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姜】
我想,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
当房门闭上,不过一门之隔,喧天的锣鼓声和人潮声便变得很遥远。屋内静悄悄的,他缓缓拉起我的手,包裹在温暖厚实的掌心。
他微笑凝视着我,目光灼灼,笑起来时眼周的皱纹缓冲了王的威严之气,倒平添一份柔和和温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自幼备受宠爱,性子也被养得有些天不怕地不怕。而当我第一次近距离看清夫君的面容,一想到我们马上将亲密无间、生儿育女,我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羞涩和紧张,不由羞红了脸。
相视一笑,满室旖旎红光,随着烛火摇曳,两道细长的影子交缠融汇,不分彼此。
红烛盏盏,点滴到天明,床帐上的瓜瓞绵绵,寄托着子嗣昌隆的美好愿景。
他继承王位时年纪已不轻,热切期盼一个孩子,我作为他的正室夫人,自然应当生下嫡长子,不过好几个月过后,肚子依然没有动静。
我自幼体质偏寒,月事不调,痛经难耐,不过少时性子贪玩,常与兄长野外打猎游山戏水吹风受凉,并不当回事。
太后的频频催问,陪房嬷嬷传授的各种房事奇招,太医精心调配的催孕秘方,当鱼水之欢床帏妙事成为艰巨任务,我从最初乐于其中变得渐渐烦躁焦灼。而每月那团紫红色的血深深刺伤我的眼,让我付出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
我身心俱疲,每日昏昏沉沉地喝药、行房、再喝药。一日例行诊断后,医师连连道喜,我这才恍恍惚惚发觉这个月的月信未曾如期而至。
不知为何,心中除了初为人母的欣喜,也感到如释重负的轻松。只是那苦涩至极的保胎药仍得日日喝,不过,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一切都是值得的。
在熬过一段漫长全身酸软疼痛,孕吐不止的日子后,身体终于有了些许好转,不过我仍旧每日怏怏地坐卧在床,行动都有宫女小心翼翼搀扶着。
在医师嘱咐下我几乎不敢踏出宫门半步,生怕稍有不慎,便会危及腹中脆弱的小生命。补品药膳源源不断地送入我口中,即使到了难以下咽的地步,我仍强迫自己继续吃。我的身形日渐丰腴,心中甚是烦躁无聊。
这日我如往常般为孩子缝件小衣服,不一会便觉得脖颈酸痛,眼睛胀痛,抬头活动时忽地瞥见窗外春和景明,百花齐放,莺飞蝶舞的盛景,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和兄长在无边的田野上自由奔跑的日子。
我轻手轻脚地避开宫女,独自一人漫步到花园深处,阳光洒在我脸上,暖洋洋的。我深吸一口气,贪婪地感受泥土和花的清香。
不远处,一只雏鸟孤零零地躺在草地上,它身上只有稀疏几根羽毛,浑身战栗不止。虽然还那么幼小,却不断张合嘴巴,发出微弱的叫声,似乎在用尽最后的力气求救。
看着这小可怜的模样,我心中不禁触动。环顾四周,发现屋檐下有一个鸟窝,鸟妈妈尚未归来,还有几只小雏鸟拼命伸长脖子嗷嗷待铺。
屋檐并不算高,我的身材比寻常女子高许多,只需垫一垫脚,伸手便能小雏鸟放回鸟窝。
不过,我还是高估了自己,许是太久没有活动过,我的身体已经变得十分僵硬笨拙。当我努力抬头伸手去够鸟窝时,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过我还是迅速将雏鸟放回窝中。但就在那一瞬间,我身体失去了平衡,腰身不由自主地扭了一下,心脏几乎漏拍。
不安的情绪瞬间爬上心头,我捧着肚子暗暗安慰自己和孩子,没事没事,只是微微扭了一下,不怕不怕,宝宝不怕,不会有事的。我急忙回到宫里,遇到了焦急寻我的宫女们,命人立刻给我端来保胎药。我赶紧一股脑儿服下药,心中默默祈祷,眼中不知何时盈满了泪水。
我以为这一日终会有惊无险地过去,可是命运还是不肯放过我。
晚间入厕时,随着排便,我感到下身一阵剧痛,紧接着,一个血团子从下身咕隆坠下去,腹中瞬间被挖空一般。只觉触目之下皆是一片猩红,血腥味霎时弥漫四溢,我发出了此生最绝望惊恐的尖叫后,便晕死过去。
此后我极畏冷,越是冷的日子,那阴郁肮脏的血就蔓延开来。小腹阴寒阵阵,如浸过冰水的刀尖在生生剜割着我的骨肉。
醒来时,引入眼帘的便是傅母那张涕泪纵横的脸——她是从小陪着我身边忠心的老仆人。“公主,怎么会这样?是老奴失职,没照顾好我的公主,老奴该死,该死!” 她痛心疾首,紧紧握着我的手,眼里满是自责和心疼。
周围的小宫女们乌压压跪倒了一地,连连叩首,抖得如风中残叶: “夫人饶命,求夫人饶命!“
太医们跪伏于地:“是卑职无能,罪该万死!”
底下乱糟糟哭成一团。
我一动不动地躺着,盯着床帐上那些缠绕连绵的瓜瓞发呆,连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如此悲伤?
我却好像是被剥离了所有情感,只剩下一片虚无,空洞和困惑。
我该哭泣吗,我该悲痛地哭嚎,怨天怨地,再掐住自己的脖子,质问自己,为何连自己的孩子都保不住?
我明明躺着,却感觉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漂浮在半空中,以一种无比清晰的视角俯瞰着这个混乱凄惶的房间。
我凝视着床上那个失神的自己,那是我吗?一个刚失去孩子的母亲,一个本应为王室延续血脉开枝散叶的卫侯夫人。而此时此刻的我又应该做些什么,才能不负这身份所赋予的责任与期待呢?
“听宫女回报,那日午后你独自外出,归来时神色异常,心神不宁。大夫说你体虚宫寒,不易受孕,如今好不容易怀上孩......哎!你到底在瞎折腾什么?”
见我一言不发地躺着,太后只好闭上嘴,拂袖而去。
而那个笑起来很温柔的丈夫,看向我的眼神变得异常冰冷陌生。
后来我才知道,小产之后,我再也无法怀上。
那厢正如同当年的洞房花烛,红蜡一点一滴地燃烧,而我的心一寸寸凉如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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