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清澜君的意思,我们对时间的感知与旁人不同?”颜轻云道:“可我仍是不解,方才同我们说话的人并无什么不妥啊。”
夏未曦道:“先前我们出了酒馆,经过包子铺,我见那男主人左手虎口处有伤。”
“也许是你今早未曾注意?”
“不,伤疤很大,大抵是菜刀等器物所伤,可伤疤已结痂,不似新伤口。”
“还有那位卖给我包子的厨娘,她见了我,说过一句好久不见。”
“也许只是一句客套的寒暄?”
“可曾记得卖货郎?颜师姐不信我,也该信那新刻上的第十九道痕迹。”
颜轻云自然记得那老人家,只是她并未注意那些印记,而清澜君也没有理由去忽悠她。
“所以,这是否是黑袍人所为?”
“不知。”无论是否是黑袍人的手笔,大抵都与她脱不了干系。
“清澜君,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颜轻云道,“你说方才那修士不知你我身份,是当真未曾认出,还是,他本就不该在此时此刻认识我们?”
若非刻意封住灵脉以此隐藏身份,修士之间即使不曾挑明,也当有所感应。
“哦,对了,还记得酒馆的说书人吗?”只知崇明君位列仙尊,却不知那已是千年前的往事。
“我那时还笑他消息不灵通呢。”颜轻云笑着摇头,“如今想来,并非他消息不灵通,而是他本就不该知晓往后的事情。”
“所以,我们是来到了以前,至少是千年前?不知是何人的何种能力,让时间的流逝变快?”
“我更倾向于是某种阵法,天道制定时间法则,此人有再大能力,也无法控制全镇百姓的时间。”时间流逝过快的说法也只是对她们而言,对于如今“生活”在此的仙居镇百姓,这并没有什么怪异之处。那么,这个瑕不掩瑜的漏洞,也只有进入阵法的人才可能有所察觉。
“如清澜君所言,此人如此煞费苦心,就为了做一个回到千年前的阵法,这对他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这也是我的不解之处,但,不论此人出于何种目的,为今之计,是找到阵眼,方能从此阵法中脱身。”
夏未曦不知想到什么,向前走去,女孩见状快步跟上。颜轻云方才还在思虑中,猛然见两人离去,急道:“这是要去哪?”
“赵府。”
门从内打开,今早的那人探出头,问道:“你们找谁?”
夏未曦道:“我们求见赵五爷,有要事相商。”
那人道:“求见我们老爷的人多了去了,谁知你们是真有事还是有意巴结?”
“我们来此,或许可以解赵五爷的心事。”
颜轻云看向夏未曦,那小厮眼神闪烁,道:“那,你们稍等。”
说完,门又被阖上。
颜轻云道:“清澜君,你怎知赵五爷有心事?”
“只是说辞。”
“啊?”
这时,门再次从内打开,此时的小厮说话时都带上了笑意:“几位里边请,老爷在大堂候着呢!”
门被完全打开,入眼的是一条用小石子铺成的路,路的尽头那端通往另一道门槛。庭内摆放着各式各样的花草,那棵梧桐树下,是一个用木头做成的秋千,夏未曦多看了两眼,下意识止步。
“清澜君,快走啦。”
夏未曦回神,跟随小厮走进里屋。
大堂里有一男人端坐着,近前一位尚还年轻的女子恭敬地站着,似是赵府的丫鬟。
那男子,许是正值壮年,却未留胡须,尽管坐着,也不难看出他的身形修长,一身绫罗绸缎,却不似一个腰缠万贯的财主,倒像个一朝发达的书生。
他许是爱笑之人,见着她们,脸上笑意更甚,向近前的女子道:“浣碧,准备好茶,好好招待两位!”
“是。”
夏未曦和颜轻云向其弯腰拱手,藏在夏未曦身后的女孩见了,也学着她二人的样子弯腰。男人这才见到女孩,笑着:“哈哈哈哈,罪过罪过,竟漏了这位小姑娘,浣碧,再多添一杯好茶!”
三人入座,男人道:“几位来得巧,前不久新得来的洞庭碧螺春,尝尝。”
颜轻云平日极少喝茶,今日得了个新鲜,尝过一口,笑道:“好茶,口感细腻,滋味回甘!”
男人脸上笑吟吟:“好茶也如那千里马,需要懂它的人。几位若喜欢,便多喝点,还有这些糕点,不必介意,多尝尝。”
夏未曦拿起一块桃红色的糕点,尝了一口。过了一会儿,她凑近女孩,轻声道:“桃花糕。”
女孩点头,也拿起一块尝。
男人不知想到什么,笑脸耷拉下来,叹了口气,道:“几位真的能帮我了结心事吗?”
颜轻云心道:还真被清澜君猜到啦?
夏未曦道:“我们或许可以帮助阁下一二,但阁下需向我们说明此事。”
男人叹道:“唉,这都怪我啊,是我当年惹下了债呐!”
颜轻云道:“可否展开讲讲?”
“这,应该是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是一介穷苦书生,有一天……”
“饱读诗书又有何用?到头来,不还是要成为我们这些所谓纨绔子弟玩弄的狗?”说话的人是个穿金戴银的贵公子,他肥胖的手拍打着面前人的脸庞,笑道:“你呢,不还是只能束手就擒?”
被贵公子身边的两个仆人擒住的人一身布衣,他低着头,一言不发。
“怎么,赵羽,你哑巴了?”
“秦兄,这臭书生不愿帮助我们,可想而知,他的嘴硬着呢!不让他吃点苦头,他怎么可能知道秦兄的厉害?”说话的人是另一个穿着光鲜亮丽的富家公子,此前,他想要赵羽代写一首干谒诗,好献给太守以谋得一官半职,赵羽不允,他便找到了口中的秦兄。
这秦兄祖上发迹,一度官至京城,但从他祖辈起,全家迁回祖籍仙居镇,传到他这一代,已不似先祖那般飞黄腾达,但在仙居镇也是数一数二的存在,不是一般人可以惹的。
“我……我不会写。”
“哈哈,笑话,一介书生,竟然不会写诗?你诗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吧!”秦公子说着,眼神示意两位仆从,二人会意,对着赵羽拳打脚踢。
“哈哈哈哈……方兄莫急,我定让他把诗书从肚子里吐出来!”
“住手!”一位身着蓝衣,书生模样的男子走过来。
秦公子看见来人,知道他是孙家的公子,便让仆从停了手。
他笑着,原本就肥头大耳的他显得愈发臃肿:“孙公子今儿怎么有时间出门呢?”他可记得几日前他曾约孙公子,孙公子却以温书为由推辞,他驳了自己的面子,本就令秦公子气不过。
孙公子怒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竟然行尽欺人之事,实在是厚颜无耻!”
方公子道:“哎,孙公子,话可不能如此说……”
“行了,孙公子,读了几句诗书就了不起吗?骂人都如此文绉绉,没意思!”
孙公子道:“哼,见了你们都是污了我的眼!你们莫要欺人太甚,把赵兄放了!”
“赵羽是你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说这种话?”
孙公子和赵羽自是因为读书相识的。某年冬天,天降鹅毛大雪,当时已是深夜,仆从皆已睡下,唯有孙公子仍坚持秉烛夜读,这时屋外却响起敲门声。来人是赵羽,那是孙公子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见到他,他穿着实在贫苦,一身布衣不知穿了多少年,竟打了不少补丁。他的脸被凛冽的寒风吹伤,见到孙公子,他笑着搓着双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孙公子问他何事,他说想借书回家誊抄,还说保证不会弄坏或弄丢,一定会尽早送还。
孙公子让他进了屋门,说让他自己挑,只要不把书弄丢弄坏,随意他借。赵羽自是高兴,随着孙公子走进他的书房,屋内备了一个火盆,竟有点温暖,赵羽看见满屋的书,不免赞叹了两句。他看着,忽然注意到搁置在桌上的一首诗。
“我以为,这个字改为‘空’字更好。”赵羽指着,忽而想起这可能是孙公子自己作的诗,连忙住口。
孙公子又读了这首诗,也觉改为“空”字的确更有意境,他赞叹不已,称赵羽是自己的“一字之师”。许是因为这件事,他许诺,只要赵羽想借书,他随时欢迎,两人就此结下情谊。
孙公子道:“圣人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们如此这般,非君子所为!”
秦公子却笑了:“这嘴上功夫,我还当真斗不过你们这帮读书人!不过孙公子,我们可没有欺负人,他赵羽可是自愿的!”
孙公子听罢,眉头紧皱:“赵兄,当真如此?”
赵羽低头不语。
秦公子给一旁仆从使了个眼神,那人会意,暗中踢了赵羽腿一脚,赵羽站不稳,竟跪了下来。
“赵兄怎么了?”孙公子上前就要扶他。
“是。”
“什么?”
“我是自愿的。”
说话间,赵羽抬起头,他看见那双本想来扶他的手又垂了下去。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啊,不像自己,布满茧子和冻疮。
“赵兄,你怎可自甘堕落,你明知……”
“明知什么?我这般模样,就是堕落吗?”
“你忘了你我读书是为了什么吗?如今,你怎可与那理想背道而驰?”
“哈哈哈……哪有背道而驰一说,我读书,就是为了结交权贵,出人头地,你看,我这不快要实现了吗?我认识了公子们,没准哪天,我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我就能……”
“你住口!”孙公子打断赵羽,他气急,“胡言乱语,奴颜婢膝,执迷不悟!”
“哼!”他说完,便挥袖而去。
在旁听两人对峙的秦、方二公子皆笑了。
秦公子道:“你方才说的权贵,公子,是说我吗?”
“是。”如何能不是?
“哈哈……”秦公子示意仆从松开赵羽,他再次伸出肥胖的手拍打着赵羽的脸,笑道:“可赵羽你啊,还不够格。”
方公子附和道:“是啊,这仙居镇想巴结秦兄的人多了去了,赵羽你也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秦公子心情大好,他道:“你想结交我,可是有条件的。”
“他的条件是让你……”颜轻云怎么也没想到,眼前拥有荣华富贵的赵五爷,曾有这般往事。
赵五爷想起往事,叹道:“唉,若非如此,恐怕我也不会遇见她。”
入夜,青楼前,赵羽在此踌躇,秦公子笑道:“走吧,别忘了你可答应我的。”
方公子道:“穷书生恐怕从来没来过这吧,今儿秦兄带你进去,你就别不识好歹啦!”
在两人的推搡下,赵羽只得进去。此前,他的确从未踏足此处,这等烟花之地,也不是他一介书生该来的地方。
“秦公子,方公子,您二位来啦!”老鸨迎上来,几个除脂抹粉的年轻女子随着她,秦、方两人显然是这儿的常客,那几位女子围着他们,赵羽忙后退两步,他不曾见过此等场面,略感不适。
“这位是……”眼尖嘴快的老鸨显然注意到了赵羽,她仔细瞧了两眼,发现穿着普通甚至寒酸,她眼露鄙夷。
秦公子道:“这是赵羽,他今儿是想见见楼里的头牌!”
“秦公子口中的头牌不就是我们家秋凝吗?秋凝身价高着呢,怎是他想见就能见的?”
“哎呀,我也是这儿的常客了!”秦公子笑着,凑近老鸨,轻声道:“这赵羽是我带来的人,我今儿是想带他来见见世面,你当卖我个面子不是?”说着,他塞给老鸨一个银元宝,老鸨迅速收下,两人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拉开距离,皆看着对方笑。
“哎呀,好说,好说。”
爬上楼梯,行至三楼,沿着一条略长的走廊走到最尽头,老鸨道:“进去吧。”
赵羽朝下看着此时正在一楼的秦公子,他左拥右抱,另有一女子为其斟酒,笑吟吟地喂给他,他抬头喝酒,正好瞧见了正在楼上看着他的赵羽,他笑着,示意赵羽进去,赵羽便不再看他。
走进房间,立刻就有人从外阖上门。他瞧着眼前粉色的帷帐,不敢再向前。
“谁在此处?为何不进来?”帷帐内传来声音,他似乎看见一位身材曼妙的女子起身。
“姑娘,我……”
这时,那帷帐被掀开,一张艳丽的脑袋露出来。
“你是何人?”
见着她,赵羽脑子里想的全是那几句诗。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怎不听见小雨说起?你是鸨母今晚安排的客人?”
朱唇轻起,赵羽这才回神。
“是。”
沉默片刻,她抿唇,道:“那便过来吧。”
“真是荒唐!”却见一年轻女子搀扶着正在怒骂的女人过来,“堂堂家主,竟给客人展露自己的风流丑事,你不要颜面,我这个主母的还要颜面!”
“依儿……”赵五爷见着她,也不再说往事了,连忙起身,快步走上前,想要去扶她。
女人愤恨地甩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坐在主位,她的右脸颧骨处有一大块红色胎记,脸上皱纹明显,两鬓发丝染了白,看起来虚弱疲惫。
“依儿,怎不好好待在房里养病?”
“哼,养病?我要是再不出来,天都要塌下来啦!赵羽!,你怎能这般……咳咳……不知羞……”
赵五爷见状,连忙上前抚着她的背为她顺气,身旁丫鬟递过去一块干净手帕。
“依儿啊,莫生气,气多伤身。”
“不要脸!咳咳……”
“好好好,是我不要脸,是我不知羞,是我赵羽对不起你……”
女人不停地咳,似有死不罢休的架势。
赵五爷慌了:“依儿,你要挺住!”
颜轻云见状,欲起身,夏未曦却抓住她的衣角,示意她不必有所行动,颜轻云想起这只是千年前的“往事”,便又坐下来。
“来人,快把神树抬上来!”
“是。”
颜轻云抬眼,看向夏未曦,后者却毫无波澜,似是料到了一般。
与其说那是一棵树,倒不如说是某种花木,只是它被栽在一个略大的花盆,周身散光着金光。
赵五爷摘下神树的一片叶子,急忙放进女人嘴里,女子顿时就有所好转,不多时,她已不再咳嗽,甚至连气色都变好了,此时再观她的样貌,谁人能想到她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呢?
颜轻云诧异于所谓千机树神奇的功效,这堪比灵丹妙药。
夏未曦道:“敢问阁下,这棵树从何而来?”
赵五爷正沉浸于女人气色好转的喜悦中,这时回神,笑道:“上天眷顾,去年我意外得来了一颗种子,没想到,种成了这棵神树。”
颜轻云道:“这神树如此灵验,不如也给我们几片叶子。”
“几位要这神树叶子做何?”
颜轻云轻笑不语,她幻想着,小丫头若吃了,她的伤肯定能立刻见好,再带一片回宗门,让师妹好好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多种出几棵。可惜,这里是“千年前”,这些都做不得数的。
夏未曦道:“阁下的心事到底为何?”
女人听罢,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赵五爷。
赵五爷笑着:“唉,这事得从长计议,那个,我们改日细聊。”
“告辞。”
走出赵府,颜轻云道:“就这么走了?”
“他的意思是谢客。”
“清澜君,他到底是相信我们还是不相信我们?”
“不知。”
明明素未谋面,却可以热情款待,说为其了结心事,又可以分享往事,可一到关键处,却似乎什么也没说。
“那千机树是阵眼吗?”
“你觉得呢?”
“我看着不像。”
只是,那千机树当真如此药到病除吗?
颜轻云笑道:“我方才还想为小丫头求一片呢。”
夏未曦蹙眉:“她不需要。”
“好好好,她不需要,小丫头有你清澜君就够了,马上就能健健康康的了!”
“颜师姐,你话里有话。”
“我可没说,你可别冤枉我啊!”
她看向女孩,道:“小丫头,你刚可听着了,清澜君方才……小丫头!”
夏未曦立马察觉,转身抱住女孩。
“姑娘,姑娘!”
“小丫头,你醒醒!”
可此时,女孩早已不省人事。
*摘自《诗经 卫风 硕人》
赵羽雪夜借书的故事,有参照元末明初宋濂的《送东阳马生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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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寻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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