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似睫羽轻颤,不敢眨眼,生怕短短0.2秒会把眼前景象眨没了,又是一番不切幻象。
亓初眼中映着的人,呼吸凝滞在胸膛,似乎在期待什么。
心知亓初在讽刺,但月似眸光一定,轻喃:“如果不是喜欢,你觉得因为什么呢?”
她承认喜欢。
亓初却像听了荒诞无稽的笑话,不为此动容,甚至嘲讽意味更重:“哦是吗,那你喜欢人的方式挺特别啊,从不袒露自己的心迹,不接受对方的爱意,只管纠缠暧昧,不管对方死活。”
她眼中蓄满了愤怨和危险的狠戾。
对此月似更多的不是惧怕,而是歉然。
亓初大抵猜得到她想说什么,在她启齿之前,明亮的瞳光中倒影的那抹蓝色越缩越小——亓初撤回自己本该的位置。
亓初勾着不像笑的弧度:“既然月小姐觉得没问题,那就一起回村。”
村子向来藏不住秘密,月似都不怕,亓初有什么好怕?反正以后又不住那儿。
倒是月似,一家人全在那里,要是有什么话传过去,看她如何交代。
亓初不讲道理拉近距离又自行撤退的行为似曾相识。
大概这就是一报还一报吧。
月似眨去难得流露的情意与酸涩,调整情绪后抓着心脏位置的安全带,回道:“就是没问题才找的你。”
亓初不准备跟她多废话,扣安全带戴墨镜,启动车子。
月似闭了一小程嘴。
但在发现导航定位是城镇老街一家香烛店,没忍住望向缄默开车的人,跨海大桥天与海亮眼的蓝作背景,本该诗意,可是月似只看得见亓初阴暗那一面。
一路无话,让她们之间的隔阂放大得能塞进整个宇宙,明明狭窄的空间却充斥着陌生空洞的窒息感。
偏偏亓初没有放音乐的打算。
这大概是无声无形的惩罚。
月似这么认为,但……
她今天很想陪在她身边。
离开越泽岛,再开三十分钟抵达清怀镇。
驶入旧巷,导航提示到达目的地,亓初摘下墨镜挂在衬衣领口,扔下“买点东西”几个字便推门下车。
一直绷着脸,给予说明都算礼貌了。
月似跟着下车,走进那家满是香烛和纸扎品的铺子。
亓初自从初中学了生物就不迷信,R国生活那些年愈加淡化国内的传统观念,她不懂生忌有什么讲究。
老板娘眼尖,瞧她的衣着打扮就知道这是年轻人盲区,所以殷勤地问了一句,得到肯定后马上把所需用品悉数拿来。
一边套袋一边碎碎介绍,对本土风俗事宜很在行,帮了亓初的忙。
月似乖巧地杵在一旁。
于是亓初向她请教:“阿婶,如果想把老家的骨灰迁移出来要怎么做?”
话音一落,月似的焦点立即对到她身上。
有一定年纪的老板娘头头是道:“这个啊,得先找个风水好地儿,然后把家族里男女老少的生辰八字拿去请人看,选个谁都不犯冲的日子,最好是晴天,破土敛骨不宜淋雨。”
亓初若有所思:“还挺复杂。”
老板娘:“那可是大事,你们年轻人不懂的话,可以花点钱请个先生去帮忙。我有认识的,一条龙服务,你看需要不?”
亓初跟她要了个号码。
走出店铺时,月似帮忙拎了一大半东西放进车尾箱。
见亓初绕到车左边,月似探头越过车顶对她说:“你不买鲜花水果?在那边有。”
原本有心事压在心头,差点忘了,亓初慢了一拍不过还是反应了过来:“你很熟这边?”
被问及此,月似微有闪烁:“不熟,视力好而已。”
亓初忽然想起李沛玲说月似每年教师节都会登门探望,于是考究了月似一眼。
鲜花水果买齐,还在对面街买了手套、铁锹和镰刀。
确定没有遗漏,继续驱车回莲池口。
从镇上回莲池口也要二十来分钟。
进村后车先开上半山腰。
十几年前看着高大华丽的‘城堡’外观与格局放在今天也不过时,尤其是正门那道又高又长的楼梯,要是铺个红毯回家就跟登基一样,一家子尊贵人物。
奥迪停在庄严的雕花铝合金大门前,没打算开进去。
月似降低车窗,对保安亭内陌生车辆的陈叔刷脸,让他开门。
亓初鄙夷她,明显想说‘大小姐不能走几步路’这句话。
月似眨眨眼:“都送到这儿了,还差一脚油门?”
“差,给我油费。”带着墨镜的亓初声线冷漠,但行动相反打着方向盘开进去。
“你加我微信,现在转给你。”月似弯眸,话音带着一丝甜味。
“嗤……”
就知道她诡计多端。
亓初依旧没打算加,月似不恼,转而道:“那只能下次请你吃饭了~”
说得好像便宜了谁。
亓初单手把着方向盘沉闷地咽了口气,耐心快要枯竭,一字一顿说:“不。吃。”
下一句肯定是赶人,月似抢在前头:“要我陪你去吗?”
她说这话时看的是亓家方向。
因为曾经确切走进过亓初的内心,所以以往那些年的今日月似都陪在她身边。
而亓初也瞬间听懂了言下意。
不知想起什么,亓初再开口时温和了几分:“不用陪。”
其实,亓初内心不像表面那样冷厉坚硬,月似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
被拒绝的这一刻,顿时滋生出不被需要的落寞。
月似耷着眼点点头,解开安全带下车。
亓初透过车窗遥遥瞥了眼,记忆旋即穿越回多年前,她也是这样目送长发公主步上命运中的童话城堡,而她只能在底下看着。
即使有幸被邀请入内过,也没办法穿进故事。
亓初短暂出神,台阶顶端有个女人注视着她。
回过神来,触不及防与陈琇对上目光。
各有凝滞,谁都没打招呼。
亓初率先切开交集的视线,直接打方向拐出月家花园,往亓家去。
迎上去的月似对母亲绽开一周不见的甜笑。
向来温婉柔和的陈琇一字不说,扭头进屋。
*
上次回村至今,村子里乱飞的消息要哪种添油加醋的版本都有。
亓初管不了别人的嘴,车还是大摇大摆停在平房前。
隔壁家伯娘见她抱着花束和酒菜下来,正想说一家人哪有隔夜仇,这不就好了吗?都买东西回家了。
谁料到,除了花,亓初从后座搬出一大摞金银币。
她这是……?
伯娘梗着脖子从屋子多探出几步。
平房里亓昇跟冯来娣母女也听到动静,前后脚出来。
只见亓初目中无人,来回几趟把东西搬到屋后方。
最后一次,她才拿正眼看他们。
原因是何晚音的坟墓比上来时杂草甚至更盛,哪怕今天生忌,都没人给她拾掇一下烧几张纸,可想平时根本没人理。
铁锹往地上一插,亓初不善地剜了这些人一眼。
但想想觉得正常,便一个人去除草祭拜。
何晚音走的时候太年轻,那个算不上墓碑、仅仅是个瓦坛装着骨灰甚至无法跟亓家先祖摆在一起,孤零零地立在另一处。
如此,亓初只给她清扫。
打火机点燃香和蜡,火光映在冰冷的镜片,她不念叨,有话在心里讲。
你会怪我没回来看你吗?她问何晚音。
可如果不走,我没办法继续在这儿活下去,你会理解我的,对吗?
纸钱一张张燃烧,亓昇恍悟今天什么日子。
以前他常年在外工作,冯嫁过来头几年其实都有帮着祭拜,因为亓初在,后来……呵。
现在亓初做这件事,分明落他们全家的面子,这叫人见了又要怎么议论?
尤其是冯来娣,大家肯定说她对已故的人不尊敬。
亓昇想了想,烧水沏茶端了几杯过来,蹲在亓初旁边说:“她爱喝铁观音。”
冯远远瞧了眼,白眼翻上天,回头走两步忽地一顿,尖锐地呵斥杵在原地的亓依一:“还不写作业?!”
亓依一无端被骂也无话,屏着气回了房间。
对,就是曾经亓初住的那间,如今是她的。
听见那烦得要命的嗓子,亓初回头刺了那人一眼,然后没好气一把将纸钱扔火里。
“把我妈的生辰八字给我。”她对亓昇说。
敬茶的亓昇:“干什么用?”
亓初:“给她迁到墓地,我说过了。”
“当然我知道你们一向比较迷信,可以拿来全部人的八字,我尽量选个谁都不犯冲的日子。”
亓昇手上动作停滞面露不解:“晚音是我们亓家人,你要她去哪里?”
亓初比他更不解,指着何晚音的照片低声怒喝:“家人?是指坟头草一丈高,逢年过节得不到一柱香,要不是我来根本没人记得她?”
一番话说得亓昇像喝了两斤白酒。
这男人上了年纪以后确实无心,别说死了的,活着的都不咋管,满心满肺净想着吃喝。
亓初掏出张名片甩到他脚边,冷得在大夏天掉雪珠子:“八字发给我。”
该做的做完,她起身准备离开,步子迈开前忽然想说一句话:“你知道我这个人说一不二,说了就一定会做。上回提的我已经做了,相信警察很快就能查出盗卖我画的人。你们,好自为之吧。”
亓昇抱着求和心态,拉下面子端来茶水,结果遭到亓初一通怼,直接气得鬼火冒,指着她高声苛责:
“说了不知道你的什么画!你就知道是咱们拿去卖了?还报警,还调查,你是不是嫌给咱们家丢的脸不够大!”
年过六十的老头骂几句就喘粗气,是冯来娣闻声来接替,跟燃了炮仗一样疯狂输出。
“看看你眼里还有什么?六亲不认,败坏家门,真是没用的玩意儿!”
亓初好赖话不听,做完想做的事便走。
冯来娣给自己骂出眼泪来,坐在水泥地嚎:“造孽呀,我还有脸活嘛我。”
“你有证据你叫警察来!咱不怕你!”
安坐驾驶位的亓初从车窗横了冯来娣一眼,对于最后一句话,她回了个轻蔑的笑。
油门一踩扬长而去。
*
与此同时,另一个方位的月家也并不和谐。
女儿难得回家陈琇都没怎么理会,一直在房间看电视。
月似在院子跟爷爷奶奶聊完天,然后打算好好跟妈妈讲一下亓初的事。
进屋特意去厨房亲手切了盘陈琇爱吃的水果,沙拉酱摆旁边,秉着乖顺的笑容去二楼房间坐到她身旁。
陈琇坐姿优雅看电视,见月似进来也不分她一眼,抓着遥控去单人沙发不跟她挨着。
月似也不气馁,继续黏过去喊了声妈:“芒果很甜,尝一下吧。”
月似忙,又不像普通上班族有节假日,她经常去各地演出,母女俩少了很多亲密时间。
最近月似回家密度确实难得,陈琇也不想同她置气,被她一喊态度软了一半:“你好意思吃我买的果。”
说是那样说,但陈琇伸手捏了支爱心叉子吃了块芒果。
月似顺着杆子往上爬:“怎么啦,这不是给你宝贝女儿买的吗?”
“都是给你的,那你还气我?”
陈琇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你知道我不喜欢亓家那个大女儿,为什么又跟她走那么近?”
“你看她那头发,像什么样子。手臂是不是贴了什么东西,不会是纹身吧?”
从前陈琇就觉得亓初太野,虽然是家庭原因导致的,可她不希望自己女儿和她亲近。
可是月似老不听,比如现在。
月似:“妈,别这样说,亓初在国外生活了八年,她的职业就是纹身师。我们去国外旅行你也见过各种各样的人啊,只是个性比较开放,不能代表什么。”
陈琇:“你也会说那是国外。咱们这儿不兴。”
月似咬着叉子,对妈妈扑闪大眼睛:“怎么不兴,Z市也随处可见染发纹身什么的。”
“别人可以,你不行。”陈琇放下叉子,接下来又是一大段‘舞者的身体是属于舞台’的话。
说到最后,陈琇绕回亓初身上:“她礼数也不周到,早年咱们家关照过她,她是不是该下车和我打声招呼?”
月似小声:“我下次一定把她带到你跟前好吧。”
“还下次?”陈琇不希望有下次。
“她一回来就跟家里闹到报警,我真的很怀疑,她真的像小似你说的那样,是纯良的好孩子?”
“报警?”月似眉头一皱,快速抓住重点:“有听说为什么报警吗?”
上次陈琇只问了月似知不知道亓初回来,没告诉她报警的事,是在试探她跟亓初有没有重修旧好。
显然,她跟亓初的关系不如以前。
至少亓初不跟月似讲近况。
陈琇双手放回膝盖,优雅从容地教育道:“你看,我说过吧,千里路有些人只陪你一程,更多的人走着走着就散了。那么重要的事情她都不告诉你,你们哪还算朋友?”
陈琇希望她们最好别再继续来往了,月似正值职业上升黄金阶段,可别沾上不好的人,不好的议论。
她对月似某个时期的状态仍然感到后怕。
可月似仿佛没听进后面那句话,光惦记前一句,眸底闪过凌乱,将果盘放到大理石茶几,拿出裙子口袋的手机给谁发消息。
陈琇原本打算把事情说开就平息,月似却毫不掩饰地紧张亓初,敢情方才说的尽是废话。
一些陈年旧事涌上心头。
陈琇把手里的遥控器重重拍到大理石茶几,发出惊人的声音。
“月似,你又打算为了她不要家人,不要自己了是不是?”
月似惊得一瑟缩。
曾几何时,她反思过这个问题,但有些从没亲口告诉过别人。
“家人当然重要。”
“但是她也一样。妈,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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