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姜】
戴妫临盆这日是一个深秋的午后,待我匆匆赶过去时,血水已经端了一盆又一盆。
平日那般温声细语谨慎克己的一个人,此时因为剧痛发出撕心裂肺地的惨叫,闻者心惊。
她前些天还笑着安慰我说,别看她身量小但她气血充足体质强健,定能安然度过分娩之苦。
我的心紧紧地揪着,坐立难安,不停打发宫人去探问产房内的情况。
忽有一名产婆来报,孩子分娩受阻,若情势危急,只得抉择保一个,否则母子皆危。我顿时怒不可遏,冲她喝道:“胡说!本宫要母子均安。”
傅母小心瞥我一眼,贴耳对我低语道:“女人生产本就险象环生、意外频发,不如借此机会去母留子,如此夫人便可以完完全全拥有这个孩子。”
那一刻,我心中掠过一丝动摇——
不!我在想什么?我怎么还犹豫了?戴姬救了我一命,也心甘情愿地将孩子过继给我,我若赶尽杀绝岂不是天底下最忘恩负义的小人,此举必遭天谴!更可况,将来我又该如何无心无愧地面对这个孩子。
产婆进去后没一会很快又跑出来,沾满血的双手和声音都哆嗦着: “孩子的头已露,可戴姬气力将尽,若再不奋力一搏,只怕……只怕唯有破腹之法,方能保全孩子啊!”
我闻言,心急如焚,不顾傅母和宫人们的连声劝阻,冲进产房。一进门,那浓郁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床上触目惊心的血迹,让我一阵眩晕,几乎站立不稳。
我稳住心神,疾步走到床榻之侧。戴姬口中含着人参片,勉强吊着一口气。
她浑身是汗,仿佛刚从水里泡过,脸色惨白地几乎透明,仿佛融入水中就会瞬间消失。
我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扑过去的,紧紧握住她的手:“戴姬,你坚持住!再使点劲,你的孩子就要来到这世上了,你要亲眼看着他来到这个世上,不是吗?”
戴姬缓缓睁开眼,目光与我相接,透露出无尽的疲惫和我看不懂的柔情。突然,她死死捏着我的手,爆发出一声又一声绝望而悲壮的哀嚎,仿佛用尽自己的生命呼唤着另一个生命的诞生。
她的哀嚎如利刃,将我的心一点点凌迟,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终于,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产婆将一个红彤彤的婴儿抱起,满面春风地报喜:“恭喜夫人,是个小公子!” 随即手脚麻利地用襁褓将婴儿包裹好。
我心中大喜,疾步上前,颤颤巍巍地将孩子接入怀中。襁褓中露出来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眼睛还睁不开,哭声却十分嘹亮,响彻整个寝殿。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团软敷敷的小家伙,虽有向奶娘请教过怎么抱持婴儿,但此时依旧手脚笨拙得不知如何是好。
戴姬紧闭着眼,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我把孩子抱在她脸颊旁,轻声唤道:“快看看你的孩子。”
她依旧闭眼不看,声音虚弱而决绝: “从今以后,夫人便是公子唯一的母亲。”
我顿时泪如雨下,心中翻涌着无限的感激和愧疚。她拼死拼活生出的孩子,我却坐享其成,方才在她生死攸关之际,我竟还存有那等卑劣的心思,我有什么资格拥有这个孩子?
*
在和君侯反复斟酌商榷后,我们为孩子定下名字——“完”,寓意德行如玉之无瑕,人生如月之圆满,愿其一生完美无缺,尽善尽美。
完儿的眉眼很像戴妫,温润疏朗,直挺的鼻子和丰润的唇像君侯。
他咧开嘴笑时的神态却很像我,这令我十分欢喜。
自出生起,完儿便一直养在我宫里。我特向君侯请旨,让戴姬出月子后便迁居到我的宫室。起初她以避嫌为由,推脱不来,认为少见孩子对我和完儿都好。我直言若她不肯移步,那我只能携着完儿天天造访她的居所,她自是不愿给我添麻烦,见我态度坚决,终究还是答应了。
完儿这孩子生得健康活泼,可爱模样令所有人都爱不释手。作为君侯尊贵的嫡长子,他自是备受瞩目和宠爱,更是我心中的无价至宝。
曾经寂寞的宫庭长廊如今因完儿的到来焕发了生机,处处回荡着婴儿的咿呀学语和大人们逗弄孩子的欢声笑语。
寻常的傍晚时分,屋子里静谧无声——
戴姬坐在灯下低头认真地为完儿缝制着新衣衫。烛影绰绰,将她的半边脸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橘黄之中,另一半脸隐于暗处。她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出一团淡淡的阴影。
完儿在我怀中睡得正香甜,每每看到他恬静安详的睡颜,我心中便如绵云般柔软,温情漫溢。即使每日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乳母将完儿抱至我跟前,可还是觉得怎么看他都看不够。
我转头看着戴姬专注缝衣的侧颜,此番此景,只觉得岁月静好、万事如意,内心充满了真正的宁静与幸福。
我突然忍不住想起来一个一直埋藏于心底,还来不及问她的问题:“当初你为什么主动亲近我,对我无微不至,危机时刻舍命救我,甚至连完儿都心甘情愿地给我?”
“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可是我实在对你,无半分熟稔之感。”
她眉宇间似掠过几分落寞,轻轻将手中的衣物搁置一旁,眼眸中泛着柔和的光,浅浅一笑道:“其实故事很简单,三言两语便能道尽。”
“我很早就见过夫人,在陈国的后宫中,当年夫人还是齐国最尊贵的七公主。那天我的母亲奉命独自提一桶热水一路从膳房走到太子夫人的寝宫,那日天寒地冻,母亲不慎在结冰的路面滑倒,滚烫的热水溅了她一身,嬷嬷却不依不饶地殴打她,我扑过去想护住,可是我太小了,我什么都做不了,只知道一个劲地哭。母亲还得将我护在怀中拼命求情,自己却挨了更多的打。就在我们最无助的时候,一个人突然站在我们面前保护了我们,狠狠斥责了那施暴的嬷嬷。那个人,便是夫人您。”
她轻描淡写地说着,却揭开了尘封的记忆,这段并没有在我人生留下深刻烙印的记忆。蜷缩在地上衣衫单薄瑟瑟发抖的妇人与瘦弱不堪、涕泪纵横的小女孩,原以为是陈宫中受尽欺凌的可怜宫人,不曾想竟然是年幼的戴姬和她的母亲。
“那小女孩竟然是你?你贵为陈国公主,怎会遭受如此待遇?”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始终未能将眼前这位纤细却蕴含着坚韧力量的女子与记忆中那满脸惊恐的小女孩联系在一起。
“我母亲原是陈太子夫人的陪嫁婢女,在太子夫人怀孕时被当时的太子——我的父王,偶然临幸,便有了我。但父王对我母亲,不过一时兴起,过后便抛诸脑后。太子夫人得知此事后,罚我母亲去了冷宫中当差,我母亲凭借着她的医术和积攒的人缘相助,终是艰难地将我生下。我毕竟是皇家血脉,父王得知我的存在后,我们得以搬离冷宫。但他根本没把我们放在心上,使得母亲的处境尤为尴尬,身为公主的生母却未列于姬妾之位。夫人便将我母亲置于身边,日日羞辱折磨为乐,授意后宫中人皆可轻视践踏于她。我们母女如无根之萍,无依无靠,受尽了世间所有的冷眼和欺辱。”
她的声音始终平和淡然,平静地述说着自己遭受的苦难,仿佛那苦涩早已渗透骨髓,成为她生命中再寻常不过的一部分。
我心中又是愤怒又是酸涩,更多的是后悔,“这便是......你对我如此好的原因,你想要报答我?可那时的我并未为你们做太多。”
“不,夫人,” 她的声音温柔且坚定, “世态炎凉、人心冷漠,而夫人却能对那些与您素昧平生、身份卑微之人施以援手,足以可见夫人那颗善良正义的心。况且那时夫人不仅当场挺身保护了我们,还在宴会中向当时的陈国夫人,提及此事,在祖母面前,太子夫人不得不顾其颜面狠狠处置那嬷嬷。而且这话从您嘴里说出来的,其分量自是非比寻常。齐国强盛,作为齐国公主的您对陈国来说是尊贵无比的宾客,父王向来重视面子,被您撞见了他后宫之中不光彩的事,这对他来说无疑是极大的羞耻,宴会后便训斥太子夫人处事残忍。正因如此,在随后一段时间里我们母女的待遇也有所改善。”
我不知道她这番说辞是不是有夸大,以安我的心。不过听她说“一段时间里”,不敢想,在这之后,她们母女又陷入何等残暴非人的虐待。
回想起来,那时我还年少轻狂,对于世事的复杂和人心的曲折知之甚少。我并不知道这件事情背后竟牵扯到太子夫人的旨意,只是单纯认为,自己撞见了那老嬷嬷背着主子残忍对待宫人,便在宴会上直接向那笑得和蔼可亲的陈国夫人提起了这件事,希望陈国夫人能主持公道,惩治那恶人。
“好了,往事随风,不必去挂怀了。如今你安好,有完儿有我,再无人敢欺压于你。”
“这样的日子,是妾身梦寐以求的,莫大的幸福。想来妾身平生最感激的事便是能嫁到卫国,再次遇见夫人您,让我有机会报答夫人。”
“今后不许你再说这些报恩不报恩的话了。” 我故意拉下脸,不满道。
“你我之间,不必计较这些。”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