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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番外:他山之石

来到洛阳的那天,满城牡丹花正在盛放。

他们都是写意的人,诗句偏向于虚实结合,什么花儿的海洋都不曾提及,只同时间回想起那年科考初至,牡丹还未开放,城中却有着一家家门前各自绚丽的裁衣店,染好的锦缎就那么往架子上一铺,高楼远眺,香风拂面,希冀前程锦绣跟此情此景一样。

回忆因他有了颜色,可黑白也是人生的一种。

他离开的那天,天暗无光,风清气朗。

本极适合游玩。

水面上的曲桥修得弯弯绕绕,让一段不远的路生生花费去许多时间。游人如织,鱼群扎堆,快要踏上陆地时,李一尘在杜月寒身后突然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杜月寒愣住,随即轻笑。

“那我也去。”

不确定的话语,如同他面上不确定的神情。

如果必须离开,何必如此作态?

李一尘摇了摇头,又抬起望了望天。

“月寒,待我处理完,就尽快回来见你。”

上一次是自己主动离开,想起那天,自己也是什么都没说,出城前还多看了两眼。

“可你……”

杜月寒想笑,双眼的酸涩却蓦然降临,使他不得已眨了眨眼,嘴角的笑也没法再保持。

“不是说不走了吗?你答应我的。”

不愿离开,不得不离开;眼睛在不舍,双腿在前行。洛城,真适合别离。

于是李一尘又待了一晚。

晚上宿在客栈,李一尘问了许多话,从未来去向到莫忘时时写信,他抚着杜月寒的脸庞,全都交待得事无巨细。

本是从小习惯了孤独的人,原也应该拍拍他的肩说快走快走吧,可听着他温声细语,杜月寒捂住脸,就感到什么也都说不出来了。

李一尘动手拿开杜月寒遮面的手,对视片刻,又俯下身轻吻。

吻在耳畔,吻在眼尾,像羽毛飘,风一吹如梦散了。杜月寒闭着眼接受,末了就双手用力,抓住李一尘撑在他两边的手臂翻转,滚进床内靠墙的一面。

半夜,月上高空。

城内已有星星点点的光亮,远行的人要趁早赶路,做买卖的人要起早装货运送,人都在屋里屋外悄声的进行着,天街上除野猫外,连打更的回家睡觉了。

客栈屋顶上,一串细碎的瓦片相撞声,杜月寒提着一壶梨花白盘腿坐下。

酒是从柜台上薅的,反正如今,一个人做事倒自由自在些。

喝酒后他不爱多想,即使望着月光,从前也只是跟着李一尘时会一同作些诗来。

文字太直接,画儿很好。

画儿适合他,杜月寒垂着头想到。

可画者难自画,所以才会在对方索要自己的画像时拒绝。杜月寒没说的是,其实是他不愿多增烦扰。

从前未想过的事,因他也都要一一来过。

算得了什么呢?

明月如钩,琰琰光辉下,一切如常。

什么都不去想的情况下困意袭来,杜月寒躺倒下去,盯了会儿夜空,才闭目睡去。直到不知多久后,天边擦亮,橙红的朝阳刚有些冒头。

起身站在西侧的一角,发现下面有个人走出客栈。那人翻身上马,向天街驰去,又很快消失在视野里。

远处,明德门正缓缓开启。

正午时分,杜月寒也动身离开了洛阳。

没说去哪儿,也许以后写信时会告知吧。杜月寒带着葫芦跟素衣剑往西而去,路过落霞镇时,又去当地打了把佩剑使用。

两把剑都是轻剑,路上遇到的天刀门弟子惯来想知道刀与剑谁更胜一筹,于是动起手来。杜月寒没有切磋的想法,不得已拔出配剑时,对面的人嘲笑道:“你不是双剑吗?怎么不与我双剑比试?”

杜月寒疑惑。

“可你不是双刀。”

对面的人认为收到了轻视,下手狠厉起来,结果仅仅几招就被杜月寒挑开,震麻了手筋,刀掉在地上咣当地一声。

本有些麻烦,天刀门内很快派出了弟子前来解决。那红衣黑衫的弟子抱拳解释,才知道原来与他比试这人不过是个常在镇内瞎混的地痞流氓,仰慕天刀门而不得进,于是赖在这儿专干些引人注目之事。

杜月寒没说什么,想说你们天刀门真是门风不严,疏于管教,抿了抿唇,又只是收剑离开。

一路上,他好像忘记了自己还有第二把剑。

甚至,连钱财都已经有些疏忽。

跟李一尘一起时,他们都习惯了花钱花到没有再去赚,于是这突然分开,直到有一日吃饭结账时杜月寒才发现银子已经不多了,只能再住一晚客栈。

猛然想起以前离开家独身游历江湖时的场景,那时,虽不算如鱼得水,却也是稳稳当当,从没出过任何差错的。如今,却银子快没了才发觉,不是倒退是什么?

所幸以前也干惯了各种营生,进城后先是打听了一下情况,接着杜月寒便到各个富贵人家中拜访,给人画像。

一开始人家是不要的,不过听说他给的服务新奇要价也不高才玩儿似的点头同意了。

所谓新奇是什么?无非就是全家像。

不过是以前没人这么干过,毕竟请画师画像那是有钱人才干的事儿,而且要人一动不动的待上许久,一幅画下来费时费力费钱。

杜月寒跟普通画师不同的是速度跟方法。不用全部站那儿白描至上色,而是让每个人保持好一个姿势画小像,接着再一个个填充上去,这期间若有不满意的还能随时改。

他绘画天赋极高,与剑法几乎相当。

三天后,便交了成品领钱告辞。

留身后一家人围着长卷轴连连赞叹。

“哟,瞧这精细的,二妹妹,连你头上那根珠钗的掐金丝花样都画出来了。”

跟山水花鸟画不同,人像一般都追求精细。

毕竟谁都希望自己在画面上能是好看的。

一个月过去,他在这里停留至带上足够的钱上路。最后一次画像后,那家的一个小姑娘扯住他的衣摆说:“哥哥,你给我画一张你的画像吧!”

杜月寒初时没反应过来,那女孩儿又拍拍自己的荷包,骄傲道:“我有钱,这画另外算,不会被娘亲知道的。”

然后小姑娘打开了自己的荷包,只见里面鼓囊囊的一袋子金豆金叶子,和一颗小东珠。

杜月寒失笑,开口拒绝了。

女孩哭闹起来,直说为什么为什么,哥哥说画像是为了记住想记住的人,既然如此,为何不能让我也记住想记住的人?

画者不自画,剑尖绝不对准所爱之人。

他有他的坚持,告别一家人后便直接出城。

江湖人风餐露宿,朝不保夕,比起住客栈,住人家里,天为被地为席才是常态。

而且除了他们这些人又有谁会选择住野外?

外面的日子总是艰苦的。星斗为指引,长剑保平安;渴了喝溪水,饿了猎野味。若仅是如此,倒也怡然。更难的是下雨,如果找不到山洞,就必须砍树折叶搭一个简易帐篷,里头再塞一层厚厚的苔藓以吸水。即便如此,不消一周,就得起一身皮肤病。

人类自诞生初期就习惯了群居,身为侠客,也应该亲近人民。只是城镇村落间有时相隔甚远,人烟稀少之地,不得不栖居野外。

交通不便,骑马之人都在少数,赶着牛车驴车做买卖的人都只在相邻村镇间活动,更多的是徒步前行,天不亮起身天黑时返。

至于坐马车的过路商贩,那都有自家保镖陪伴,走专门的商道或水路,沿途一些驿站提供短暂的歇息点。

民生多艰,却也都努力过活着。

走惯了山路,杜月寒想乘船了。带着马儿不能常常使用轻功,更何况山林间若不熟悉地形,轻功很容易摔下来。

他刻意走得慢些,碰到有难行的商队就上前出一把力。崎岖不平的山路,马儿的四蹄都陷进了泥土沙石里,可仍旧倒退,马嘴里发出阵阵嘶鸣。

后面推车的人出了满头汗,大家相互鼓劲,不求天黑前下山只希望天黑前能出了这该死的泥潭寻到块平坦的地方过夜。

杜月寒也没什么好办法,便把自己的马交给他们也绑上去一同拉车。

还有一回碰到个坐在地上哭的老汉,身边一头骡子趴着一动不动。杜月寒上前询问,才知道原来是骡子年迈体衰,将他摔下来,再一看,四条腿居然折了两条。

老汉自己也骨头错位,擦破了一腿肚子的皮。

鲜血淋漓的伤口,深浅不一造成的凹凸不平,还扎了些小石子进去,若再不处理,只怕会感染致死。

杜月寒当即开始给老汉正骨,然后取下腰间的葫芦给老汉冲洗了两遍腿肚,将异物冲离后,再按着老汉洒上一圈金疮药药粉。老汉疼得大叫,缓过气后眼泪婆娑的抱住了杜月寒的手臂。

自然是些感谢之语,杜月寒不放心,带着老汉在林间安全度过一夜后,金疮药已让伤口开始结痂好转。杜月寒又把人扶上马,让老汉骑着自己的马慢慢下山。

下山的路,已经好走许多。站在山巅上能遥望到下面有一片绿莹莹的江,岸边人烟攒动,显然是贸易口岸。

在岸上买了些吃食又打满酒后杜月寒便准备直接登船。挑了一圈发现大多都是货船和一些专门载人渡江游赏的船舶,全都两层打底,气派蔚然。唯口岸角落里一艘草棚渔舟显得既不起眼又太寒酸。

舟上一老一小,眼巴巴朝他望来。

那个小的,满脑剃光,只留两条小辫儿绑着,乌溜溜的眼睛圆乎乎的黑脸蛋儿,就那么定定地瞧着你,倒有几分可爱。

杜月寒露出一抹笑来,朝那渔舟走去。

这条江上船来船往,老船家行了几十年,也是近些年才见着的大船。不过虽然他撑的是小船,倒比那些大船还稳当些。

老人站在船尾,小孩儿乖巧待在棚里,杜月寒呢,就坐在船头上吹着江风送酒。

越往深处走,两岸青山愈发高耸起来,青绿转为青黛,似要直插云霄,穹顶上凉爽的风又将薄雾吹散,让那渺小的人能一窥山上颜色不一的树冠,树林间隐现的啁啾的鸟。

老人问杜月寒要去哪儿,杜月寒哪里知道,便问老人家在何处,怎么带个娃娃来跑船。

谁知老人叹了口气,接着絮叨起来。

“半截儿身子都入了土的老鳏夫,配一个从小没了爹娘的小娃娃,呵!我一人儿操心俩,大的没了只好又操心起小的!”

朝廷前些年在外吃了败仗,征调出去的年轻人死了大半,家乡婆娘能跑的肯定都想跑。如今,可不只有一老一小了?

杜月寒沉默,那老人又说起这孙子的去处。

“你看到那些大船没?”老人一手撑着杆,一手指向过往的船只,瘦削的身体细成一条,被风鼓起的肥大襟褂衬得愈发干枯。

“那都是漕帮的船啊。他们有组织,有人才,这条江上游的大半商贸都有他们的身影,搞得我们这些渔船没法子过活。”说到这儿,老人垂眸看了看棚内的小男孩。“我又能照顾他几年呐?不如就加入吧!起码那儿有吃有穿,只要肯干,饿不死啦!”

草棚里的小男孩听见爷爷似乎在跟他讲话,回头望了望,爷爷又转过头去了。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男孩儿把乌溜溜的眼光对准了船头的杜月寒。

这是怎样一双眼啊。

那么黑,纯真得能一眼望到底。

杜月寒正想说些什么,老人又邀请般问起杜月寒要不要也去那儿讨生活。

看你背着两把兵器,孤身飘荡,一个人呐,不安全,不如找个地方住下来。

住下来?自离开洛阳后,他的确还未想过。

“不了。”

背过身面对江风,乱发飞扬,杜月寒抬手拂开,喝了口酒。

夜幕降临,船停在浅水处安息。

老人邀请杜月寒陪着自己的孙子进船舱内休息,杜月寒摇摇头,喊老人只管睡觉,他还要在船头上喝会儿酒呢。

农家自酿的混酒,入口下去仿佛火烧了一路,回味却有些甜,腻腻的挂在嗓子眼儿上,若是喝得急了,脸上很快会飘起红云。

这酒啊,他以前本是不会喝的。

望着被山挡住多半的月亮,杜月寒想到。

酒是灵泉,笔是飞马,载着人去天上的琼楼玉宇取一樽琼浆玉液入喉。若一挥而就,便是畅快淋漓,如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也是跟李一尘一起时才感受到的。

毕竟那个人是天上仙,功名利禄不足贵,人间的前程似锦困不住他。

那么这江景呢?

杜月寒躺倒下去,枕着手臂缓缓闭上眼。

不,人间的萧索孤寂也非他喜欢。

四野,寂静无声。

不知过去多久,船下流水搅动的声音愈发明显,杜月寒猛然睁开眼,正好撞见船四周的水下**地窜出数个黑衣人来。

皆持刀上船劈砍,要一刀削去草棚。

杜月寒眼疾手快,抓起葫芦砸中那黑衣人面门,然后拔出配剑将其他人都赶下船。

这时,棚内的小男孩爆发出哭喊。

原来是水面一只手扒着船要将他拖下去。

老人去拦,身后一把刀要作势砍下。

这船上今夜若只有这爷俩,必定惨遭屠戮。

唰唰唰一圈夺目的剑光后,所有黑衣人都惨叫了一声先后跌入江水,确保全部斩杀后,杜月寒方回招收剑。

那爷俩看看水面,又惊奇地看着杜月寒。

小男孩更是欢喜,啪啪啪地拍起手来,直说好厉害好厉害。

杜月寒蹲下身擦了擦男孩脸上溅到的血迹。

“你杀了一遭还有第二遭,这条江的水贼是生生不息。”这时,那老人说道。

于是杜月寒站起身问老人为何这般多。

老人嗤笑一声,转身从舱里揪出一根灰帕子埋进水里弄湿,然后开始一下下擦拭船面。

“这条江沿岸城镇颇多,商贸往来频繁,跑江湖的就都爱来闯荡。甭管是偷鸡摸狗的还是省吃苦干的,不都是想有碗饭吃,养家糊口?我老了,儿子参军不在了,只能把孙子丢到船上去生活,只要他入了漕帮学本事就好了。其他的,俺老汉也不关心了。”

听罢,杜月寒发现男孩儿还在定定地瞧着自己,黑眼珠光亮得如同夜色下的江面。这双眼中,居然看不出任何一丝情绪。

杜月寒心中忽然就有些牵绊丛生。

杜月寒拉起男孩的手又按了按背脊想探探他的根骨如何,老人看到动静便一直观察着,却见杜月寒叹了口气,眉眼忧愁起来。

老人大致猜到些什么,没有说明,杜月寒也就没有明说。

江风拂面,月凉如水。

小舟已驶离了先前那片染红的江水。

然而人生的血腥,才刚开始。

“江湖人朝不保夕还不如去船上一日两餐想睡觉了也有窝。再说学武见效慢,何时才能凑够老汉我的棺材钱?”老人说道,眼睛不知看向何方,低头从裤腰带上解下一管叶子烟烟枪来慢慢抽着。

“上了船老实听话干活,以后找个婆娘,这娃儿啊,就不再是一个人了。”

第二日午后,渔舟抵达一处静水区。

漕帮就设立在此处,从江面往岸上望去,只见一排草棚子,又分隔成几个单间,里头各自有人聚集。

老人介绍说这些单间分管的事情不同,所学也就不同,不过都是在江面上讨生活的,来来往往的大船小舟都得经过此处。

抓起男孩的手,老人沉默良久,随后走向一处棚内。杜月寒望着爷孙俩背影,又环顾一圈周遭,发现凉沁的水雾拍面,湿滑的淤泥吞噬长衣鞋袜,到处是船工号子的喊声,四周皆忙碌麻木的人群。

空气中,还弥漫着咸腥。

棚内坐着的人拍拍男孩的头,老人弓着身赔笑,杜月寒看着这一切,随后向山走去。

虽同样是山,这山就明显与之前不同,更幽深寂静,植被繁茂,树木高可入云。

鸟儿从头顶飞过捉不到残影,野兽吼叫却忽远忽近,仿佛明明在百里外,又一瞬间挪移至眼前。白日尚可称一声造化,夜里怕就是鬼气森森了。

但杜月寒早已在野林子里待惯了,盘算着若是今日下不了山就得找块临水地收集些干柴来烧火,再解决吃饭睡觉的问题。

其实相比之下,他更想先洗个澡。

江湖人不拘小节,之前在那片山里找到一处水潭囫囵洗了洗,到底清爽了些,衣服却是没得换。他一边走一边想着此番下山若遇到裁缝铺定得去买件成衣,若遇不到,就去最近的农户家里买件合身的旧衣,然后把自己的那件浆洗了再上路。

还有就是,又该想想赚钱的事儿了。

他不知归处,漫无目的的走了一路,想着略略歇息下来时再写信寄到李一尘家中。

如此想着,心中又难受起来。

蜀地路遥,他此时应该到家了吧?家中亲眷,想必对他也十分思念。业已辞官,不知他父亲会否责备?

就在这时,一声震天彻底的虎啸响起。

杜月寒立时回过神,顾盼间发现正当前的草笼里冒出颗虎头,吊睛白额花斑脸,直勾勾地盯住他,嘴里不住流涎。

同样也直勾勾的回视老虎,杜月寒脚步慢慢后退,右手一边渐渐摸到了佩剑上。

老虎是谨慎的动物,那虎一掌踏出草甸,半截身子却还在后面,呲牙咧嘴的。杜月寒偏头看见那虎尾巴都已立起来,卷了半圈。

突然,老虎咆哮一声,冲杜月寒狂奔而来。

距离本就不远,在老虎即将要扑上来时,杜月寒一个起跳,回身攀上一棵树。

那虎在底下磨爪,速度飞快,要爬上树来。杜月寒就找准时机轻巧的打了个旋子,一落地就朝后奔跑去。一会儿至东,一会儿至西,如飞燕掠影。

然而那虎穷追不舍,耳后的虎啸声还越来越近了,杜月寒没法子,正打算停下击杀这虎,便听得身旁跑来一人。

“好汉!见你身手不凡,咱俩今日一起打死这头恶虎如何!”

“好!”

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一个人,粗略扫了眼只见是身猎户打扮,杜月寒也没多想便答应下来,反正他正准备击杀这虎。

“那行,你身手好去吸引它注意,我拿弓箭先射它一双招子,然后你只管跳上虎背,我钻底盘拿砍刀捅它肚皮。这大虫死筋癞肉,只有白肚皮那儿最好捅。”

“大哥,你只管射它眼睛就好。”杜月寒回头瞟了眼还在紧追不舍的老虎道。“它若再狂躁起来,你待在下边儿更危险。大哥,你找个位子拉弓,我去引它!”

说完,杜月寒停下步奔到那老虎跟前缠斗起来。他身法极快,普通动物又岂是敌手,只是那虎跟不要命了一样疯狂扑击,一时实在难以找准位子下手。

这时,不远处咻咻咻飞来几只箭,一只射中那老虎右眼,其余的紧挨着左眼将面门打了个对穿。

老虎痛苦地嚎叫,一时半立起身来。

“就是现在!”

杜月寒一剑扎穿老虎咽喉,又迅速拔出剑,在那虎身上到处开洞。顾不上耳畔的嘶吼,也顾不上四下飞溅的血浆,一阵华美凌厉的剑光后,便是梆地一声。

飞尘起,老虎倒地不起。

而那草笼里的猎户都看呆了。只见满地扬起的落叶飞尘后,一人立在一只躺倒的生物上,那人探出脚,极轻巧地慢慢从生物上走下来,直至那人走近,方回过神来。

“好汉,你好厉害的身手!”猎户夸赞道。又看看杜月寒手中的剑,模样惊奇。“没见过这样的身手,竟一人解决了一头虎。”

猎户啧啧称奇,杜月寒微笑。

“非我一人之功。多亏你射那三箭,露出那虎弱点,我才能迅速解决呢。对了大哥,还不知你姓名,刚才,怎么突然出现了?”

于是那猎户开始对杜月寒一一道来。

夕阳余晖已现,偌大的林子里,二人用麻绳拖着一头虎往山下走。一边走,一边清楚了来龙去脉。

原来这猎户在此山久居,这虎也是突然出现的。猎户今日上山捕猎,不想遇见此害,被行迹诡秘的跟了一路着实不安。那虎也是运气差,当头撞见了杜月寒,一时前后夹击两人,这才丧命。

不多时二人来到半山腰处的一栋木屋前。

杜月寒望着眼前的房屋感叹道:“大哥遇虎而不乱,可见是真正的好汉。瞧这房屋前都挂了许多皮子,想必正是那些畜牲的。”

猎户点点头,直说没什么,大概是不好意思了,连忙将杜月寒请进屋内。

屋内陈设简单,一桌一凳,一张炕,一个矮柜和正当间儿的一个被架子吊在半空中的小锅,底下是熄灭的一摊柴火。

虽然还隐隐有些挥之不去的血腥气,而且并不算干净整洁,到底入夜前找到了落脚地。

杜月寒已经觉得满足。

“好汉,今日天色不早,你就在此歇息吧。”那猎户先将虎栓到外面的柱子上,后进屋对杜月寒热情洋溢道。“只是别嫌弃我这儿脏乱。那啥,晚上你想吃啥?烤野羊腿跟血旺汤怎么样?”

杜月寒含笑摆手。

“我名杜月寒,大哥就别再叫我好汉了,直接喊名字就行。至于吃食,客随主便。”

“成。”那猎户也是豪爽性子,从墙壁上取了一把铁锹往屋外走去。“趁着天还没黑,先把这虎丢到洞里藏起来,不然晚上准有畜牲来啃。”

杜月寒遂助猎户一同将那虎掩埋。

“啊呀,这虎可全身都是宝贝。”猎户一边朝虎身上堆土一边对杜月寒笑道。“虎骨虎鞭皆可泡酒或入药,虎皮也能割下来做一件大花袄。只是可惜这虎皮上到处是洞了。”

杜月寒也发现这虎身上全是自己先前弄上去的剑痕血洞,听猎户这么一说,一时黯然。

“抱歉。”杜月寒垂下了头。

“兄弟哪里话?”那猎户震惊,又极高兴地拍拍杜月寒的肩。“要不是你啊,我今天就难逃虎口了!杜兄弟,看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身手,今日可叫我开了眼啊。”

埋好虎尸,天也黑尽了,林中的独栋木屋落了闩,窗外,却飘出阵阵白烟。

“兄弟尝尝我这手艺如何?”小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子,屋内热气腾腾的肉香。猎户看杜月寒喝了口汤,立马满怀期待的询问。

杜月寒正咽下一口熟烂的肠子和碎豆腐似的血块,听到这话便点点头,夸赞起来。

“新鲜软嫩,山野美味。”

那猎户哈哈大笑,又递给杜月寒一条刚烤好的羊腿。“来,兄弟,啃腿!血汤配烤肉,这样才够味!哈哈哈哈哈。”

也许是饿了,杜月寒没怎么尝出这汤里是什么动物的内脏,入口也腥气得直冲鼻腔。不过有的吃,已经很好了。

吃着吃着,那猎户又感慨起来。

“啊呀,有肉怎能无酒?我本打算今日早些猎完就下山扛坛酒回来,不想遇见那大虫,毁了我的盘算!”

“下山?”杜月寒问道。“难道这山下是有一个镇子吗?”

“是啊,不过离得有些远。”猎户点点头,腮帮子里吃得鼓鼓囊囊。“兄弟若想去,明天咱们就去看看。我也顺道带酒回来。”

“对了兄弟,你此番去往何处?”那猎户问道。“你武艺这么好,不如留下来与我在这山林中打猎为生。今日那只大虫你功劳最大,待明日剥皮去骨换了钱你我三七如何?”

“可那虎皮都破碎了。”杜月寒道。“如何卖得好价钱?”

猎户仰头干了口血汤。“没事没事,碎了缝起来就行,大不了让镇上的花儿来缝,她手艺好,一定有办法。”

睡觉时,二人躺在屋内唯一的一张炕上。那猎户睡得极快,还打起鼾来。杜月寒和衣而眠,却是半天无法入眠。

按说此地比野外不知好到哪儿去,可他脑中的声音就是愈发明显了。林子里夜间动物的叫声,风吹树叶的声音,屋外,似乎还有踩踏声越靠越近,不知是不是真有动物循着气味来翻那具老虎尸体了。

如此不知过去多久,终是艰难睡去。

第二日起身后杜月寒询问起猎户哪处有水源可以洗澡,猎户指明后便准备下山,出发前问杜月寒可否有什么需要带的,杜月寒想了想,让带一身衣服就行。

但那猎户指了个大概,杜月寒不熟悉路线,便当游赏般在这林中转悠了许久,直至猎户带着裁缝回来,杜月寒仍未返程。

幽深的丛林,高大的植被,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只有四周窸窸窣窣的动物的声音和眼前瀑布流水的哗哗声。

杜月寒看了看便放下剑随手扔到草地上,正脱衣时,忽然想起些什么,又蹲下身将素衣剑拿起来放到了一块石头上搁好,然后才丢下衣物走进瀑布流水之中。

“你不是说还有个人嘛,他在哪儿?”木屋内,一女子叉腰道。“随便带人进来,你可长点心吧,小心那些值钱玩意儿被顺走!”

女子数落起猎户,那猎户就忙反驳。

“别胡说啊,我看他不像那样的人。他先前问我水源说要洗澡,现在还没回吧。再说了,我哪有什么值钱玩意儿?而且这屋里屋外一样东西不少啊?”

“洗澡?”那女子嫌弃道。“真麻烦。”

“别说这个了。花儿,快来帮我看看这虎皮剥下来还能卖钱吗?”

木屋外两个人说话声不断,远处瀑布中的杜月寒自是什么也听不见。在潭中泡过后,他便垂着湿答答的头发坐在潭边一块光滑的青石板上,一双腿皆浸在潭中,一边用被瀑布上冲下来的流水打湿自己,一边用手掌盛些水来往身上淋去。

流水哗哗,潭中几乎清可见底。翠绿丛林,水边静坐的人愈显得不甚真实。

一头乌黑长发贴在背脊上,顺着脊骨的曲线,又消失在墨绿的石板上。白皙莹润的肌肤,离开石板到大腿处明显断开,挤压后的成果,倏忽抬起腿来,那处皮肉便又立马弹回去,恢复成一条线。

杜月寒闭上眼,仰起头对天。忽然滑了下去,微微隆起的胸膛从背侧面看,一道沟壑嵌在当中,右边略微看不清,左边却是和左侧脸一起通通暴露得清晰。

微鼓的胸膛,却是比女子的高高隆起还要令人看得血脉喷张些。其上一粒红樱点缀,本来不明显,搓洗的手或流水的爱抚都能让它快速挺立涨大起来。

可就在这时,那杜月寒翻过身去,再看不见了。只有满头青丝如海藻般漂浮进水面,和一只纤长的时不时往下浇水的手臂,以及偶尔转过侧脸,那一眼瞧不清神色的脸。

那两个人在木屋外等待许久直到连虎皮都剥下来大半儿时,终于听见了另一串脚步声。

那女子最先反应过来。

抬起头,她看见的是另一种画面。

背着光,一身黑衣的人迎面而来,腰间及腕上却拴着红绳,正随意摇晃飘舞。整个下半身,如一朵黑色的在风中凌乱的花。

而到了上半身,那更动魄惊心些。

长至腰后的发梳了一股绾成一绺,皆在背后晃荡,不似额前鬓边的发,还有些湿润的贴在皮肤上。小巧削尖脸,上挑大眼睛,细长眉,薄嘴唇。略显冷淡的神色,通神清冷素净的气质,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却又在看清眼前人时,忽然露出一抹笑来。

“大哥,你们回来啦。”

杜月寒走上前,与他们一同半蹲下身察看。转过脸看了看女子,问道:“这位是?”

“杜兄弟,她就是昨晚我跟你说的花儿啊。”那猎户一边剥皮一边对杜月寒笑道。“花儿可厉害了,是镇上手艺最好的裁缝呢。诶,花儿,就是他,你看他这不来了嘛。”

至此时,那女子才有些回过神。

震惊的盯着身旁的杜月寒,又突然感到些不好意思,这个叫花儿的女子脸一瞬间红了。

那猎户见花儿木愣愣的不说话,脸还通红的瞧着杜月寒,有些明白过来,笑道:“花儿,把带来的衣服给杜兄弟吧。杜兄弟,你快试试合不合身。我也不清楚你尺寸,只是看你挺瘦的,就拿了件小码,你试试。”

“多谢大哥,花儿姑娘,我这就去换上。”

杜月寒轻笑一声应道,接过那女子递来的一件靛蓝麻衣就进屋换去了。

他在里头换衣,那女子还时不时回头朝窗户那儿看一眼,又连忙撇过头,说不清是个什么感觉,脸上热度倒是终于消退了些。

再一看猎户的憨笑,女子眉毛一蹙生起气来。

“不知从哪儿来的外乡人,多半是大城市里的,他若常住,你可得小心点儿!”

“我小心什么?”猎户不解道。

“唉!你不懂!算了,反正打今儿起我要常来,帮你这个笨的照看照看。”

“行啊,花儿,你来我给你烤肉吃。”

乡里干农活的男人都穿的是短打衣裳,肚腹一块却做得宽大,毕竟膀大腰圆,才一看就是能干的模样。

杜月寒换上这身麻衣后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胸膛一块倒还撑得起,腰部却还有许多盈余,栓了几圈腰带才固定住,走起路来被风一吹,衣服贴在皮肉上更显得纤细了。

那个叫花儿的女子常在杜月寒身后看着他发愣,也不说话,大抵是女儿家矜持。杜月寒微笑着,只说这衣服行动起来更方便了,针脚也好,穿着妥帖又舒适。

那花儿害起羞来,自这以后便常上山探望。

三个人在这山上过得不错,那猎户又实诚热情,孤身飘荡了许久的杜月寒一时放松下来,倒待得有些真情实感起来。

“大哥,你在这儿可住了多久了?”又一次打猎回来后,杜月寒帮着处理猎物时问道。

“唔,一直吧?”那猎户思考一会儿答道。“兄弟问这个做什么?兄弟,还是你身手好啊,这可是野猪,好久没碰到这玩意儿了。瞧这两根长牙,可怕人哩!”

“我只是想着,大哥你这一直打猎为生实在无法稳定,而且山中野兽多,你一人太危险了。万一再碰到难以应对之时该怎么办?”

杜月寒说着,看到猎户剖开野猪肚子往里头掏内脏时忍不住皱了皱眉,走到一旁立着。

那猎户却是笑了笑。

“兄弟,怎能说只有我一人?反正你以前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我俩在山上有肉吃有酒喝,哪儿会遇到什么危险。”

说着,那猎户转过头认真询问杜月寒道:“还是说,兄弟你要走?”

杜月寒摇了摇头。

“我应该……暂时不会走。大哥这儿确实逍遥,但也不能一直仅靠打猎为生吧?依我看,不如设定个禁猎期,期间,就不捕猎了,在屋前屋后开荒种些蔬果多好?这样,生活也就有了调剂,也不至于不捕猎就没东西吃。”

“兄弟这番话说得在理。”那猎户点点头,又思考般停下了活计坐到门槛边。

“唉……男耕女织。我一人儿过活糙便糙点,种地,多麻烦啊,还是算了吧。”

这话说得有几分别样意味,杜月寒笑着想到。

“大哥别怕麻烦。”杜月寒跟着坐到猎户身边儿。“找个人教教不就好了?我看花儿姑娘很能干,不如咱俩去拜她为师。”

“什么?她,那不行吧?”那猎户摸摸后脑勺,笑得有些赧然。“她总说我笨,我肯定学不来,还是别了。”

于是杜月寒劝说起来。

“这段时间花儿姑娘常来,说不准明天也来了,待她来,我就提这事儿,就算大哥不愿学,那我学学总可以吧?我长这么大,还不知道种地具体该怎么种呢。”

没法子,话都说到这份儿上猎户自是同意。

第二日花儿果然又来了,而且她没想到的是两个人一上来就问她学种地,花儿一愣,接着勾起嘴角一笑。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个屠夫都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瞥了眼猎户,花儿张开手问他要工具。猎户不明白,花儿就嘴一撇气闷道:“真是个笨的,你要捕猎不用刀叉弓箭吗?这种地,自然也得要工具啦!没有就下山去买,现在我就带你去划地,咱们先看看你这儿哪块地适合种菜。对了,还要买种子,可别忘了。”

这花儿教得倒是用心,猎户恭恭敬敬的跟在她身后学习,简直指哪儿去哪儿。杜月寒呢,也就一块儿认真听着,简直跟从前学剑法时一样废寝忘食。

三人在这山上一个教,两个学,偶尔还一起打猎回来分享,杜月寒过得都快忘了还要给李一尘写信这回事。

不过说是忘,其实哪里忘得了?

这段时间他看得清猎户对那位花儿姑娘的情意,有次自己问起,猎户敢承认不敢追求的原因他明白。说到底就是怕姑娘嫌弃,一身血腥气长得还蛮横的人,这么大了还没成亲不奇怪。

可这些想法毕竟只是个人的,就算彼此有意,如果不说出来,如果要互相试探,如果因各种未了的夙愿而错过,那便是他与李一尘的另一种结果。

翻了个身,杜月寒忽然坐起身下了床。

林中的夜幽密寂静,任何一丝动静都显得过于明显。杜月寒跳上屋顶,抱着出门前捎上的素衣剑坐下。

如今是夏天,离初春离开洛阳已过去许久了。

不知,他忙完了吗?

或者说,还好吗?

夏夜,萤火点点,像与他一起看过的一样。

乡下人的感情没那么复杂,杜月寒给猎户支招,又鼓励猎户勇敢一点直接说出来,相信只要足够真诚,用心,姑娘一定被打动。

事实也如他所料,花儿那天正在店里,看着猎户大包小包的提着东西上门了,正要嘲讽一下,却突然被猎户接下来的告白给弄了个不知所措,脸庞通红。

其实猎户很不错,在那个年代能经常吃上肉,冬天还有毛皮袄子穿,打了猎就能下山换钱用,这已是十分诱人的条件。

以前猎户没说过,她作为大姑娘自然也就不会提,倒是家中父母亲催了好几次,笑她不知羞,怎么就是不肯嫁人呢?

这回好了,下月初三就是吉日。花儿家门前铺上红布,鞭炮声、祝贺声中,猎户穿着喜服而来把盖着红盖头的花儿背上山去。

木屋前后已种上了许多蔬果,木屋内还挂着用不尽的腌肉。满眼是喜色,心中是满足,从此后,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杜月寒全程观礼,难免受感染。正在酒席上喝酒呢,猎户捧着酒杯就来敬酒了。

“兄弟,你是我的好兄弟啊!”

猎户今日好喜庆,浑然不似平日,眼睛都快笑没了。搂住杜月寒的肩就开始不住吹捧感谢,把杜月寒说得都止不住笑。

“大哥要不还是少喝点儿。”杜月寒也高兴,碰了碰酒杯道。“嫂子还等着呢。”

“好兄弟啊。”猎户却忽然揽过杜月寒小声道:“跟你说一事,你听了可别笑话我。我刚开始啊,真以为花儿喜欢的是你,嘿嘿,没想到,原来她真的对我有意。”

“那我也跟大哥说一事,你听了可别笑话我。”杜月寒听罢拍了拍猎户的肩爽朗道。“嫂子说我长得还成,却一看就不是过日子的人。她才看不上,她要的是大哥你这样有安全感,能给她稳定幸福生活的人。”

“唉。”叹了口气,杜月寒笑道。“看来我没跟嫂子搞好关系啊。”

“哈哈哈。”猎户大笑几声。“好兄弟,你人才这么好,以后有的是姑娘喜欢。”

“谢大哥。”

成了亲,木屋迎来女主人,杜月寒自是不能再居住下去,当天喝过喜酒后便与他们辞行了。猎户给他送上许多腌肉都被他拒绝了,杜月寒说,他本是一个浪人,习惯的是漂泊不定,此番与大哥相处这么久,已是难得的缘分,从今后,还请大哥与嫂子好好生活,不离不弃,如此,那么自己即使身在千里之外心里也是高兴的。

他就像一片随风飘去的竹叶,去不得天上,也无法长久停留在人间的某一处。因为心是不安的,人失了心,便很容易不快乐。

离开后,杜月寒又恢复成之前的模样。

沉静少言,脚步不停。

只是这回,他忽然想寻个真正可以停下来的地方,跟从前与李一尘在一块儿四处游玩短暂停留的不一样。是那种,一间屋,相守一生。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男女之爱如此,那么他们呢?也许也是可以的。

走到龙隐乡地界时,他想也许自己找到了。

此地风景不错,人烟也少,下山就是大路,山下还住了一位老人家,姓陈,早年便失了妻子,日子过得清苦。

在山上开辟出一块地后,杜月寒准备搭起一个简单的两室木屋,一室歇息,一室做厨房,门前门后开垦种菜,再弄圈篱笆养几只鸡鸭,这样,应该就很好了。

其它的都还行,搭屋子确实还是头一遭。于是来时的一路上他便找机会学着,路过城镇时便寻木匠、泥瓦匠取经。他要求不高,只说一两人居住就行。交了钱,再拿出自己画好的草图,师傅们便开始指点起来。

一砖一瓦,每根木头都是他从树林里砍下来劈成需要的长短。一花一草,随着时间的推移或开或谢。这儿的每一处,都由他精心打造,用心布置。

刚开始时进度慢,上无片瓦,碰到下雨天便还是像之前那样搭个草帐篷躲雨过夜。后来,终于盖好最后一片遗留的屋顶,可以安心睡觉,杜月寒躺在屋内崭新的刚买的褥子上,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幸福的夜晚。

梦中,掠过许多画面。

有小时候杜叔教他习武的场景,有离开杜叔闯荡江湖的剑影刀光。有李一尘不染尘埃的令他不由自主便着迷的笑容,还有二人一起度过的每一个令人难忘的瞬间。

梦中,又或许只是一夜安睡无梦。

因为这远离爱人的地方,谁又会知道他所思所想呢?而且,他还能说给谁听?

半夜,四下无声,杜月寒翻了个身,默默擦去脸上不知何时爬满的泪痕。

山下的陈老爷子也是一个人住习惯了,而且上山也腿脚不便,杜月寒便时常去主动看望,带着食材一起跟老人家吃顿饭,以免他一个老鳏夫也侍弄不好生活琐碎。

不过令杜月寒没想到的是这老爷爷虽眼盲,能干的事儿却很多,更是有一手好厨艺。

“好香啊!”土灶前,杜月寒用力闻了闻空气中弥漫的香味,丢下往灶头里丢的柴火起身到锅前。“爷爷,看来今日我来对了。又有口福啦!”

杜月寒夸赞起来,陈老爷子也笑得高兴,一边用锅铲把锅里的菜盛出来一边对杜月寒道:“哈哈,你既喜欢,那就以后每天都来!老头子我天天给你做!”

“爷爷,不如你教我啊。”杜月寒回身退了柴火拿过铲子帮忙盛菜。“以后我学会了,就不用你这么辛苦了。”

“好,那你想学什么?”陈老头自是答应。

“我想,学做蜀中菜肴。”杜月寒一手端菜一手扶着陈老爷子往桌前走。“我只会做点儿烤鸡烤兔子什么的,这些东西也不是家乡味。若是能学会一两道家乡菜……”

“哦?你是蜀中人?”陈老头问道。

“我不是。”杜月寒反应过来,看着陈老爷子什么也看不见的眼,艰涩一笑。

“就是想学了。爷爷,您手艺这么好,有过想着必须要学会的菜式吗?”

陈老爷子微笑,良久,点了点头。

接着陈老爷子说起过去的故事,盲眼望去不知何方,也许脸上的笑,已经写明了答案。

杜月寒听着,慢慢也沉浸进去。

待故事说完,说故事的人已经开始专注于眼下,而听故事的人呢,又被那故事弄得难以忘怀,食不下咽了。

山上生活,做什么都可以细细数来。一年四季,春去冬来,什么都可以改变,除了等一个人,他没说何时归来。

白天好些,夜里天黑下来一个人在屋里愈发显得空荡荡。最怕是下雨天,不比从前在野外,因为要专心躲雨反而不会受其影响;如今有了一个遮风挡雨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却被夜雨打在屋檐上的滴滴答答声给弄得夜不能寐,数次惊醒了。

一开始的确很不适应,杜月寒躺在床上,屋外的雨落下一滴,他身子就瑟缩一下;院外呼号的穿林风过,他就拿起了床头摆放的素衣剑抱进怀里。

深秋了,天气变得寒凉,没来由的想起李一尘那寒凉的体质,若是还喝了酒,只怕又要发起低烧来。

这时候杜月寒便很想出去,可夜雨让他只能在屋里踱步,或者点上一豆烛火写写画画。

那年在杭州,他画了许多画给李一尘,却没有一张是自己。这一次,他忽然开始想在纸上的李一尘身旁,添上一个自己。

画者不自画。

但身旁还有他。也许,这样也不算违背啦。

抚摸着画上那人一如既往的笑容,杜月寒知道,这不过是又一块巨石罢了。

有一天,他去到另一处山坳上想挖些树苗带回去栽种,直起身短暂休息时,恍惚间遥望到眼前的山那边有一个人影,很像。

天气昏沉,墨绿的山,背光的人影,杜月寒花了几秒才明白过来那不过只是一块长得很像的巨石,矗立在那儿,四周又没有树木遮挡,这才被他看见了。

他不觉得自己的状态有什么,可那陈老爷子却说能感觉到他似乎很落寞。

年轻的孩子啊,你有什么事如此难过?

杜月寒不知如何回答,他站在山巅上往下望来时的路,心中有个念头那就是自由。

他期待从这条路上看到一个人来,但他深知那是不自由;他希望自己可以照常生活无所挂碍,但人生,又岂能只有自由?

他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人,自由与爱,他都想要。

这也许,就是原因了。

山上他还发现有一片野桃林,那儿的桃树长得格外粗壮繁茂,与别处皆不同。写信时杜月寒将这些事都过了一遍,然后执笔落下了最后一行字。

“若不至,吾迁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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