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点零5分，裴月还的左手举着香槟，抬起右手腕看了眼时间，忍不住轻轻吐出一口气，穿着黑色高跟凉鞋的双脚悄悄活动了下。
从法国返回中国要飞近十二个小时，她刚落地，还没来得及休整一下，就被制片人元想从机场直接抓走，在路上做了造型，换了衣服，饭都没吃就直奔今晚的宴会。
穿着及地的礼服和十二公分的高跟鞋跟在制片人身后，不停地跟在这个总那个总后面赔笑脸、说好话，只为他们能够投资拍摄她的新电影。
她在国内的电影学院只读了两年，学了个半吊子就去了法国。在那里一直读到研究生毕业，毕业之后顺理成章地在国外工作，已经有八年没有接触国内的电影市场了。
既然已经决定回国发展，就必须要跟国内的资本大佬打个招呼，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有求于人。
元想是这样说的。
于是裴月还跟在她身后，面带微笑，听着那些资本精英大谈特谈文艺片和商业片的区别、好电影就是要什么元素都来点，只要有枪战、悬疑、色/情、大场面、大特效，这种片子就不愁卖，刚获奖的新片子一点都不好看，拿奖的明星没演技，观众也没水准……
裴月还刚开始还委婉地符合两句，但到最后彻底沉默微笑。
因为她发现那些人完全不懂电影，也不会想着去了解电影，他们自诩为资本，便可以随意地评论一部电影的好坏，个个都觉得自己是资方大佬，能够左右观众的审美。
于是，裴月还接下来只专心扮演好一个点头机器，任由元想和对方说得天花乱坠，她看着侃侃而谈，笑意盎然的制片人，心里只剩下了佩服。
直到有位年近四十的男士见她沉默，主动和她聊起天来。
碍于场面，裴月还和对方交流了两句，态度全程和蔼，给足了对方面子，即使对方说的专业术语牛头不对马嘴，也仍能从容摆出一副“我今天纡尊降贵地教你，你就得好好听着”的姿态。
然而这样的耐心终归没有保持多久。
因为在对方教育完她，又轻蔑地瞥了她一眼后开口，语气里暗含莫名的优越自信：“裴小姐如此年轻漂亮，没想到会对电影感兴趣，这条路不好走，裴小姐要加油啊！”
说完，又不经意的抬了抬手腕，露出了十多万的金色名表。
“必要的时候，裴小姐可以来找我，我会给你一点帮助。”
裴月还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她冷下脸，举着香槟的左手动了动，
就在她准备泼上去的时候，却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元想按住了，元想笑地咬牙切齿：“回国第一天就闹这么大，以后还要不要混了？”
裴月还闭了闭眼，冷静了三秒，接着也扯出一抹笑：“我们现在回法国还来得及吗？”
“你说呢？”元想让她认清事实：“你是被赶出来的，被扫地出门的人毫无尊严可言。”
裴月还想想远在法国的某个魔头，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才把元想的手挪开，用右手按住了左手，对“金色名表”笑道：“我有些不太舒服，想去休息下，祝您今晚过得愉快。”
说完不待对方反应，就率先转身，踩着高跟鞋离开。
找个了没人的角落，裴月还才重重吐出了一口气，她开始怀疑，回国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宴会是在一个极大的会客厅里举行的，欧式的建筑风格，地上铺满了金色的古典地毯，灿金色丝绒缎带和红色玫瑰装点宴客厅，墙壁上的油画带来厚重磅礴的历史感。
不知名的小提琴曲从左前方的乐团中流出。
穿着制服的侍应生们在从会客厅里穿行而过，手中金色器皿上盛着美酒和精致餐点。
裴月还叫住一个侍应生拿了一块蛋糕，再不吃点东西她就要饿死了。
一块小蛋糕勉强垫了点肚子，裴月还边喝手里的香槟边打量着宴会厅的装饰。
她总觉得今晚宴会厅的装饰风格有些莫名熟悉。
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一杯香槟下了肚，裴月还忍不住打了个酒嗝，趁周围没有人发现立刻捂住嘴。
等到胃里的酒气彻底平息下去，她才轻轻松开手。
吃饱喝足，她要跟元想说一声打道回府了。
动了动肿胀的小腿，她正要转身，背后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裴总，您怎么来了，还以为您今晚不过来了？”
“抱歉，今晚有个跨国会议要开，来晚了。”回答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稳重，恰到好处地隐藏了他语气里的冷漠。
“没有，没有，怎么会，晚宴才刚刚开始。”
“……”
裴月还终于想起宴会厅的装饰风格在哪里见过了。
在他们十八岁的成人礼上，她的养父裴千廷亲自确定的晚宴风格。
红色玫瑰、金色缎带、世界名曲、古典名画、美酒蛋糕……极其奢侈，极其昂贵，她曾经都一一亲历过。
可是，刚刚却一点都没有想起来。
裴月还转过身，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准确无误地落在了被人群簇拥着的年轻男人身上。
一张如雕刻过的冷峻脸庞，身姿挺拔颀长，身上穿着的黑色高级定制西装，手腕上带着黑色的百达翡丽，无一不在展示着对方的矜贵身份。
衣冠楚楚，英俊优雅，明明还是记忆里的样子，但他朝旁人点头微笑的姿态让裴月还觉得异常陌生。
时间多奇妙，她在他的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少年时代的野蛮与狠厉。
该说幸运还是不幸，她刚一回国就遇见了前男友。
还是，她现在应该叫他哥哥。
裴雁来边应和着周围人的话，边百无聊赖地注意着四周。
今晚这场宴会他本不用出席的，但裴千廷发了话，所以他只能过来。
想到裴千廷早上说的话，他就忍不住想要笑出声。
“别以为别人叫了你一声裴总，就真的以为所有人都要听你的，你还不够格。”
于是他谈了三个月的合同作废，然后还要若无其事地晚上来代他出席宴会。
真可笑，他们是亲父子，但关系还不如陌生人。
又或者，裴千廷有亲情，但不太多，仅有的那么一点全部都给了另外一个人。
裴雁来摇头，不能去想那个人，只要一去想，他就恨不得毁灭全世界。
旁人见他摇头，眼里闪过疑问，小心问道：“裴总，刚刚我哪里说错了吗？”
“没有，我……”
他说话的声音忽然顿住，墨色的眼瞳和前方那双眼睛撞上。
四目相接。
裴月还穿着一身黑色抹胸纱裙，纱裙上绣着精致的金色花朵，长发微卷，飘散在脑后。黑白分明的眼里弥漫着冷淡与骄傲，肤是白的，唇是粉的，站在那里高贵又端庄。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紧蜷握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裴月还做足了一番心理建设，正要朝对方露出一抹笑容，却见裴雁来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像是从始至终都不认识她这么一个人。
所有的勇气瞬间丧失殆尽，裴月还看着前方和旁人交谈自如的男人，心脏急不可闻的收缩，像是被细密的针扎着。
不致命，但很痛。
裴月还没有走掉，因为当她愣在原地的时候，元想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住了她，在她的耳畔喋喋不休。
“喂，那个就是裴氏的裴总，现在整个裴氏都听他的，一会咱们去跟他打个招呼，争取让他给你的电影投资……”
裴月还打断了她，“阿想，我有点累。”
元想扣住她的肩膀将她整个人转过来，脸色确实有些苍白，眼睛还有些红，但应该是长途飞行太疲惫的缘故。
问题不太大。
“我知道你很累，但今天咱们的主要目标就是他，我还想着万一裴总不来，咱们今天的计划就泡汤了呢。结果，没想到，这是老天都在帮我们……”
裴月还听着元想的声音，只觉得脑袋要炸开。
她忘不了，他刚才投过来的冷漠眼神。
她想说话，但不知道应该要说什么，她想离开，但脚底下没有一丝力气。
“再坚持一下，咱们过去跟他打个招呼，等打完你就回家休息，接下来的事情我自己处理就成。”
在后来很多个日子里，她想当时她应该是有力气的，应该有余力逃离。
但她还是任由着别人将她往他身前推。
“裴总，您好。”元想挤到了人群中心，笑着朝裴雁来伸出了手。
周围人的说话声忽然消失。
裴月还低着头，眼睛落在了对方的第二颗衬衫纽扣上。
“你好。”冷淡又不失礼貌的态度。
近距离听见对方的声音，裴月还有些想笑，她试着勾了勾唇，眼泪却毫无缘由地落了下来。
元想指着裴月还，对他说：“裴总，这是从法国刚回来的新锐导演裴月还，刚刚执导的片子《我们》入围了柏林奖新生代单元，以后将在国内发展，为咱们国内的电影市场注入新鲜血液。”
裴雁来的眼神移到低着头的人身上，随意地扫了一眼就收回视线，丝毫不在意对方是何许人也。
“是吗？那很好。”
一滴眼泪又落了下来，掉落在古典花纹地金色地毯上，很快就消失不见。
这副境况着实有些尴尬，周围有嘀咕的声音，有人小声说：“这人谁啊，态度也太嚣张了，一点都不给裴总面子。”
元想尬笑着戳戳裴月还的手臂，示意她讲两句话。
裴月还用手抹掉脸上的泪水，在所有人看不见的方向努力扬起一个微笑，然后带着这抹微笑，迎上了裴雁来的眼睛。
“裴、裴总好，今晚很高兴见到你。”
她的眼睛红肿，肤色泛白，即使笑容灿烂，也无端让人觉得脆弱。
然而，裴雁来像是没有听见她说话，迈步离开。
众人浩浩汤汤跟在他身后离去，刚才还热闹的场地瞬间变得空空荡荡。
元想叹了口气，转头怒瞪着裴月还：“你怎么回事，刚刚那么好的机会你就白白浪费掉。”
裴月还眼底浮现歉意，“抱歉，我有点累。”
元想还准备再说她两句，但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红肿的眼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行了行了，你快回家休息吧，要我找人送你回去，还是你自己打车回去？”
“我自己回去就行。”
“那你走吧，我再多留一会，万一待会还能再和裴总搭上话呢。”
“嗯。”裴月还点点头，朝裴雁来离开的方向望了一眼，对方的背影早已消失，不知道去哪里了。
宴会厅很大，她找不到他。
裴月还踩着高跟鞋朝宴会厅门口走去，她的脚肿胀地不成样子了，但她好像已经感觉不到了。
元想望着前方那抹羸弱的身影，眉心狠狠蹙起，跺了跺脚冲了上去。
“我送你出去，你别一会摔了，回国第一天就光临医院。”
元想把裴月还送出大厅，看着裴月还坐上出租车。
但车开了两米，元想又追上去，敲敲车窗。
车子停下，车窗被拉下。
元想看着裴月还红肿的眼睛，嫌弃道：“你还是去医院看看吧，你一累就过敏，一过敏就流眼泪，这也太影响工作了。”
裴月还听到她的话愣了下，很快反应过来，手指下意识摸向眼睛，接着苦笑回道：“好，我知道了。”
元想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回家。
车子再次启动，很快涌入车流，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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