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邑的春雾总带着股化不开的咸腥,像浸透了卤水的棉絮,沉甸甸压在人心上。林岚站在盐场三期工程的工地上,看着海天公司的工人将一捆捆锈迹斑斑的钢筋往地基里埋。王建军的迈巴赫就停在不远处的临时帐篷旁,他叼着雪茄倚在车门边,见林岚望过来,故意举了举手里的文件袋,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
"林县,这钢筋标号差了两个等级!"老周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检测报告被风刮得哗哗响,"送检的样品是国标,可现场这批......我刚才偷偷截了一段,硬度根本不达标!"
林岚的手指死死掐着安全帽的带子,塑料边缘嵌进掌心,留下几道红痕。昨夜书房的灯亮到后半夜,程明远抱着头蹲在地上,研发中心的假账被审计抽查时查出了端倪。"王建军说,只要我们扛过这关,瑶瑶的麻省理工化学系预录取就能转正。"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还说......如果我们不配合,那些'顾问费'的流水,足够让我进去待五年。"
"你想让我怎么做?"林岚当时背对着他,望着窗外海天公司的霓虹灯,那光刺得她眼睛生疼。书桌上还摆着瑶瑶的化学竞赛奖杯,水晶底座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程明远猛地站起来,眼镜滑到鼻尖:"我不知道!但瑶瑶为了这个申请,熬了多少个通宵做实验?她床头那本《无机化学》都翻烂了......"
此刻林岚看着地基里扭曲的钢筋,突然觉得那些锈迹像极了他们婚姻里的裂痕,一开始只是细微的划痕,如今已蔓延到根骨。王建军慢悠悠走过来,将文件袋塞进她手里:"林县,这是瑶瑶的预录取确认函,校方说只要补充资金证明,下周就能发正式offer。"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程哥昨晚在研发中心改数据改到凌晨,那些海水提纯的假报告,可都是为了给瑶瑶凑学费。你总不能让他的心血白费,让孩子的梦想泡汤吧?"
文件袋上还留着王建军的体温,烫得林岚指尖发麻。她抬头时,正看见老张蹲在不远处的盐堆上,手里攥着块盐晶反复摩挲——自从老盐井被填,老人就总这样,像尊沉默的石像守着这片被糟蹋的滩涂。上周老张还塞给她一包新晒的盐,说:"林县长,你尝尝,这才是正经盐邑的味道。"那盐粒雪白透亮,现在想来,竟比她手里的确认函还重。
"这些钢筋......"林岚的声音干涩,像被盐粒堵住了喉咙。
"放心,监理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王建军拍了拍她的肩膀,"等工程结项,把这部分换成新的就是。现在最重要的是先把手续走完,你说呢?"
林岚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程明远第一次给她送玉兰花的样子。那时他也是这样笑着,眼里的光比春日阳光还亮。而现在,她手里攥着的不是永恒的花期,是能毁掉一切的毒药。
深夜回家时,程明远正坐在餐桌前发呆,面前摆着两副碗筷,菜早就凉透了。桌上还放着瑶瑶的化学笔记本,扉页上写着"要像爸爸一样厉害"。"你回来了。"他起身想热菜,却被林岚按住手。
"王建军让你改的数据,到底有多大问题?"林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程明远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才低声道:"就是......把海水提纯的纯度报告改高了三个百分点,把能耗数据改低了......"
"只是改了点?"林岚猛地提高声音,将那份钢筋检测报告拍在桌上,"那这些呢?劣质钢筋!虚假验收!程明远,我们这是在犯罪!瑶瑶要是知道她的学费是这么来的,她会怎么想?"
"犯罪?"程明远突然笑起来,笑声里满是绝望,"那你告诉我,我们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吗?那些'顾问费'已经给瑶瑶报了托福班,买了实验器材,她的申请文书里还写着'感谢父亲的科研指导'......你让我怎么回头?"他指着自己的胸口,"我这里早就烂透了!从接受第一笔钱开始,从在研讨会上说那些违心的话开始,我就不是那个能在图书馆给你递书的程明远了!"
林岚被他吼得后退一步,撞在餐椅上。月光从窗缝钻进来,照在程明远鬓角的白发上,那根根银丝像针,扎得她眼眶发酸。"我对不起你......"她蹲在地上,眼泪砸在冰凉的地板上,"如果不是我总忙着工作,如果不是我让你觉得在这个家里抬不起头......"
"别再说对不起了。"程明远走过来,轻轻抱住她,"是我自己贪心,是我想证明自己不比你差......岚岚,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别想甩开谁。"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发颤,"等瑶瑶去了美国,等这个项目结束了,我们就辞职,带妈去苏州养老,好不好?我还能给中学当化学老师,你......你可以写写东西......"
这个承诺像根救命稻草,让林岚暂时忘了地基里的劣质钢筋,忘了研发中心的假数据。她点了点头,将脸埋在丈夫怀里,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那是昨晚改数据时不小心打翻试剂留下的味道,刺鼻,却又让她莫名安心。
可安稳只是暂时的假象。一周后,市纪委收到匿名举报,反映海天公司在盐场三期工程中使用劣质材料。调查组来的那天,林岚正在办公室修改环保评估报告,王建军的电话恰在此时打来:"林县,把排污标准调低五个点,我让人把补充协议送过去。记住,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程哥和瑶瑶的化学梦。"
林岚握着钢笔的手不住颤抖,笔尖在"环保达标"四个字上反复涂抹,最终改成了"基本合格"。门被推开的瞬间,她看见程明远站在调查组身后,白大褂上还沾着研发中心的伪造数据,脸色白得像纸。
"林岚同志,我们接到举报,需要你配合调查。"纪检干部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重锤敲在林岚心上。
她被带走时,程明远突然冲上来,想抓住她的手,却被拦住。"岚岚!是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嘶哑,眼镜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都是我的错!你别......"
林岚没有回头。她知道,这不是谁的错,是他们一步步走进了自己挖的坑。警车驶过盐场时,她隔着铁窗看见老张带着工人在晒新盐。白花花的盐粒在日光下闪着光,像极了当年程明远送给她的那瓶玉兰花——后来她在整理书房时发现,那朵用无水乙醇保存的花,早已在无人知晓的角落,褪成了惨白的灰烬。
看守所的探视室里,程明远隔着玻璃坐在对面,头发剃得短短的,穿着囚服。"瑶瑶......我已经让我妈接去苏州了,她不知道......"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她说想你做的红烧肉了,还说她新设计的海水过滤装置,等你出来给你看......"
林岚的眼泪突然决堤。她想起无数个加班的深夜,程明远总会给她留一碗热汤;想起女儿第一次参加化学竞赛时,他比谁都激动,连夜帮她改实验方案;想起大学图书馆里,那个耳尖发红的少年递给她一本《行政法》,说"我叫程明远"。
"明远,"林岚擦掉眼泪,努力挤出个笑,像二十年前那样,"等出去了,我们回盐邑,我陪你去看老盐井......我们给瑶瑶写信,告诉她,真正的科研,容不得半点虚假......"
程明远的眼泪落在玻璃上,晕开一小片水雾。他点了点头,却没再说什么。林岚知道,他们都明白,有些东西一旦被盐渍浸透,就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了。就像那些埋在地基里的劣质钢筋,看似撑起了高楼,实则早已腐朽,只等着某一天彻底崩塌,将所有的过往与未来,都砸得粉碎。
看守所的单人牢房总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林岚蜷缩在铁架床上,望着墙上那道渗着水迹的裂缝。月光从铁窗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影子,像极了她人生里那些无法弥合的缺憾。
口袋里藏着块盐晶,是老张最后一次来看她时偷偷塞进来的。老人没说话,只是指了指盐晶,又指了指天,浑浊的眼睛里盛着比盐场卤水还深的期待。这块盐晶棱角分明,阳光下能折射出七种光,此刻被林岚攥在掌心,硌得掌心生疼,却也成了这暗无天日里唯一的念想。
凌晨三点,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林岚摊开手心,盐晶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上面还留着老张粗糙的指纹。她想起第一次见到老张,老人赤着脚站在盐堆上,皮肤被卤水浸得黝黑,却笑得像个孩子:"林县长,这盐啊,得经得住日晒雨淋,才能结出最纯的晶。"
那时她信誓旦旦要守好这片盐场,守好心里的"纯"。可现在,她的人生却像块被污水浸泡过的盐,再也晒不出干净的白。
程明远的探视申请被驳回的消息传来时,林岚正在写忏悔书。笔尖划过纸面,"辜负"两个字被泪水晕开,像幅模糊的水墨画。她想起程明远在探视室隔着玻璃流泪的样子,想起女儿笔记本上"要像爸爸一样厉害"的字迹,心脏像被卤水腌过,又涩又沉。
"如果能重来......"她对着盐晶喃喃自语,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些棱角,"我一定不会碰那些钢筋,不会让你改数据,不会让瑶瑶的梦想沾染上灰......"
话音未落,掌心的盐晶突然发烫,像块被火烤过的烙铁。林岚猛地攥紧手,却见盐晶在月光下迸出细碎的光,那些光丝像有生命般缠绕上她的指尖,顺着血管往心脏钻。
"嗡——"
耳边响起尖锐的鸣响,像是盐场晒盐时卤水沸腾的声音,又像是穿越隧道时的呼啸。林岚觉得天旋地转,铁架床、霉味、月光都在扭曲,眼前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白光。她想抓住什么,却只摸到一片虚空,身体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在失重感里翻来覆去。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轰鸣渐渐平息。
鼻尖突然钻进一股熟悉的咸腥味,却比盐场的卤水多了些草木的清香。林岚艰难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刺眼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洒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动了动手指,触到的不是冰冷的水泥地,而是带着潮气的泥土,混杂着细小的盐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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