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十年,杏春,正可喜这日天气清朗,一水儿的桃红掺着眠勺色的花儿挂在树杈上,鼓得满满当当,芳香馥郁之气扑入满道儿行人的鼻中。
本该是个大喜的日子,城墙上的红色讣告前却一股溜儿的围满了熙攘的城中百姓,一时间闹声不断。
因着三朝元老内阁首辅陆新之的事儿,朝堂上已然闹翻天了。
这些日子,二月会试作弊及江南榜案一事被揭露,惹的人心惶惶。同庆帝感慨万千,后念陆首辅年事已高,资历优渥,再及早年栽培之恩情,决意将其贬至曲阳堡。
话说这陆首辅惩处较轻,那些举子自是不满,同庆帝因着他们人多势众,吵闹不休,便下令余下数十名主考官皆以斩立决处置,重开今年的会试,方才平息了争吵,余下世人哗然。
“这陆首辅闹出此事来,可真是胆大包天,会试是多么要紧的事儿,那些子读书人,十几年不见得什么出路,一朝中举,可比登天还难呢!”
闲话之间,反倒是无关紧要之人最是心急,却也不敢气高了被人听见便又是一顿辱骂,只得低声悄问道,“这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呢。你可知多少两白花花的银子进了丞相府呢!依我的主意,不知这处罚多轻了些呢”
自那日陆首辅被贬曲阳堡后,同庆帝便命将府中众人一并发配,一应儿的物件也被收缴。
谁料自此以后,皇后陆柠韵因闻此噩耗,悲痛欲绝,突发恶疾于雨水时节而崩,仅留下一个总角之龄的幼女,名唤楚珈。
长安城中世人皆念帝情深义重,竟为此罢朝三日,亲笔手书皇后诏书,念其婉顺高洁,芒寒色正,谥号文昭,葬于帝陵,其幼女楚珈温柔淑良赐封号永安,邑三千户。
京城百姓及世人议论纷纷,元庆帝与文昭皇后的话本子一时间风靡开来,只落了个“洛阳纸贵”之势。
茶楼酒馆的说书人撸起袖子,忽的放下镇纸,“接上回说道,元庆帝一直未曾立后,这后宫事宜皆由云贵妃代为掌管。而我们的永安公主,帝后的亲女,便一直在皇上身边长大,这可是大大的出息了,常年待在尚书房,甚至与文武百官混了个脸熟。传言道还揪过丞相大人的胡子呢。”
景熙十七年,暮秋,皇家围场。
飒飒的风吹动着一旁葱茏的杨树,迎面只见而过高耸的大块山石,旌旗蔽日,锁甲剑佩的御林军包围着整个猎场。
同庆帝站在最前面,已至中年的帝王今日着一身缁色缎绣戏珠龙纹的骑装,眼角微微下垂,显透出一代君王的威严。
“父皇,不知今日狩猎的奖励是什么,父皇早日提了,儿臣也好竭尽全力,免得儿臣偷懒被人儿耻笑呢。”
楚珈穿着一袭水红色的骑装,一条蝴蝶结子勾勒出劲瘦的腰肢,满头的青丝只用一根宽两指的发带挽着。
头顶的烈日正盛,煦暖的光洒在她身上,远远的看着像是红梅,显得分外精神。楚珈微微眯了眯眼,仰头瞧着天儿,光辉夺日的几乎睁开不眼,心里有意了些,这才又大步忙着向前走去。
“永安,今日这狩猎之事本就是因你而起,这天儿也晴着,若你能得头名,随便提愿望,朕都满足你,况且,朕心里早已定了,你过些日子也该到择婿的时候了,今儿趁此机会也先瞧瞧有没有合适的。”
同庆帝看起来欢喜异常,他的目光扫视到身旁的宰相,唤人过来,“南相,怎么不见令郎呢?”
“回皇上,犬子身子弱些,恰逢这儿又感风寒,今日臣便斗胆儿留他在帐中歇息着,还望皇上能够见谅,莫要与老臣这个病秧子孩子计较了。”
同庆帝乐得笑起来,“无碍,等养好了身子,虎父无犬子,丞相可不要自谦啊。”
他说得也轻松,“今日永安这丫头夸下海口,说是要得头名,丞相也替朕看看,毕竟这孩子也算你一手教导出来的,岂不是要全了她的想法?”
“公主殿下,自幼跟着皇上学的骑射,这本事自是不小,哪里能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呢?”
云贵妃站在一边堆着笑道,她发髻高高挽起,点翠金蝶步摇插在发中,一袭湖水碧对襟宫装衬得她端庄大气,温柔娴静。
她本是礼部尚书之女,自幼便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只是这骑射技术,却是半点儿都不会,听着同庆帝这般言语,心里面不免有些子吃味。
“永安公主这身衣裳好生俊俏,衬得人也精神,真真是娇艳。”
云贵妃抬眼打量着面前的楚珈,她生的像极了先前的文昭皇后,面若银盘,唇红齿白,尤其是那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可偏偏身上没有先前文昭皇后的柔弱气儿,反带着朝气和傲意,不愧是自小便跟在皇上身边长大的金枝玉叶。
“云贵妃妙语如珠,说话格外知趣儿,很会褒奖人,儿臣甚是欣喜,就在此谢过娘娘了。”
楚珈瞄了一眼自己的袖口,金线密织绣成的竹叶映在红色的苏绣布料上,光彩照人,也难怪这位娘娘上来就找自己麻烦了。
四周的公子小姐们听此言语,心里吃惊,却不作声,同庆帝见两人剑拔弩张,便故意加重了脚步向旁走去,出来打圆场。
“这丫头越大越不害臊。”同庆帝爆发出一阵狂笑,道,“事不宜迟,莫当误了时机,快开始吧。”
楚珈一个漂亮而利落的翻身,坐在马匹上,“今日大家一会子都不许手下留情,本宫跟大家堂堂正正的比一场,围场涿鹿,一比高下。”
“围猎开始。”一边的小太监拉长了声音喊道,用手里的锤敲了一下旁边的鼓,声音浑重而悠长,刹那间围场肃杀之气便溢流出来。
只见顷刻间,一个红色的身影便飞了出去,张扬而夺目,其他几个公子哥反应过来,遂也立刻扬了一马鞭子,都朝着向丛林中奔去。
楚珈策马奔腾在丛林中,一只壮硕的梅花鹿从她面前跑过,楚珈从身后抽出一支箭,绷紧了弓,只听一声呼啸穿过长空,正中那梅花鹿的额头中心。
余下众人骑马赶到时,只看到几名小太监抬着梅花鹿往猎场外围走去,鹿身上的那支箭尾端正是永安公主的印。
“永安公主这骑射倒真真是一绝啊!”
“三弟,看来我们要加紧了啊,皇姐这是一骑绝尘呀。”
二皇子楚沅骑马立在山坡上,笑着对旁边的三皇子楚泊道。
“二哥自己去吧,反正愚弟是比不过你们的,倒不如骑个马在这看看风景。”
“三弟慢些看吧,哥哥先行一步了。”
身后的一群世家公子听着,皆掩住言语不发,且和楚沅离开。三皇子的生母只是一个普通的贵人身份,再算上家世相貌也并不出众,不知是什么原因,偶然间却得了皇上的宠爱。
楚珈闻及后面传来的马蹄声,只觉得一阵烦燥,还要跟这些人虚与委蛇一阵子,只觉得让人恶心,索性扬起马鞭,狠狠一甩,加快了向前跑去。
不料楚沅正站在山坡子上等着她,他身后没有见到其他人。
“皇姐骑射自是一绝,只是女儿家哪怕再强势泼辣,也不过落个尚驸马接着居家的下场。”
楚沅是云贵妃的幼子,本就身份贵重,文武双全,但楚珈一直都不太瞧得上她这个二弟,这人总是挂着一抹温润的笑,在她看来,虚情假意,伪装甚深,这样的人最是佛口蛇心。
“本宫的婚嫁大事岂容你在此议论?”楚珈冷笑道,“真是怪道呢,现在便不把我放在眼里。”
“皇姐这就说笑了,我只是听闻父皇近日里总是召见一些年轻子弟,估约莫怕不是给皇姐择婿呢!南家那病秧子,皇姐可清楚吗?”
“你倒是很自在,怨不得多日里仍平庸无功,得不到封赏。”
楚珈缓缓地抬头看着他,他们两个站位本就一高一低,楚珈向上走了几步,直到可以低头俯视着楚沅,这才停下。
“文昭皇后早亡,陆氏一族被流放,皇姐孤身一人,这婚嫁大事自然由父皇和母妃做主,难为皇姐不愿也必须听命了。”
楚珈压根就不想搭理他,偏偏这人就喜欢自讨没趣儿,非要眼巴眼望的凑上来。
楚珈心烦的厉害,探腰拾起旁边的小石子,重重的丢进河里,水花四溅,弄湿了两人的衣裳。
“皇姐不是故意的,只是没想到一颗石子渐起水花这般大,讨人嫌的很!二弟还是回去换身衣裳吧,这入了秋天儿凉,偏二弟又体弱呢,还是少些心事的好,免得恍惚间糊涂,办了错事儿。”
“南丞相家风端正,只可惜了南叙病弱,传言活不了多久,但这身份跟皇姐倒也般配,贤弟在这里先恭祝皇姐了。”
楚珈唇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是那种极其标准的,宫廷嬷嬷们自小就教习他们的笑。
她不再答话,随后转身上马离开,只觉得晦气,她又去梳洗了一番,所幸今日猎物已然足够,不然倒要惹人笑话了。
今日份儿的封赏,必得是她的,只有这样,她才能有权在自己的婚事上做主。
时间慢慢过去,狩猎已近尾声。
楚珈看着面前的一排衣衫,特意挑了件青色,这衣衫的颜色远没有之前那件鲜亮,但其实是蜀锦织成的,映照在阳光下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这样的场合便很是合适。
想来到时候那云贵妃和楚沅的脸色应该会很好看。
“几时了?狩猎应该快结束了吧。”
楚珈看着身后的侍女,照了眼面前的铜镜,手里拿着一根凤钗,又莫名想起刚才偶遇的那个人,便换了白玉簪子触手微凉,跟这身衣物倒是般配。
“已经申时末了,公主快些,免得误了时辰呢。”
楚珈反向笑道,“你便瞧好了,今日便让他知道个名儿姓儿。”
“儿臣来迟了,父皇切莫怪罪呢,已经开始清算猎物数目了吗?”
楚珈特意从楚沅的面前经过,看着他一身灰色的布衫,压根憋不住笑,她继续开口道。
“二弟若是实在囊中羞涩,尽管跟皇姐开口,这些子粗布衣料,省的丢了咱们皇家的脸面。”
“多谢皇姐,只是一时应急罢了,自然是比不过皇姐这一身锦衣华服。”
楚沅气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周围的一众公子小姐都能感受到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鲜少有人开口。
“永安公主这身衣衫的布料,怕是值得几百两银子吧。二皇子殿下一贯节俭,只是朴而不俗。”
楚珈冷不丁的听到一个女声,心道谁会这么没眼力见儿,她转身看向后面,唇角勾起冷笑道。
“云大小姐是想说,本宫奢靡无度,不如二皇子殿下清正廉洁?”
“民女不敢,只是公主殿下区区一场狩猎而已,今日的两件服饰都过于贵重。”
“贵重?”
楚珈轻笑了一声,她的身量本就比寻常女子高些,长年累月养尊处优的气势让她瞬间把旁边的云若棠比了下去。
“云大小姐这是在为本宫的私库担心吗?”
云若棠是云贵妃的侄女,也是楚沅的表妹,一双杏眼配上瘦削的脸,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楚楚可怜又无辜单纯的气质。
“云大小姐若是有本事,便长长久久的穿着那一件衣裳,此后自可不把本宫放在眼里,顺道关照下我那二弟,省得穷的连件衣裳都穿不起。”
“皇上您瞧瞧,永安这嘴上功夫倒是越发厉害了,臣妾的侄女儿,是半分都讨不得好呢。”
云贵妃终于从台上走下来,忍着气轻轻抚过同庆帝的袖口,柔声说道。
“永安可是朕最疼爱的孩子,怎么能没有点朕的风范呢,哈哈哈。”同庆帝笑道。
“父皇,快些别计较这些了,还是宣布结果吧,儿臣还有事请求您呢。”楚珈抱着同庆帝的胳膊,拉长了声音喊道。
“好好好,朕倒是要看看,今日有没有哪位公子哥儿比得过我们永安。”同庆帝摆摆手,旁边侍奉的太监就立马走上前来。
“永安公主,射杀猎物12只,二殿下,射杀猎物9只。”
“二弟这下认输了吗?”楚珈先打断小太监的话,噗嗤一笑,其余众人只道永安公主一贯嚣张,却没想竟跋扈至极,当着皇上的面也能如此行事。
“愿赌服输,是我比不过皇姐。”
楚沅咬紧牙关道,站在台上的云贵妃把袖子攥的发皱,却也无法开口。
“继续念。”
“三殿下射杀猎物5只,丞相府南大公子,射杀猎物7只,二公子5只,云将军家大小姐,射杀猎物6只——”
“本次狩猎的魁首便为永安公主。”
“好,好极了,不愧是朕亲自教养出来的。只是这京城大把大把的年轻儿郎,不知哪一位能配的上呢。”
楚珈猛得转头,看着笑意盈盈的同庆帝,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了,她只能连忙道,“父皇,母后早逝,儿臣对此事实在不知如何抉择,只望父皇能让儿臣也参与其中。”
“越大越不害臊,云贵妃和朕难道还能坑你不成?”
“父皇,儿臣得了头名,您是真龙天子,一言九鼎。求父皇应允。”
同庆帝不言语,只又看向南相,“南叙若是病好些,过几日让他进宫,朕想瞧瞧他,也好给个官职替朕分忧。”
“微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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