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正香的月绥含糊道:“我不起夜。”
秋沅给月绥披了衣服,要她跟着自己走,贪睡的小姑娘泥鳅似的直往被子里钻。
“公主,我要带你去见一位大人,快起来。”
“等会见到了那位大人,你要问好,要恭敬。”
听了这番话,月绥清醒了些许,疑惑地看着黑衣的秋沅问:“嬷嬷要带我去哪里?”
“公主随我来就是了。”
月绥闭嘴不语,老实跟着秋沅从澜西园的角门出去。
天幕低垂,乌云遮月,昏昏沉沉的,空气中烧焦的气味浓烈,长街冷情得吓人,远远就看见坍塌的宫殿前站着一个身着黑袍的男子。
他的身形修长,穿着文官的黑色衣袍,一头长发垂在身后,只用白发带系住了发尾,身边跟着个捧白包裹的阉童。
月绥瞧着他觉得眼熟,想了一会突然反应过来在哪里见过他,停下脚步,警惕地拉住了秋沅的袖子。
他不就是当日那个和皇帝…还把太子御猫摔死的韦大人?
“嬷嬷…”
月绥想到被摔死的小白和伤心的裴砚休,对这人的印象是专横无道,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
如今秋嬷嬷深夜唤她前来这人跟前,所为何事?
“公主别怕。”
秋沅推了推她,说:“前去同韦大人问好。”
月绥盯着他犹豫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地几步向前,小声道:“见过韦大人。”
黑袍男子五官生得出尘俊逸,配得上一句秋水为神玉为骨,少见的阴柔漂亮。
“小孩子长得真快。”
男子细细地打量着月绥,脸上惨淡的神情被笑意冲散许多,语气温和,说:“我上次见你,你还没有桌腿高。”
看黑衣男子冲她笑,月绥像只受惊小鼠一般钻回秋沅身后去了。她压下一边眉毛,疑惑自己有见过他么。
“妙娘娘的仙寿阁起火,据说是妙娘娘摔了宫中的灯笼点燃了床幔,仙寿阁宫人发现时候火势不可控,几次营救未果…”
秋沅把她扯出来,往前一推,告诉她那场火灾的结局:“妙娘娘没有及时救出来,已经殁了。”
宫人没有听到妙美人的呼救,料定她在大火起来之前就已经死了,或者她一心求死,被火灼伤也不肯痛呼,火势被控制后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尸体。
月绥呆住。
摔碎的灯…她想起来自己给妙美人的那盏灯笼。
秋沅从怀里拿出了线香,递给月绥,轻声说:“公主,给妙娘娘上柱香吧。”
仙寿阁窄窄小小,比澜西园还要拥挤。
妙美人被关在这个地方许多年,据说比林美人获罪迁居澜西园还要久。
月绥对她所知甚少,每次远远地望见她都是被宫人拉扯着不允许走出仙寿阁大门。
宫人们对她的管控很严格,甚至不允许她喊叫,律安说过,仙寿阁晚间不见灯火,想来日子要比澜西苑还要艰苦。
想到她居然是以那种方式死去,把灯笼给了她的月绥很自责,走了几步路心下酸涩,泪如雨下。
清瘦的黑袍男人走在歪倒的焦木之中,也不害怕会有焦木崩裂被砸死的危险。
仙寿阁的主殿烧得漆黑,乌云遮月更瞧不出里头原本的模样,只觉得门洞像是妖怪不甘的嘴,漆黑颓塌的柱身像是断裂的爪子,风声寂寥。
男人站定,回头看满脸是泪的月绥,摸出一方手帕给她。
跟随的阉童解开包裹,露出里头的祭祀之物,男人接过递来的黄纸,蹲身点火,系了白头绳的长发垂委在地。
火焰升了起来,在风中摇曳。
一直沉默的男人开口说话:“她是个可怜人。”
月绥听出来语气里的悲伤,忍不住想这位韦大人和妙美人是什么关系?
这副打扮看起来像是宫里的内侍,大概是圣上身边的内侍,在夜间冒着杀头的风险撇下圣上前来祭祀一个烧死在冷宫里的妃子?
“她原是越州人士,少年凄苦直到进了静阳公主府,以为生活逐渐好转却最后又落得这个下场。”
“她琵琶弹得精绝歌声动听,模样又好,留在公主府,年岁见长后公主也会念在昔日的好总能给她再找个好人家…不该进宫的,都怪我。”
他脸上挂着说不清楚的哀痛:“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正哭着的月绥看他也落泪,捏紧手里的帕子不知如何是好,因着他摔死小猫安慰不出来,又听他说:“我会尽我最大的能力把你送出宫去。”
“我已经在越州给你备好宅子,足够保你一生平安。在此之前,你要老实待在西宫,不要再引起他人注意,不要冲撞他人出头。”
这个清隽俊逸的男子脸上泪珠断线,眸子倒映稀碎火光,说:“尤其是太子殿下,你不该和他往来。”
什么?
关太子殿下什么事?
月绥疑惑,他安的什么心思,又有如何本事,能把她从冷宫里弄出…不对,把她送出宫外?
她为什么要出宫?
“我已经求过圣上放你出去,也给你筹划了后路,且待一个合适的时机。你自小被圈养在这里,长此以往下去和砧板鱼肉有什么区别?实在不能继续留在宫中。”
他叹了一口气,提起裴砚休时眼神忧虑,说:“太子年纪尚小但思虑颇深,你与他来往绝无好处,我希望你不要与他深交,避开就是。”
“北朝苦寒,新帝登基向我代朝求娶姻亲,他们向来狼子野心,还不知道此举是何意,而我绝不让你去和亲,我答应过你娘要保护你。”
听得月绥满头问号。
“我待不了太久,一会就要回去。”韦须敛表情有些许疲惫:“绥儿,来给你…妙娘娘上一柱香罢。”
月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澜西园的,只记得那位韦大人说完那些话,火盆里的火有感应似的,突然蹿了起来,被风撕扯摇曳,形成一个小旋风,环绕两人身边,流光溢彩。
等回过神,她已经坐在了秋沅的屋里。
秋沅用热水拧了帕子给她擦脸,她张了张嘴,满腹疑问不知从何问起。
“公主想问什么?”
“那位大人…”
月绥满脑子那个男人白皙而悲切的脸,问道:“他是…他是谁?”
“他是圣上身边的内官。”
“内官?”
“内官便是留在圣上身边负责照顾起居的内侍,韦大人是圣上身边的起居侯,负责照顾圣上的。”
“哦…”
是内侍一类的职能?
那他是太监么?
月绥不免又想到那日在偏殿里听到的动静,转了转眼睛,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斟酌了下又问:“韦大人和妙美人关系很好么?”
皇帝身边的起居内官大半夜不在皇帝身边伺候,跑到倒塌的冷宫里缅怀死掉的妃子,这…
“他们之间…有过交情。”
秋沅的表情复杂,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说:“妙美人不在了,就只剩下韦大人是天底下最爱护公主你的了。”
“为什么?”月绥还是不解。
他和妙美人怎么就是天底下最爱护她的人?
此前明明都没和他们说过话,林美人死后,她在澜西苑缺衣少食,甚至有一次病得差点死掉,也没有人来探望,送药也是没有的,如何就是爱护她了?
秋沅道:“公主你还小,人和人之间的有些事情是说不清楚的。”
得到含糊回答的月绥低头玩自己的发尾,她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似乎大人们又不愿意明着,只闷闷道:“我不懂,秋嬷嬷。”
“公主哭什么呢?”
“我…”月绥泪珠滚落,说:“我只是可怜妙美人,我上一次还见过她,怎么就突然殁了。”
小孩子还不能接受死亡,她对着老死的猫也会难过许久,何况是一个可怜的人。
秋沅抚慰了她一番,正要让律安打些热水来洗漱,眼看是准备朝食的时候,莺谷突然从外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说太子身边的叶内侍带着皇后的懿旨来了。
“你说什么?”
“叶内侍要咱们出去听旨呢。”
“东宫的人?”
“是,还带着皇后娘娘的懿旨呢。”
事发突然,两人只得披了衣服匆忙接驾。
一身灰紫衣袍的叶吾站在门前宣读皇后的懿旨。
说是林美人殁了,皇后怜悯四公主疏远亲族姐妹,特意让四公主移居宝霞宫,从此以后同其他皇子公主们一齐入东宫的宗学教场读书。
宣读完毕的叶吾见几人毫无动静,问:“公主是哪里没有听明白么?”
月绥连忙谢旨,又问:“我移居宝霞宫,那我身边的嬷嬷和宫女也一同随我去么?”
“自然有特意给公主选定的教导管事和服侍的宫女,公主不必担心。”
他还带来另一个坏消息:澜西苑作为很久专门为太后栽培花园的女官小憩之所,如今傅太后出宫许久,四公主此去皇后膝下不会再回,去往宝霞宫身边只允许跟一个宫人,其他人立即遣散。
“遣散?”
“公主身边会有新的教养嬷嬷服侍。”
“我不要。”
月绥大惊,恳请叶吾回禀皇后,说自己在澜西苑待久了习惯了,不愿意离开。
叶吾笑了笑,说:“四公主,这可是皇后懿旨,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月绥想再说什么,被秋沅拉住了。
叶吾给他们时间收拾行李。
“秋嬷嬷…我该怎么办?”
事发突然,月绥也没有主意,只得指望着秋沅拿个办法。
才听得圣上的内官跑来对她说了那些奇怪的话,殷切叮嘱他不要跟东宫的人来往,转头皇后就来了懿旨接她出去。
这是为什么?
秋沅也没有法子,既然是皇后懿旨便是需要执行的,只得一边给月绥收拾一边安慰。
“皇后多年御下宽和,待各位皇子公主极好,公主到了娘娘跟前需得听话,不要惹出乱子,不要冲撞贵人们,千万莫出头。”
“我知道…只是、只是怎么会这样。”
失去秋沅,月绥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她人生短短十三年都是秋沅陪伴左右,一朝要把她们分离,像是一只鸟突然失了翅膀,孤苦无依了起来。
她想到了裴砚休。
“公主别怕,我不能陪伴公主左右,往后你们几人可要团结。”秋沅也没有办法,只能搂着她宽慰。
“我不愿意离开澜西苑…我要去求太子殿下。”
“太子…公主还是不要信任太子为好。”
“…为什么?”
当年太后怀抱当时尚且在襁褓中的皇帝亲政,傅氏一族强盛,朝中大臣不满傅氏专政,也不满送进宫的女儿们被傅氏女打压,联合起来抵制打压傅氏,惹得太后震怒,连当初有救驾之后功的徐将军和定国公也不赞同,朝堂争斗。
正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皇帝亲政后,极力打压身边的傅氏,任用身边的内侍监军,宫中的内侍势力兴起。
尤其是皇帝身边的内侍,他们不仅接管东西厂的事务连后宫也有辖制。
韦须敛是最得宠的起居侯,内侍们尊他为头一个大爷爷,借着他的名头更是为所欲为。
眼看要被弹压失势的傅氏亲族以傅太后的名义要求皇帝惩治内侍,最后连傅太后都被殃及,被逼得离宫去皇寺修行。
皇帝身边多年围绕着傅氏女,傅氏争宠相斗,后宫也连连失了孩子,同样出身傅氏的皇后所出的第一子也在这样的争斗里夭折,她在生下太子裴砚休后接连小产,身子更是虚弱,傅太后一走,傅氏亲族在朝堂上越发失势,皇后的处境也艰难起来。
“太子早慧,且忌恨宫中的内官,他的争夺是不可避免的,你去求他无济于事。”
秋沅犹豫再三,终于把话简要地说了,拍了拍她的脸颊,说因着韦大人的关系,太子与咱们并非同路人不可太依赖。说完把律安和莺谷招进来收拾行李。
“公主别怕,奴婢会一直陪着你。”
莺谷安慰她道:“去了东宫说不定是福气呢,公主,咱们一直待在澜西苑也不是办法。”
这个时候正是早饭时候,临近四月,秋沅会摘榆钱给他们做榆钱饭吃,看来此后要吃到是不能的了,东宫的内侍冷且无情,分别的时间也不肯多给。
被东宫内侍簇拥离开澜西苑的月绥忍不住回头去看,见秋沅站在澜西苑门口向他们张望,更是伤心不已。
秋沅年纪大了,被分配去照顾西宫没有出藩的太妃。
待了十三年的澜西苑,一朝之间不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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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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