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的柠檬片漾出微微水波。沈闻叙视线低垂,浮动在泛白的果肉上数出一条条清晰的脉络,观察到入神。
直到背景声音变化,从酒吧陌生的音乐变成了熟悉的笑。还有奶里奶气的叫唤,是婴儿咿呀学语。
“在想什么?阿叙。”
岑意在沙发另一头叫他,“来吃饭啦。”
柠檬水的味道有了变化。捧在手中的不是酒吧的香槟杯,而是家里暖蓝色的马克杯。沈闻叙回过神,缓慢地应答,“啊……就来。”
餐桌前菜色丰盛诱人。岑意把儿子安置在他旁边的baby椅上,一边熟练地准备婴儿食物,一边问他,“今天过得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沈闻叙拿起筷子,“感觉还好。”
哥哥一家都知道他分化时出过意外。沈闻霁不怎么提,但岑意时常记挂,会打电话来问,今天刚好不用出差,还邀他来家里吃晚饭。
原本说不来的,后面没隔几分钟又改变了主意。岑意原本还有些奇怪,看他到家里时神情不忿便能猜出一二。
或许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待会儿要陪他聊一聊才好。
沈闻叙就近尝了口眼前的烧排骨,好吃到让人惊讶,原本不怎么饿的,却很快又伸出了第二筷。
“排骨味道不错吧?”岑意笑着说,“你哥哥下午特意研究了新的酱料。”
“嗯!很好吃。”
“我也觉得~”
大厨轮番挨夸,面不改色:“待会儿记得去洗碗。”
沈闻叙:“知道。”
家族情况好转后出门就不太受限制了,父母已逝,他大部分时间都自己住,但时不时就会来蹭饭。这个哥看起来冷冰冰的,做菜的火候倒是意外的优秀。
这是他整个周末吃到的第一顿像样的饭菜。
整个身体都暖起来了。
饭后沈闻霁去阳台接电话,似乎有工作要谈。岑意收拾沙发上散落的玩具,哄孩子睡觉。
沈闻叙按惯例自觉收拾厨房,整理完毕后看一家人氛围和谐,一时间不太想再往前走。比起打破氛围,旁观的感觉反而更舒适。
岑意却很快注意到,拿着拨浪鼓朝他挥了挥,“阿叙来。”
沈闻叙颔首,离开观察者角度,坐在沙发脚下的地垫伸手逗了逗扑腾正欢的小男孩,“圆圆还不睡觉吗。”
岑圆圆啊哇啊哇地用小短腿踢他。
“……”被嫌弃了。
岑意忍俊不禁,捏了捏儿子肉乎乎的脚丫,“圆圆总是这样。”
岑圆圆是个神奇宝宝,对alpha信息素感受敏锐且很不待见,是连自己亲爹都会嫌弃的,天天跟沈闻霁对着干。
想想这个,沈闻叙心理就能平衡点。
岑意把儿子翻了个面,拍抚他的背哄他慢慢入睡,神情宁静温柔,语气也有意压低了些,问沈闻叙,“今天遇到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吗?”
沈闻叙愣了愣,说出句傻话,“看得出来吗?”
“当然啦。”
岑意一乐。本想捏捏他的脸,但刚捏完儿子的脚丫就没下手,“阿叙每次有心事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啊。”
“即使不开心,也要勉强自己笑出来的表情。”
沈闻叙每次到这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想要倾诉的**,只是觉得茫然或困惑时想来看到这家人的日常生活,心里会变得平静。
但岑意从不会忽视他的情绪,只要有空就会陪他聊一聊。他那些原本不打算说的话,最后也会不由自主地吐露出来。某些时候比心理医生更有效果。
只是次数多了就好像把这里当成情绪回收站,他会感到内疚。
“完全不用介意,我很喜欢聊天。”
岑意笑着说,“能帮你调整状态的话,我会觉得很有成就感。”
沈闻叙想,自己大概永远也无法变成这样温柔又笃定的大人了。
因为讨厌一切麻烦的事,根本不会有真正的耐心为别人分忧。
“我今天见到了晏晏的朋友,是一群普通的孩子。他们感情很好。”
沈闻叙说,“我不讨厌他们,但我想让他们消失。”
由于了解过他手里握着什么样的权利,岑意先确认那几个孩子的生存状况,“今天一起玩的孩子们应该都有好好回家吧?”
“……我什么也没做,只是想而已。”
沈闻叙差点被这迟疑的语气逗笑,摇头道,“有一个同学跟晏晏一起走了,剩下的都很早就各自回了家。”
他甚至对付安阳的朋友施以援手。明明觉得麻烦,明明想让他们从付安阳身边消失,却还是笑着问需不需要帮忙。
明明看着夏予添被付安阳带回家照顾嫉妒得快要变形,却只能说句路上小心。
仿佛正应了那个叫严谨的女孩口中“从心理学角度分析”的“欲盖弥彰”。
他是个虚伪的人。但如果不变成这样的人,他无法走到付安阳身旁。
沈闻叙低声说,“要是他只有我就好了。”
沈闻霁打完电话回来听到这段,难得跟弟弟有相同感受,望向岑意的目光不言而喻,“你朋友也很多。”
“……喂!”
岑意不满道,“你跟我的朋友一起玩不也很开心么。”
“勉强算得上开心。”沈闻霁坦言,“但如果他们都走,只有我们两个一起玩会更开心。”
“……”
正在充当人生导师,没想到自家老公突然一个背刺。岑意正在想怎么圆场,却见他又朝沈闻叙道,“只是想让你知道,不是只有你这样。”
沈闻霁言简意赅:“正常人都这样。”
说完这哥一脸冷酷去给孩子冲奶粉了。
岑意先一步反应过来,乐呵呵地帮忙翻译:“他是想说,感到羡慕或嫉妒都没关系,不只是你,大家都会有那样的情绪。喜欢的人跟别人关系很好的话,当然有权利吃醋不开心。”
“不要因此就讨厌自己。”岑意笑道,“阿叙也是个很好的孩子啊。”
沈闻叙怔了一下。
岑意的笑容和他不一样,和身边见过的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都不一样。坦诚又真挚,澄澈得可以照进心底,只是看到都会让人更有力量。
是他曾经在付晏晏身上才能汲取的温度。
可如今的付安阳,已经不再露出那样的笑容了。
沈闻叙抿平嘴角,望向厨房,“如果能做你的孩子,即使另一个父亲是他好像也可以忍受了。”
“……”
正在冲奶粉的人打了个喷嚏。
岑意美滋滋地捧脸:“阿叙好会说话。”
“今晚留下来住吗?我帮你收拾房间。”
“不用了。我叫了司机来接我,还要回趟公司。”
“啊……今天可是周末。偶尔偷懒也可以的呀,工作什么的先交给大人来做吧。”
沈闻叙摇头道,“偷懒之后会被积压得更多,接下来的日子更不好过。”
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懂事到让大人自惭形秽,岑意深深叹气,稍候把儿子交给沈闻霁,亲自送他下楼,电梯里沉默了一阵,忍不住问他,“阿叙不喜欢交朋友吗?”
沈闻叙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没有朋友。”
“应该说是‘以前’没有哦。”
岑意建议道,“你提到的那些孩子们,试着把他们看成是普通的同龄人怎么样?不要定位成晏晏的朋友,只是当作遇到的新同学去看待,也可以当做你‘人间观察’里的一部分。”
“阿叙之前总是要跟各种带着目的的人们打交道,很辛苦吧?学校里不一样的哦。交朋友是有趣,也很纯粹的。”他语气中带着点怀念的笑意。
“给自己一点时间吧,晏晏也是。你们各自度过了彼此不在的很长一段时间,彼此都发生了变化,是很正常的事。”
岑意说,“顺着心意就好了,不要勉强。”
回公司的路上,沈闻叙倒在车后座,闭着眼回想这些话。
他已经学会了不把任何人简单地划分为敌人或朋友。数年间大大小小的事例足以证明,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交换,没有人能保证永远不会背叛你,也没有人会永远与你为敌。
曾经交付后背的联盟在合作结束后翻脸不认,针锋相对的对手有一天也会来嘘寒问暖。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自己也是如法炮制去对待别人。
因此“朋友”一词的定义,似乎变得不那么明确。能够让他坚守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的只有家人。
和付晏晏。
**
今天本该静养休息,却在外跑了一天。沈闻叙感到疲惫,思绪愈散,半躺在车后座睡着了。
到公司时被司机叫醒,他才发现错过了付安阳的电话。回拨过去时,对方已经等得有点着急了,“怎么才接啊,我打了好几个。”
“刚刚跟家人一起吃饭。”
沈闻叙听出他语气的不耐,“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事……我又不是只在有事的时候才找你!”
付安阳还没回卧室,刚从客房出来,靠在楼梯上举着手机跟他说话。
下午在酒吧看夏予添没有醒过来的意思,他已经先给夏阿姨发了消息,说是在自己家里打游戏到太晚,让夏予添住下明天直接去学校。
他从小的品学兼优好学生形象已经深入人心,在一众阿姨心里的好感度都是满值。连打游戏这样的细节都直说,更显得诚实。
夏阿姨没多想,只拜托他管着夏予添不要玩得太晚。信任到让他惭愧的程度。
“只是今天都没来得及问。”
付安阳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因为你看起来不太对劲。是生病还是怎么了吗。”
“……”
沈闻叙这时才察觉,刚才那着急的语气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没忍住低笑出声,“担心我吗?”
“喂这有什么好笑的!你上次不还气势汹汹地说我生病得告诉你吗,同理可证。”
付安阳说,“你要是生病了,也得告诉我才公平吧。”
“算不上生病……只是免疫系统有点弱,抵抗力会下降。最近要换季了吧?”
“说人话。”
“可能会着凉,没什么大问题。”
真是的。不知道学校里那些女孩为什么喜欢跟他聊天,明明这人总是不好好说话。
付安阳听得心里发闷,也说不上哪里别扭,最后只憋出一句,“那你多喝热水?”
“……”
沈闻叙哑然失笑:“知道了。”
“今天谢谢你帮忙。”
付安阳说,“如果下午让夏予添自己回家,明天上学说不定会勉强装成平时没心没肺的样子,积在心里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真的放下。”
“被你带去酒吧闹了一下午,他看起来轻松了很多。啊虽然把他弄回家麻烦死了,但情绪都及时疏散得差不多,醒来以后应该也不会难过太久了。等明天……”
“晏晏。”
沈闻叙打断他,“为什么?”
“明明麻烦死了,为什么还要管?”
“我们是朋友啊。”付安阳理所当然道。
沈闻叙听见他用“还是我最靠谱”的语气说,“放心吧。如果有一天你被人甩了醉得不省人事,我也会把你活着带回家的。”
“这也是代替你的朋友谢我吗?”
“你又在说什么奇怪的话。”
付安阳嗤了一声,像在嘲笑他这想法,“夏予添?他想怎么回报你是他自己的事。我怎么对你是我的事啊,我们不也是朋友……吗。”
原本是不该有迟疑的。但或许是在等他回电话的那段时间里胡思乱想了太多,付安阳有些不确定了。
沈闻叙这个人,总是神神秘秘的,看起来是主动往他跟前凑,实际上自己的事情吐露得很少。若即若离的,很难了解。
有时候觉得跟他全世界第一好,有时候又觉得即使面对面坐着吃饭都离他很远。
“我也不知道你怎么看我。”
付安阳坦率道,“你那么厉害,好像什么都做得到。一副不需要别人帮助的样子。”
“但万一呢……万一,你也有需要我的时候呢。”
说着觉得有点煽情,他及时打住,总结道,“反正我是把你当朋友的,知道这个就行了。”
否则谁会容忍一颗超大号的牛皮糖天天黏在身边啊。
沈闻叙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他以为信号不好“喂”了好几声,才又传来声音,“说什么傻话。”
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当然不是什么都做得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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