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冬的上海,冷雨初歇,街道上还残留着斑斑水痕,法租界的路灯泛着黄光。醉金阁的后门开着一道缝,荣清妍站在走廊尽头,双手紧紧握住衣袖。
那是一件旧式的倒大袖旗袍,绛紫底子上缀着绣花边,款式是四年前流行的样式,袖口阔大,掩不住时代的褪色痕迹。衣料还有些发硬,是她向荣府旧管家借来的——那人的女儿出嫁前穿过,之后便压在箱底。
旗袍虽旧却干净,比她这段时日流浪在外的处境倒是好得多。头发是她自己梳的——当年做的烫发还残着些弧度,梳理得体,勉强看得出她曾是“过过好日子的人”。
她心跳得厉害,像是等一场宣判。
走廊尽头的门半掩着,门内透出一盏昏黄壁灯的光。她犹豫片刻,抬手敲了两下。
“进。”里面传来一个沙哑低沉的男声,不带任何情绪。
她推门进去,房间不大,是醉金阁的试唱间,天花板低矮,墙上挂着几幅当红歌女的照片,空气却闷得像封了灰的箱子。
角落里放着一架立式钢琴,一个男人坐在琴凳上,背对着灯光,低头调音。她只能看到他沉静的侧脸与修长的指节。
另一边长沙发上坐着一个身形敦实的中年男人,穿灰呢三件套,皮鞋擦得铮亮,眼镜架在鼻梁上。他眼神冷冷地打量着她,像看一件刚出窖的瓷器,尚未估价。
“唱吧,”他低声说,“《毛毛雨》,你会不会?”
清妍喉头动了动,轻轻点头,那首歌她听过,之前在弄堂边有人放过唱片,她一遍一遍的听,词和调都知道。
她开口时,声音极轻,像窗外刚落下的雨丝。
第一句唱得不稳,第二句开始她自己找了调。沈归没有抬头,只是微微调整了和弦,让她声音不至于被压下去。
到了副歌,她眼神有些慌,似乎忘了词。
沈归忽然轻轻弹了两个音,是引导,亦是提醒。
她跟上了。
歌声仍有些涩,却带着倔强的清亮。像一把刚磨过的刀,还不快,但已经够硬。
一曲未完,老板抬手让她停下。
清妍猛地收声,指尖都在发颤,却强撑着扬起一点笑。
老板没说话,只望着她,缓缓靠在沙发背上:“你叫什么?”
“荣清妍。”
他挑了挑眉,似乎听出些姓氏的来头,但没细问,只看向沈归:“怎么看?”
沈归收回手,平静道:“不会唱,但反应快,耳朵不差。”
“练得出来?”
“得下功夫。”
老板点点头,盯着清妍的脸看了一会儿,像在评估一件商品。
“留两礼拜看看,台上还轮不到你,先在后台混熟,白天跟乐手练声,晚上看排练。唱不成,就走。”
清妍咬唇点头:“好。”
门关上的那一刻,沈归才起身,将乐谱收起,经过她身边时低声说了一句:
“刚才高音,咬字咬得太死了。”
她一愣,点点头:“……谢谢。”
沈归再没多说什么,走出了门。
那一夜,她回到临时落脚的小屋里。
房子在弄堂尽头,是一位裁缝太太看在往日情分上以月租让出的偏厢间,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桌、一盏煤油灯。还未走到门口,远远便瞧见屋里亮着的灯,母亲还在等她。
“阿娘,我回来了。”她推开门,低声唤着母亲。
母亲应了一声,语气轻微而干涩,笑着说:“妍妍回来了,今日怎么去了那么久?可累着了?”
“主家宴客,事多,多留了会儿。”她脱了鞋,爬上床,轻轻地依偎着母亲。
母亲靠在枕上,身上裹着旧棉被,脸色苍白,眼神虽疲惫却还在等她说点什么,像是确认这个世界并未再多一层残酷。
她垂眸笑了笑,把视线藏起来:“裁缝太太还问起娘的身子呢。说哪日若能好些了,约着阿娘去街上走走。”
母亲笑笑,并未说什么。
“阿娘,你先歇吧。”她替母亲掖好被角, “我这两天会晚点回来,她家人多,说是年前都忙,不过说可以晚点去,明早我给阿娘买点早点。”
母亲并未答话,像是看穿了她眼底的心虚。
直到母亲睡熟,她才转过身,在煤油灯下拿出一张歌词纸。
她低声哼唱着那首《毛毛雨》。
灯光将她的影子映在墙上,一下一下,像风吹动的旧纸伞——骨架歪斜,却还撑着不肯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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