爷爷,宫女们便打发人去通报,让她们暂且一旁等候。
月绥气闷,同莺谷和律安嘀咕:就算没有仪驾但她好歹也是公主她们怎敢这样拦我?
正恼着,余光冷不丁瞟见个什么白花花的东西在动,一看发现是只狮子猫,她呀了一声,一手拉着莺谷一手提裙就要捉它。
狮子猫抱在怀里沉甸甸的,脸盘也圆得出奇。
“这猫儿好漂亮,”
莺谷和月绥一同长大,澜西苑里偷偷养着的猫儿也有她一份:“它打哪里来的?宫中养来捉老鼠的么?”
“瞧它皮毛这样好,应该不是…呀,莫不是其他宫娘娘养着玩的,跑丢的吧?”
跟过来的律安也很惊讶,说:“公主快快把它放下,仔细触了娘娘们的霉头。”
“霉头?这话没叫得让人伤心,我玩会猫,怎么就是霉头了?”
“哎呦,奴婢该死。”律安赶紧打嘴:“只是宫中规矩多,就是狗儿猫儿都随意动不得。”
月绥心下不快,但想到自己真的冲撞哪宫的娘娘可不得了,正犹豫要不要把猫儿放下,那白色狮子猫咪呜一声,挣扎跳出怀抱,朝着月门方向跳去。
她提着裙子去追,一个不察在门前撞到了人,踉跄几步跌坐地上,眼冒金星,还不等看清楚自己撞到了谁,耳边炸起一声:“大胆!”
“你是何人,竟敢冲撞太子殿下!”
唬得月绥琉璃似的眼里滚出两颗泪珠,泪眼朦胧地瞧见面前一大群人。
有带刀的侍卫,穿着暗紫袍服的内侍,高髻粉面的宫女,他们簇拥着一个身穿白狐裘、半披发戴累丝攒珠金冠的男孩。
圆滚滚的白狮子猫跑到男孩脚下,被他抱起。
跟过来的翠扇和律安听到这声呵斥,魂都要吓飞了,走到月绥身后跪下:“拜见太子殿下。”
月绥愣住。
“你是何人?”抱着猫的男孩脸上不见恼怒,只是好奇地打量她:“孤瞧着你眼熟。”
律安慌张开口:“回太子殿下的话,这位是…”
还不等律安说完,男孩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是四姐姐?”
秋沅说,当朝太子名为裴砚休,乃是皇后所出嫡子,比她还要小上一岁半,今年粗略算来不过也就是勉强十二岁。
她很少离开澜西苑,想不到东宫的太子殿下会记得她这么一个人?
月绥心下不免生出惊讶和一丝好感来,点头:“我是林美人所出的四公主。”
裴砚休上前把她扶起,瞧见她手心渗血的破皮,用一方鲛帕给她擦手,语气愧疚:“是孤吓到了四姐姐。”
月绥把手藏在身后:“不,我没事的。”
小太子好个乖觉的长相,朱唇皓齿,白净净一张脸儿,蓄着齐肩的披发,秀气赛过世外仙童,身上还有暖暖的安息香,靠过来冲得叫人头昏,惹得月绥说不清是寒凉还是抗拒地打了几个喷嚏。
徐公公从春和殿偏门赶来,一眼瞧见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太子殿下,大吃一惊,连忙飞奔过来磕头,连带着同样是一脸惨白的秋沅。
秋沅膝行过来,忙道:“奴婢澜西苑掌事姑姑拜见太子殿下,四公主冲撞殿下并未有意所为,还请殿下见谅。”
裴砚休不接奴婢们的话茬,只说:“四姐姐衣裳单薄,手上因孤受伤,孤心下不安,不如随孤一同去偏殿更衣上药,可好?”
“我?”
月绥愣了下,想到自己跟宫中的诸位皇子很少交流,眼下太子要请她去偏殿更衣,该去吗?
她拿不准,求助一般看向秋沅。
秋沅眉头紧锁,碍着太子跟前,到底没有出声。
“四姐姐不愿意吗?”
月绥两手绞着衣角,说:“我没事的,筵席快开始了,我们、我们进去吧?”
她身上只一件不算太厚的玉兰色袄裙,想来不是貂鼠制的内里,半新不旧的斗篷,风帽的毛儿絮了,单薄寒酸不提,想来是抵御不住三月春寒的。
裴砚休解下身上的狐裘差身边内侍给月绥披上,温和道:“小白污脏了姐姐的衣裳,也是孤的过错,还请四姐姐令孤弥补才是。”
披上狐裘的月绥这才发现自己唯一的宫装被白猫弄得污脏了,穿着脏衣服见皇后妃嫔可算不敬。
到底是东宫的殿下,也不好拂了面子,再三思虑,月绥点头,说:“那就有劳太子殿下。”
行路途中,裴砚休见月绥不敢看自己,但眼神直往他怀里的白猫看,举起它,问:“四姐姐若是喜欢,送与四姐姐解闷好了。”
月绥喜欢猫,但自己在澜西苑没有什么好饭可以吃,更别说喂这样金贵的猫,摇头,说:“澜西苑养不好这样金贵的猫。”
“孤派养猫逗猫宫女一同去。”
“澜西苑也没有多余的房间养这样多的人。”
裴砚休想了想,把猫塞给月绥,说:“是孤考虑不周,既然四姐姐喜欢就多抱抱吧。”
心花怒放的月绥抱着白猫,狠狠埋脸吸了几口,眼睛眯成月牙:“多谢太子殿下。”
“阿娘说,四姐姐自小身体不好,养在澜西苑,而孤自小在东宫,课业繁重,不曾关注照顾四姐姐。”
“见不到四姐姐,孤也挂记。”
月绥嗅着猫身上的暖香,腹诽她才没有病,真挂记她,怎么不让人送些好吃的来?
不过也是,小太子才十二岁,毕竟隔母,又没交情,不管她也正常。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有猫作陪,说起话来都亲近了许多。
月绥说自己喜欢蹴鞠,喜欢跟西宫的宫女们玩儿,说起散养的小猫,说起来没完。裴砚休说自己在东宫每日里只学策论功课,唯一的消遣便是逗弄小白。
她说太子殿下读书辛苦,秋嬷嬷罚她背书自己也好辛苦,裴砚休问她读什么书,她说了一大堆书名,痛骂老先生的书读起来牙酸晦涩,裴砚休便哈哈地笑,小太子笑起来瞧着可爱得很。
好容易走到了偏殿,内侍拦下跟着一起来的三个人,说是公主更衣,让他们在外等候。
月绥一步三回头的跟着跨进偏殿。
进了偏殿就被富丽堂皇迷了眼,她抱紧怀里的猫,四处看看,欢喜得不行,尤其喜欢一盏浮雕仙宫夜宴的灯:“这灯放在房间里多好?晚间看书也不花眼睛。”
“四姐姐很喜欢么?”
月绥点点头,说:“澜西苑没有这样漂亮的灯,晚间点的油灯不亮,秋嬷嬷还逼我背书呢,看得眼睛坏掉。”
裴砚休瞧着她透亮的招子,想了想,道:“不如孤去求求阿娘,让阿爹开恩,将四姐姐迁出来安置。”
月绥心下一喜,可想到获罪的母妃,摇头,说:“不要,我在澜西苑很好,别连累了殿下。”
“四姐姐是天家公主,说什么连累?”
裴砚休蹙起秀气的眉:“四姐姐难道不想出来和姐妹们一处么?”
月绥拒绝了,再想到好不容易放出来是为了让别人谈论自己的和亲事宜,不免有些伤心,裴砚休见她眉头垮下来,以为自己说错话令她不快,忙又扯开话题。
正说着话,宫女捧来华衣要给月绥梳头,小白嗅了嗅那些脂粉盒子,突然惨叫一声,扑了脂粉盒子就往外跑。
养着澜西苑好几只猫儿的月绥听着声不对劲,担心,追着出去。
“四姐姐无需担忧,有内侍在的,不会跑丢。”
“好好的猫儿怎的叫得那样惨?我不放心。”
“那孤跟着四姐姐吧。”
两人在偏殿转来转去,甩开跟着的内侍,也没有找到,最后月绥发现了一扇没有宫女看守的虚掩着的门。
“怎么没有人?”月绥压低了声音说:“指不定小白就在这里呢,我要去看看。”
裴砚休点点头,说:“孤随姐姐一道。”
两个小孩儿轻手轻脚进了殿室,正欲分散两头寻找小白,同时听到了一声气声。
月绥不过十三,狗大年纪,却也本能觉得大事不妙,转身要逃走,就看见裴砚休的脸色不好,垂下的睫毛掩饰清凌凌的眼。
她说不准里头的情绪是什么,只当小太子害怕,拉拉他的衣角示意离开,却发现他在发抖。
“四姐姐…”小太子抓住她的手,手冰得可怕。
“什么声音?”
内室的动静突然停了,有个清冽的声音问:“谁在说话?”
月绥赶紧堵住裴砚休的嘴,她听到了有人起床的声音,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拉着他的手向一旁漆金矮柜后躲藏。
矮柜之后狭窄,两人不得不靠近,呼吸相闻。
月绥笨拙地伸手去捂他的嘴,比了一个噤声,借着矮柜下的缝隙看向外面,只见一个身披明黄衣服的男子出来倒水后回去。
她的脸颊被呼吸拂得有些痒,抬眼看向面前的裴砚休,小太子的睫毛弯弯长长,热气薰得脸上薄红,散乱的发丝蹭在她的手背,让她被烫似的挪开手。
“…”
“圣上膝下公主虽多,但唯于一个四公主年纪尚巧,圣上是一点期盼也不给奴婢留着么?”
“既然生在宫中便都是朕的女儿,身为公主,为国家社稷安宁贡献牺牲,岂不理所当然?”
“公主…她是什么公主呢?这样的贫贱庶人实在不便以公主之躯出嫁和亲,就该打发了她一个罪名赶出宫去,不叫她享受天家恩泽。”
四公主?
蹲在矮后的月绥听着他们说话,听闻提到了自己,不免提起了精神去听。
“四公主她不能…不能去和亲。”
“…”
声音越来越小,突然短暂地促音后,内室里的动静终于让她听分明了。
意识到什么的月绥脸上爆红,身上一软,不慎跌在面前小太子怀里,神思飘忽的裴砚休,被她一撞,朝后一倒,手肘支地。
两人对视,而后默契地移开眼睛。
“…”
“怜卿真是挂念她。若是她是个男孩,太子之位让于她,朕也是肯的。”
“圣上休说这样的话,天家血脉又怎能混淆呢?”
“朕这些儿子里没有一个合朕心意,若是你有儿子,朕便封你为朕的男后,他不就是朕的太子么?”
“…圣上休让奴婢难堪。”
“怜卿,朕可不是说笑。”
“…”
趴在裴砚休怀里的月绥面红耳赤,顾不得细听内容,不住地在心里念叨各路神仙快快让这一切结束。
她活到这么大,几乎没怎么见过皇帝阿父的脸,没想到就让她撞上了这么一遭,还以这样的姿势和太子殿下偷听,实在…实在是羞愧。
好在内室里的皇帝和那男子只厮磨了不多会,招呼宫女进来更衣离去。
月绥透过缝隙,隐约瞧到个身量瘦削衣着文官黑袍的男人,他似乎往这里看了一眼。
门扉合上的声音传来,她整个人虚脱了一般。
被压着的裴砚休低头看着埋在自己胸口的脑袋,犹豫了会:“四姐姐?”
“我脚、脚软。”
月绥抬起一双被汗浸得湿漉漉的眼,语气可怜:“劳烦殿下把我扶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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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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