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下意识抬起眼眸,往钱公公所在方向望去。
只见钱公公头顶太阳穴上正扎着一枚银针,银针一端没入皮肉,另一端则是由云澈笑眯眯捏着。
一些捕快吓得后面衣衫湿了一片,不知是热的还是怕的,他们连忙垂头,装作自己从未抬过头的样子。
主子这样,岂是他们这种做下属能看的。
如果是被主子发现偷看,还不得掉脑袋。
“您觉得好些了么?”陆云澈完全不知周围人心中考虑,他慢慢转动手上银针,一副真为钱公公考虑之模样,“您若还是疼,我这针可就得再往里了。”
“行行行,够了够了,可以了。”
钱公公大汗淋漓,是被吓的,他没想到自己伪装头疼,还能真被扎上几针。
而秦捕头经历方才变故,也冷汗一出,整个人清醒了,他此时如鹌鹑一般挤在角落,低头缩肩膀,不敢多言。
想不到树欲静而风不止①。
陆云澈给银针消毒时,又慢慢开口。
“捕头欺压新来小捕快,按本朝律法,钱公公觉得,此事该如何办?”
钱公公全身力气准备抵御陆云澈即将进攻那银针,哪还顾得上那么多,但多年来的人情世故还是让他回应及时:“陆大人,律法上并未明说这一条,只说上头得对下头官吏性命负责。您说的固然有理,但……”
钱公公后面的话被陆云澈一只手竖起,全部堵到了后头。
陆云澈轻抬眼眸,他柳眉梢弯,一双桃花眼缓缓浮起凉薄,口吻似乎漫不经心:“那若是上头官员置下属性命于不顾,钱公公定不会坐视不理罢?”
触犯律法之事表面上谁能不反对。
钱公公还当陆云澈在暗处考察他,他立马昂起头,下巴一收,眼神坚定,一字一句郑重道:“那是自然,我朝律法乃由陛下首肯,经各位大人之手制定,代表的是我朝国威,岂能不遵从?”
四周没有一丝风,山间竹荫处尚算阴凉,可那成了钱公公及钱公公随从的独属之地。
温浅言等一干捕快站在离竹荫处仅有五步远的烈日暴晒之地。
即使身体健壮如他们,也无法长久承受暴晒,于是乎不少人从额头至脖颈都冒了细密汗珠,甚至鼻尖都开始泛着水润。
对一群粗汉子而言,这点儿苦不算什么,也没什么值得稀奇,倒只有温浅言皮肤稍白些,在一堆黑漆漆捕快里尤为瞩目,瞧上去与众不同,很容易就吸引视线,让人不由注目停留。
温浅言听出陆云澈这是要真心实意帮她,不由得有一丝怔愣。
至于么?这是她心中冒出的第一想法。
钱公公远道而来,是为太子余孽一案。
而陆云澈作为与叛党有牵扯之人,竟一点也不避讳,不仅站在钱公公身边不说,还口口声声为她讨回公道,那岂不惹人注目?
若是他叛党身份被发现,那还了得。
温浅言正这么想着,又听陆云澈缓缓道。
“钱公公,若是在下作证,秦捕头纠结这一干捕快将这新捕快丢出去喂狼,企图平息狼群之危,您觉得该当如何?”
此言一出,在场捕快脸上血色尽退三分,他们连互相交换眼神都做不到了。
他们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此事是如何泄露,只觉得心跳咚咚,眼神已经茫然,整个人的魂儿都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秦捕头尤甚。
他站在钱公公面前,自然就身处阴凉地,而此时他后面汗珠完全不受控制似的,一颗一颗砸落下来,浸湿里衣,也将他那颗悬着的心彻底拉入谷底。
秦捕头下意识往钱公公那里挪去自己的视线,他垂在身侧的手却不由得颤抖,像是已经预料到不好之事即将发生。
就是说方才仅仅是无风闷热,现下气氛就变成了暗潮涌动。
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微风,对于炎热处众捕快本该是大旱中甘霖,而他们却仍是满头大汗,耳鸣声阵阵,虚汗糊了满脸。
而温浅言倒是慢慢扬起头,迎接这一阵清风。
从她这边往钱公公望去,瞧不到钱公公,只能看到陆云澈白色袍子背影,陆云澈身子略略下拜,分明是像对钱公公恭敬的一副模样,温浅言却莫名觉得他已经胜券在握。
秦捕头预料到大事不好,正欲开口解释点什么,却被钱公公一个眼神打住。
钱公公给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再次笑吟吟看向陆云澈。
“陆大人,实在不是咱家不愿按律法处理,只是小秦所说也在理,当时天色昏暗,您认错了人也未可知。这样如何,您和他都各退一步,回去,咱家替您在皇后娘娘面前美言几句,可否?”
温浅言对钱公公这番话毫不意外。
毕竟钱公公本就是皇后手下之人,而秦捕头又是皇后娘娘远亲,他们互相帮衬,不是最正常不过了么?
她略抬一下眼角,果然见到秦捕头面上扭曲,像是要笑不敢,但又想笑一笑跟她示威的样子。
钱公公说完那番话,见陆云澈久久垂眸不言,可能也是意识到自己过分了。
竹林处隐隐传来鸟鸣,钱公公身处阴凉处,但总感觉身后有妖风一股股从竹林里吹过来,逼着他冷汗直冒。
多年来积攒的处事经验让他心头一转,自己就如此做,秦捕头秦荣的面子是保住了,那陆太医是否对自己处置不满?
他要是对自己所言颇有微词,回去在皇上面前把状一告,那自己岂不也吃不了兜着走?
思及此,钱公公咬牙下拜,身子也跟着向前弯,他语气恳切,仿佛真心实意求教:“是咱家考虑不周了,还没问过陆大人对此事的意见。律法重要,岂能就听小人一人之言。陆大人,您认为,此事该如何处理?”
陆云澈仿佛这时才听见钱公公有话要说,他慢慢抬起眼眸,语气从容温和,然每个字不容置疑。
“钱公公所言也有理,然明眼人皆知,秦捕头的确对下属存在加害之心。不若将其职务暂夺,你我回京禀报圣上再做决定。”
钱公公面上笑容还维持着,心里却狠啐了陆云澈一口。
一个小小太医,猖狂甚么?
要不是陛下器重他,特意让他来与自己一同查太子党余孽案件,他陆云澈岂能在这儿?
不过钱公公乃是人精,笑眯眯便装作若无其事将此事揭过:“陆大人所言极是,小秦呐,可听到陆大人所说?还不快快跪下认罪。”
秦捕头努努嘴,还想说什么,却见钱公公眉头皱紧,眼珠乱转,明显是让他别再说下去的意思,于是他只能一撩袍子跪下来,牙关紧咬,恨恨道。
“陆大人所言极是。在下秦荣,认、罪。”
秦荣后面两个字刻意中毒,他牙齿咬得咯咯响,阴冷三角眼愤恨扫向温浅言。
这贱小子命还挺好,竟能让从京城来的太医都为他说话,也不知是看中了他什么,莫非,也是瞧中了他的脸?
秦荣眼珠子滴溜溜转,眼神仿佛要在温浅言陆云澈二人身上盯出个洞来,想不到,他误打误撞瞟到温浅言跟陆云澈之间有视线接触。
在自己跪下认罪那一刻,陆云澈好像跟温浅言眨了一下眼。
那一眼其实没什么实质内容,但在秦荣看起来,倒像是陆云澈在与温浅言保证“别担心,一切有我似的”。
一个两个都是贱人。
秦荣眼神更加阴鸷。
“好啦好啦,”钱公公见陆云澈紧皱眉心松开,他连忙伸手去扶秦荣,面上还笑呵呵打圆场,“陆大人、小秦,咱们都是替皇上办事儿,应该是一条心才对。”
油滑钱公公主动忽视秦荣能吃人的眼神,出言安抚:“小秦,你来得早,快跟陆大人汇报一下,都查看到了些什么,也好带罪立功。”
“且慢。”
陆云澈缓缓起身,他一双含情桃花眼闪过锋锐光芒,再轻轻眨一下眼,眸子里换成温和,好似三月拂过的风。
钱公公还当这事过去了,却不想陆云澈突然发难,他不好不接话,只得硬着头皮道:“陆大人还有何事?”
“此事关乎新捕快,既是她被欺压,钱公公为何不过问一下她对您的处理,意下如何?”
钱公公哪知温浅言如何想,他也不在乎。
但陆云澈都这么说了,他也只能硬撑着将两边嘴角提起来,笑嘻嘻道。
“那是自然,那个……小子,你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小秦顽劣惯了,一不小心没照顾好你,可他终究是有些资历,如此处置倒也合情合理,小子,你不会怪罢?”
温浅言略挑一下眉,她眼尾下压,遮住眼底嘲讽。
“钱公公所言极是,在下不过是贱命一条,即使被秦大人取了去,在下也不敢多言什么。”
“诶,这就对……”钱公公刚想说温浅言上道,他说了一半,蓦地发现不对劲儿,连忙转口,“话怎能这么讲呢,小秦也是太心急了些,所以才会做出这种事儿来,他本性不坏的,你就原谅他罢。”
钱公公好半天没听温浅言回应,他瞥了眼旁边陆云澈,咬咬牙上前,继续劝。
“大家以后都是一起共事的,这么计较做甚么,你听公公一言,都道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②,咱家看呐,还是先让这事儿过去了罢。”
瞧温浅言面上还没什么变动,钱公公心里有点没底,他走上前,正想拍拍温浅言肩膀,却突然被往旁横走一步的陆云澈拦住。
“钱公公,您这未免有点不讲理了罢?”
“这……”钱公公莫名有点怵,他抬手用袖角拭额头上的汗,叹道,“那小子,你是什么个想法?说来咱家听听罢。”
温浅言缓缓下拜,也和钱公公一般轻叹:“在下不过是一介新来小捕快,岂敢违逆公公之意,只秦荣确草菅人命,按我朝律法,当笞七十,然念其未造成严重后果,且钱公公为其求情,不若就笞五十罢。”
“这……”钱公公冷汗下来了。
笞刑五十,这人估计都要不得了。
钱公公慢慢开口,眼神试探,尝试求情:“会不会,太过了?”
“咱们下人的命的确不值钱,”温浅言垂下眼眸,细长睫羽笼住眼底卧蚕处,落下一片阴影,她语气苦楚道,
“按律法,该罚笞七十,因为我们下人命不值钱,所以只笞五十。这已是碍于私情之一大让步,可惜……”
说到后边,温浅言声音慢慢落下去,她深深吸气,长长叹息。
“钱公公,在下不求什么,只为一个公道。”
钱公公暗叫不妙,见陆云澈并未反驳,反倒静静站温浅言身侧,他没办法,只能咬咬牙,大手一挥:“来人!”
五六侍从立即上前,他们七手八脚把秦荣按倒,并将他双手反剪在后边,他们几个人踩秦荣膝弯他,另一些人则踏秦荣脊背,让他动弹不得。
“公公,公公您可要帮我啊,”
秦荣眼见下人抽出笞刑所用竹板,而他本人又被迫伏倒在地动弹不得,秦荣一下慌了神,他手脚挥舞去扒钱公公衣角,急得语无伦次,表情狰狞,
“被笞五十,我要废了,公公救我,公公救我!”
引用语句出处:
⒈汉·韩婴《韩诗外传》卷九
2.清·曹雪芹《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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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陆云澈针锋相对护温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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