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墨云翻涌,空气沉甸甸地压向码头。
走下“呜呜”直响的轮船,目之所及便是独属于华夏的喧嚣热闹。高傲的绸罗裙贵妇,挎着烟箱子的小孩儿,抱着花篓叫卖的老人——满满当当都是人。
人流中,一个穿着马褂的老年人看见周元浩,赶忙带着几个仆役走上前来。他一面接过周元浩手里提的小皮箱,一面含笑道:“大少爷,一路可还顺遂?二少爷在汽车上等你呢!”
周元浩的目光掠过许管家两鬓的斑白,微笑道:“辛苦许伯,请稍等。”
说着,她走向卖花的老人。五月,芍药开得正好。三五枝芍药在灰黄的竹编篮子里亭亭玉立,繁复的花瓣层层伸展,雍容华贵。
猛然一声雷响,沉闷地自远方传来。坐在地上的老人仰脸瞅瞅天,正准备收拾东西找地方避雨,恰看见一双锃亮的皮鞋出现在视线内。抬眼见是一个俊俏的白面公子哥,忙起身搭讪道:“爷,来几朵牡丹带回去伐?刚摘的,新鲜富贵哦。”
周元浩盯着那簇花,道:“这是芍药。”
花农一听,知道是碰了个懂行的,忙改口:“对对对,芍药芍药,哎,年纪大了记性不效伐。爷瞧瞧,吾芍药比伊牡丹还紧俏。”
一句话,仿佛深存于遥远的记忆。绿竹帘筛进细条的阳光,她穿着青碧锦缎长旗袍,纤纤玉指抚弄着硕大的芍药,轻声细语:“胭脂可如虎,芍药胜牡丹。”周元浩记得,那是父亲当牡丹送给她的芍药。
周元浩俯身拣了一朵芍药:“就这枝吧。”
花农本因周元浩买的太少而不悦,想再劝劝,不想许管家上前递给他一枚明晃晃的洋元,这可敌他一整天的盈收,忙对着周元浩一行人的背影哈腰:“爷,慢走哈!”
走不远,周元浩回过身来,对许管家道:“许伯,初来身上没银元,再借我几个,我坐黄包车回去。”
许管家惊愕道:“可二少爷还在汽车里等着您呐,更何况这天儿……”
“无事。”周元浩轻声道。
许管家再打量一番面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儿郎,终究从怀里摸出一个明黄的荷包来。他将荷包递给周元浩,喟叹道:“你大了啊。”
荷包里的银元哗哗响,周元浩道:“多谢许伯,回去让账房支给您。”
许伯摆摆手:“不碍事。”说着,他带着几个仆役反身走了。
坐上黄包车后,天上的雷又“轰轰”响了几声,愈来愈近。车夫给周元浩将车篷展开,世界更加晦暗,外头的喧嚷熙攘仿佛与她无关。
经过一条街巷,悠悠传来绵长的京戏哼唱:
“众将俱都杀败了,看来不算将英豪……”
车夫道:“白长风又在吊嗓子伐?爷侬刚来吧,可一定要去听听伊的戏……”
訇地一声雷起,如同在头顶上炸响,断了车夫的絮絮叨叨,也断了白长衣缠缠绵绵的唱音。
接着,一阵大雨倾盆而下,落在青石板上叮当脆响,落在车棚上哗啦不绝。细听,再也听不到那悠扬的唱腔了。
下了黄包车,早有佣人打着伞立在铁栏门边等她。周元浩接过伞,将手里的芍药递给一个女佣:“送到我房中去,找个瓷瓶仔细养着。”
她握着那柄黑伞,看着眼前熟悉的花园和洋房。雨依旧很大,打在伞面上“噗噗”的,仿佛炸了一个个泡泡。大雨惊起层层叠叠的云雾,远望,这高楼琼宇,这奇花异草,仿佛卧在云间仙宫。
父亲在外办公,周元浩来到母亲房中,厚重的绒布窗帘包着窗,透不进半分光,阴暗的屋子里,只有一盏小油灯忽明忽灭地亮着,一个丫头伏在边上细细地烧鸦片,隐隐约约看得见那袅袅的烟丝,满屋子都是呛鼻的烟味。
她的母亲斜倚在烟榻上,听见脚步声,懒懒地撩起眼皮,很快又闭上:“回来了?知道接下来怎么做吧?”她猛地吸了一口鸦片,续道:“倘若没拿下你父亲的官儿,你这个身份,今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因为长年吸食鸦片,母亲的声音变得沙哑,仿佛有一把锯子在耳边不停地磨。
她应了一声,离了半刻,母亲便摆摆手示意她离开。
转身,轻轻阖上门。像是一场沉重的戏终于落幕。
身份?什么身份?大抵是她身为周家嫡子却是女儿身的身份吧。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