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天不随人愿。
眼瞧着太茫山的边际就在眼前,沈清宵忽然颈侧一凉,觉察到一种极为幽微的阴森之气。
他陡然一惊,一股寒意从心底蔓延出来。
若他没有猜错的话,这次来的一定是狰章,万魔窟也唯他有这般强大的灵场。
方才那只庞然大物,不是幽邪,而是狰章豢养的傀儡。
想来是连日来小恶灵磅礴的灵力闹得地动山摇,引起了狰章的注意,派出傀儡是为了探查他的方位。
沈清宵面色凝重,当日之战狰章没有死,如今的狰章只怕强得更加可怖了。
他皱着眉头思忖着,忽然长剑似乎撞上了什么,骤然反弹,晃动不已。
沈清宵凝神看去,才发觉这就是万魔窟最外圈的结界了。
外界近在眼前,他却不敢冒险在此时破除结界,立即调转剑身,直扑而下,落在一个小山坡上。
将小恶灵放在地上。
自己则席地而坐,闭上双眼,借着小恶灵的灵力,开始结阵。
须臾,小恶灵在阵中缓缓睁开眼睛。
意识逐渐清明,突然想到了什么,惊慌地爬起来左右张望。
直到瞧见了沈清宵在就坐在不远处,它才撒欢似的跑到他身边,顺势窝进他怀里,仰着脑袋看他,眼睛放光,刚想要嗷嗷一声,便被他用袖袍蒙住脑袋。
“嘘。”
沈清宵死死捂住它的嘴巴,示意他噤声。
此时,一团巨大的乌云遮住了朦胧月色,随后逐渐飘来,黑压压的一片,忽然停驻在他们在这座小山坡上方,久久不散。
直到片刻后仔细看去,才发觉那团乌云其实是一只巨大的飞鸢傀儡,两只长约一丈的翅膀如同划桨,缓缓摆动着前行。
沈清宵自信自己布下的虚阵绝对扎实,在这种障眼法下,狰章不可能看得见自己。
但是眼瞧着飞鸢逐渐降落,缓缓落在距离他们数丈远的平原上,他面上还是微微一沉。
一个云纹玄衣的青年,拖着曳地的长袍,从容地从飞鸢傀儡的身体里走了出来,姿态闲适,在薄月微光下如闲庭信步一般。
沈清宵隔着虚空,就这么冷眼瞧着这个平生宿敌,面如冰霜。
当日怎么就没给他弄死?
只见那人弹了一下手指,便有两名身着黑袍,行动僵硬,声音如同一条直线,冰冷得没有感情,“禀报灵尊,周围搜查过了,没有踪迹。”
“废物。”
那人生得一副神仙姿容,面如冠玉,开口却极为冰冷难听。
狰章凝神闭目,用灵识探索了一番,果然没有任何踪迹后,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灵尊,这里是结界边际,恐怕他已经离开万魔窟了。”旁边的另一个手下低声提醒道。
狰章对此显然早有预料,然而听见这话,还是面露阴沉。
默了片刻,他忽然走了几步,竟是朝着沈清宵他们所在的位置径直而来。
沈清宵揽着小恶灵的手臂不由得收紧。
小恶灵睁着天真的眼睛看着他,它能敏锐地觉察他的紧张,也能觉察到此时的危险。
可它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他,他不让它出声,还不让它动。
它只能用牙齿轻轻地磨着他的衣袖,咬着他的指尖,有些焦躁。
这时,一袭泛着月华的流光长袍在他们跟前停了下来,忽然听见一声轻笑,在这无声冷月下有些阴森诡异。
“沈清宵,六年了,你还要躲到什么时候?”
沈清宵一瞬间如遭雷击,神情错愕。
哪来的六年?
他还没反应过来,但听见狰章继续缓缓道:“你六年前尚且有与我决一死战的决心,如今怎么做缩头乌龟了?”
狰章面上有些唏嘘感慨,似乎是在回忆什么。
时至今日,他犹然清晰地记得,当年仙魔大战,他在太茫山屠了三天三夜,屠得遍地哀嚎,修真界那群饭桶个个畏缩如鼠,简直不堪一击。
眼看着九州辽阔之地唾手可得,不料沈清宵突然横插进来。
他孤身一人带着一柄失传已久的上古神器凤尾羽,顶着九天滚滚而下的云雷,不惜散尽全身修为,以身入剑,一剑斩神魔。
那种决绝,狰章平生只见过沈清宵身上见过。
当时天地间一片混沌,唯独那张神色冷厉的脸,肤白唇红,真如玉面修罗,又美又冷,实在令人心生畏惧,但又忍不住想要……撕碎他。
之前以为他死了,狰章还惋惜了好久,如今寻着他一点踪迹,他怎么能放过他呢?
“沈清宵,这么多年躲着不敢出来,难不成是当日散尽修为,变成废物了吗?”
沈清宵面上不动声色地听着,眼里却像浸了雪光,一片冰冷。
他看得出来,狰章如今也是找不到自己,所以只能用激将法逼他出去。
小恶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不远处站着的男人,虽然它懵懵懂懂,但总感觉这俩之间不一般。
不然他怎么看他看得这么入迷?
它顿时有些暴躁,在他身边打着转儿,蹭着他的衣袍,用力咬了一下他的指尖。
沈清宵吃痛,横了它一眼。
果然,等了片刻后,狰章见没任何回应,便轻声笑道:“没事,你如今不见我也无妨。但明年域外秘境大开,你总不能不见你的……师尊吧?”
沈清宵眼底蓦地一凛。
狰章哈哈清朗一笑,语气里有一种游刃有余的威压感,“我等你,沈清宵。”
随即挥一挥衣袖,转身踏上飞鸢傀儡,随着缓缓摆动的木浆,飘然而去。
沈清宵眉头紧锁,压不住心里的焦躁。
六年了?
他垂下眼眸,细细思索着方才狰章的话语,他说六年了,难道如今距离当时的仙魔之战已经过去了六年?
也就是说他实则是在山洞中昏睡了六年?
域外秘境只有恰逢星象荧惑守心之际才会大开,按照上一次星象出现的时间推算,如果现在是六年后了,那么荧惑守心的星象重现就在明年,狰章并没有说错。
沈清宵好不容易地消化了这些消息,有些缓不过来。
一场大梦酣睡,世间弹指已六年,对他而言,还恍如昨日。
直到虚阵渐渐淡去,沈清宵才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有些茫然地往不远处的太茫山边际的结界走去。
此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反复徘徊:荧惑守心、秘境大开,他等了多少年了?
而他师尊的尸骨还流落在秘境之中,他要去带他回来。
这一次,他一定要去。
按照修真界以往的惯例,仙盟一定会安排一场规模宏大的修猎大会,从中选拔实力强劲的宗门子弟前往秘境。
沈清宵不知道今夕是何夕,但是他必须赶回去了,如果赶不上修猎大会,明年就没资格前往域外秘境了。
万魔窟最外沿的结界格外牢固,沈清宵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撕开一条仅能容他通过的缝隙。
他低头,但见小恶灵正蹲在旁边,眼神天真懵懂地看着他。
它还什么都不知道。
这些天它一直跟着他,沈清宵也怀疑过它是不是想喝他的血,但相处这么久,他越发觉得这是一只还没开蒙的恶灵幼崽,不知为何没了娘亲,孤零零地没人照顾,野生野长。
因他喂了它一口血,便被它认了主,黏上了。
但沈清宵心底很清楚,人灵殊途。
他缓缓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小恶灵趁机窝进他怀里,脑袋蹭着他的脖颈,偷偷地舔了舔,见他没打它,又大胆地啃了啃。
他身上怎么这么好闻呢?
沈清宵狠了狠心,伸出手指,捏了个定身诀,缓缓落在它身上。
顿时,还在啃啃咬咬的小恶灵一下子动弹不得,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摸着它耳后的绒毛,轻轻捏了捏,安抚道:“这定身诀不会伤你,半个时辰后就会解开。”
知道它现在听不懂,或许以后就能知道什么意思了,于是沈清宵继续说道,“你这一身灵力,万魔窟里也没人敢欺负你,倒是你,别欺负别人。”
他的嗓音温柔沉静,跟平时呵斥它的语调截然不同,小恶灵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乌黑的眼珠子警惕地盯着他。
但见他拍了拍它的头,唇边一抹微淡的笑意隐去,旋即缓缓起身,眼角余光最后轻淡地扫过它,忽地转身从结界的缝隙中穿了出去,衣带飘然,决绝利落。
隔着一层若有似无的结界,小恶灵彻底懵了。
直到他远去的背影逐渐隐没在起伏的山脊中,它才反应过来,它又被他扔掉了!
这一次,他是真的不要它了!!
小恶灵想要去追,偏偏全身动弹不得,顿时急得双眼发红,喉咙间滚出嘶吼声,一声又一声,在小山坳之间回转着。
嗷了一会,见他真的不会回来了,越发高亢的吼声里难掩哭泣的腔调。
他怎么可以不要它!怎么可以!吸血明明那么痛,在山洞里他还放血给它喝,它从来就没见过他这样的……
因它还未开蒙,对这世间一切懵懵懂懂,却天赋灵性极佳,依靠着最原始的本能分辨善恶,自觉地趋向于曾经喂过它的这个人。
定身诀锁住了它的身躯,它只能在灵神里拼命挣扎,挣扎得双目血红。
心念意动,魔相几乎要破体而出,耳后两个尖尖的小犄角若隐若现。
成串的泪珠从它眼中滚落,低低地呜呜咽咽,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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