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邑的七月,海风裹着卤水的咸腥,黏在人皮肤上像层薄浆糊。林岚站在县政府顶楼的露台上,米白色西装裤沾着些微盐粒——那是今早去盐场勘测时溅上的。她今年四十二岁,眼角的细纹在日光下看得分明,却被一双锐利的杏眼衬得格外有神,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总带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办公桌上压着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年前的林岚穿着白衬衫站在大学图书馆前,齐肩短发被风掀起,笑起来时嘴角有对浅浅的梨涡。那时她是法律系的系花,明眸皓齿,走在校园里总有人回头,连公告栏里她的奖学金公示照,都会被男生偷偷揭下来收藏。盐邑的老人们说,当年林岚刚调来的时候,穿着卡其布风衣走在盐场堤坝上,海风吹得衣角翻飞,活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人。
照片里站在她身边的男生,是程明远。那时他还是化学系的风云人物,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却掩不住满身的少年气。两人相识的那个午后,阳光透过图书馆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岚蹲在法学书架前翻找《行政法》,指尖刚够到最上层那本,就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抽走。
"这本是修订版,"男生的声音带着点青涩的沙哑,"比你手里那本多了三个司法解释。"林岚抬头,撞进一双清澈的眼睛里,他耳尖红得像熟透的虾子,手里还攥着本《物理化学》。"我叫程明远,"他挠着头把书递给她,"刚才看你在这蹲了十分钟了。"
后来的日子,程明远的自行车后座成了林岚的专属座位。穿过栽满梧桐树的校园小径时,他总会说:"坐稳了。"然后猛地蹬一下脚踏板,吓得林岚抓紧他的衣角。他的白衬衫上总沾着淡淡的实验试剂味,林岚却觉得比任何香水都好闻。有次她随口说喜欢图书馆前的玉兰花,第二天书包里就多了个玻璃罩,里面是朵用无水乙醇保存的玉兰花,标签上写着"赠林岚:花期永恒,2003.4.15"。
"你这是违反校规偷摘花木。"林岚故意板着脸,却把玻璃罩小心地放进书箱最底层。程明远挠着头笑:"用化学方法让美永恒,不算破坏。"那天傍晚,他在操场给她讲熵增定律,说万物最终都会无序,但他愿意为她对抗熵增。林岚看着他被夕阳染成金色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个整天和烧杯打交道的男生,比任何法学理论都更能让她心安。
毕业那年,程明远的省科院录用通知和林岚的盐邑调令同时寄到。"盐邑那地方,连个正经的实验室都没有。"程明远的导师拍着他的肩膀,"留下,明年就能进重点项目组。"程明远把通知折成小方块,塞进林岚的手心:"你去哪,我去哪。你不是想让盐邑的盐卖遍全国吗?我去研究怎么提高品质,咱们俩,一个搞发展,一个搞技术,正好。"林岚的眼泪砸在通知上,晕开了"省科学院"四个字。
"林县,海天公司的王总又来了。"秘书小吴的声音将林岚拉回现实,访客登记本上,"王建军"三个字龙飞凤舞,墨迹几乎要透纸背。这是他本周第三次来拜访,每次都带着不同的"伴手礼",从进口茶叶到名家字画,无一例外被林岚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林岚摩挲着照片里程明远的笑脸,指尖划过玻璃罩上的细尘——那朵玉兰花至今仍在书房的陈列架上,只是颜色已褪成浅黄。"让他等着。"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文件,"盐场三期工程的招标方案,再把环保标准提三个点。老盐工们守着这片海讨生活,不能让污染坏了根基。"
会议室的空调嗡嗡作响,王建军跷着二郎腿坐在真皮沙发上,指间的翡翠扳指泛着油光。他约莫五十岁,地中海发型周围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扫过墙上的盐邑地图时,像鹰隼盯着猎物。北滩盐场的位置被红笔圈了又圈,旁边用铅笔标注着"三期工程预估利润:3.2亿",字迹潦草却透着贪婪。
"王总,林县临时去处理盐场纠纷了,您看......"小吴端来茶水,话音未落就被王建军打断。
"无妨,我等得起。"他笑着摆手,视线落在桌上的招标须知上,"听说三期工程要引进新技术?我们海天刚从德国订了真空制盐设备,效率比传统工艺高五成,正好用得上。"这话像是说给小吴听,又像是故意说给门外的人。
林岚推门进来时,正听见这话。她摘下沾着盐粒的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王总消息倒是灵通。"她拉开椅子坐下,西装外套的肩线挺括,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真丝衬衫——还是三年前出差时买的。"不过盐场三期不只要效率,更要守着老祖宗传下来的法子。"她翻开文件,指着某一页,"你看,这里要求保留三成的古法晒盐区,作为非遗展示基地。"
王建军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活络起来:"林县有远见!这古法晒盐我早有研究,还特意托人联系了省科院的张院长,打算成立个研发中心,专门研究怎么把老手艺和新技术结合起来。"他说着,故意将一份宣传册推到林岚面前,封面上"新型海盐研发中心"几个字烫得发亮。
林岚的指尖在宣传册边缘轻轻敲击,心里盘算着王建军的来意。研发中心?省科院?这未免太过巧合。她抬眼看向王建军:"王总对盐邑的文化倒是上心。只是这研发中心,和三期工程的招标,似乎没什么直接关联吧?"
"怎么会没关系?"王建军身体前倾,语气恳切,"设备更新了,技术跟上了,三期工程才能做出成绩嘛。再说了,林县您为盐邑操劳这么多年,总得有人为您分担。张院长说了,要是项目能成,不仅能带动就业,还能申请国家专项资金,这可是双赢的好事。"
"王总费心了。"林岚合上文件,语气不咸不淡,"不过盐邑的发展,得按规矩来。招标讲究公开公平,任何企业都一视同仁。至於研发中心,那是另一码事,得看是否符合县裏的产业规划。"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倒是海天公司,上次环保检查时,北滩的临时储盐场有点超标,整改报告还没交上来吧?"
王建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端起茶杯掩饰尴尬:"那都是小事,早就整改好了,回头就让人把报告送过来。林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海天是真心想为盐邑做点事。您看这三期工程,预算我们可以再降两个点,只要能拿下项目,利润不是问题。"
"利润是企业的事,我只关心盐邑的百姓能不能受益,盐场的生态能不能保住。"林岚站起身,"王总要是没别的事,我还有个会要开。招标会定在下月十五号,欢迎海天公司参与,但请按程序来。"
王建军也跟着起身,走到门口时突然回头:"林县,听说程哥最近在研究海盐提纯?我们研发中心正好缺个懂基层又懂技术的负责人,待遇从优。您看......"
林岚的心猛地一沉,王建军连程明远的近况都摸得这么清楚?她强压下心头的不适,淡淡道:"我先生有自己的工作,就不劳王总费心了。"
送走王建军,林岚站在窗前,看着他的黑色轿车驶离县政府大院。阳光刺眼,她却觉得后背有些发凉。这个王建军,像条滑不溜丢的鱼,看似随意的几句话,却处处透着试探和算计。他提到程明远,是无心之言,还是别有用心?
北滩盐场的方向,老张正举着铁锹站在盐堆上,和几个戴安全帽的人争执——那些人她认得,是海天公司的技术员。"怎么回事?"她拿起对讲机。
"是海天的人想拆老盐井,说要建新设备基地。"对讲机里传来盐务局老周的声音,带着焦急,"老张说那口井是光绪年间传下来的,说啥不让动。"
林岚皱紧眉头,王建军这是在玩什么把戏?一边谈合作,一边却在盐场搞小动作。她拿起外套:"我去看看。"
赶到盐场时,老张正拦在老盐井前,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这井是咱盐邑的根,谁也不能动!"海天的技术员拿着图纸,不耐烦地说:"这是规划好的,拆了才能建储盐罐,耽误了工期你负得起责吗?"
"规划也不能瞎规划!"林岚走上前,目光扫过图纸,"老盐井是文物,早就列入保护名录了,谁让你们动的?"技术员见是她,气焰顿时矮了半截:"是王总说......"
"王总说的也不行!"林岚打断他,"马上停工,把设备撤了。回头让你们法务部来趟县政府,好好学学《文物保护法》。"她转向老张,语气缓和下来,"张叔,您别气坏了身子,这井,谁也拆不了。"
老张看着她,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林县长,我就知道你会护着咱们。"
暮色降临时,盐场的号子声渐渐歇了。林岚站在滩涂边,看着老张将最后一筐盐装上马车。白花花的盐粒在竹筐里晃出细碎的光,老人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林县长,这盐场是咱盐邑的根,可不能让心术不正的人毁了。"
海风突然掀起她的风衣,远处海天公司的广告牌在夕阳下闪着刺目的光。林岚攥紧了手中的招标方案,指腹触到纸页上"三期工程"的字样,突然觉得这张纸重逾千斤。口袋里的手机震动,是程明远发来的消息:"瑶瑶说想吃你做的红烧肉,我买了五花肉,等你回家。"
她望着家的方向,那里亮着温暖的灯火。二十年的光阴在海风中呼啸而过,她终究没能让程明远重拾烧杯,甚至连一顿安稳的晚饭,都成了奢侈。这份亏欠像盐粒钻进伤口,在心底隐隐作痛——她当时还不知道,这道伤口,即将被王建军狠狠撕开,成为吞噬一切的深渊。
回到办公室时,王建军留下的宣传册还躺在桌上。林岚拿起翻看,某一页夹着的纸条掉了出来,上面用铅笔写着一行字:"程明远,化学系98级,毕业论文《海盐提纯新工艺》"。她盯着那行字,窗外的夜色正一点点漫进窗棂,像要将整个世界都浸在浓墨里。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王建军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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