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辚辚向前,到夏府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夏府里灯火通明,夫人许芷已经回府,站在门口,焦急地走来走去,宁嬷嬷在一旁黑着脸,沉默不做声,晚画晚妆脸上还挂着泪痕,看见东宫马车,她俩均是一愣,然后忙拉着夫人的袖子,手足无措的指了指前方。
夏锦言脸色煞白,被许芷抱下了马车,太子妃看了宁嬷嬷一眼摇了头,交代了许芷道:“不用担心,也不要太逼迫孩子,没事的。”
许芷面露难色地看着太子妃,别人不知,但她知道,世人所言不虚,太子与太子妃的确属意自己的女儿,眼下这种情况,只要太子与太子妃心意不变,自家女儿就还有活路。
却见太子妃保持着笑容可掬的模样说道:“昭王殿下想要纳令千金为妃。”
夏锦言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许芷忙抱紧了女儿安慰,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太子殿下已经带着昭王殿下进宫了,夫人莫要伤心,待许尚书回来再做定夺吧。”太子妃柔声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许芷目送太子妃离开,紧紧抱着女儿,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夫人回去再说吧。”晚画在一旁提醒道。
许芷点点头,牵着女儿的手回到了房间,“去给小姐煮碗姜汤。”许芷打发走所有的下人,拉着女儿在床边坐下,问道:“阿言,你之前认识昭王?”
夏锦言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看着母亲,眼泪如决堤般涌下,道:“女儿只在一年前与许家的表妹接表哥回京时,见过他一面,连母亲也觉得女儿与他暗通款曲吗?”
“娘怎会如此想你。”许芷把女儿抱在怀里,心宛如被刀绞生疼,她如何不知自己的女儿的为人,从来是端庄守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是世道如此,她怕世人猜测诋毁,怕丈夫会逼迫女儿。
夫妻二十多年,他太清楚夏弘泽了,表面一副慈父模样,心里只有自己的乌纱帽,他如此煞费苦心的培养女儿,不过是想把她送去结交权贵,可是眼下他的如意算盘被昭王这个纨绔子弟搅了,也不知他回来后会作何打算。
许芷轻柔地抚摸着女儿的背,安慰了许久,听着女儿哭声一点点变小,才试探性地问道:“阿言,你觉得昭王殿下如何?”
“我刺伤了他。”夏锦言把头埋进母亲的怀里,哽咽着说道:“那支海棠银簪他拿走了。”
许芷彻底懵了,如果昭王肯娶女儿,女儿可能还有一条活路,可是眼下女儿是彻底把昭王得罪死了,别说娶她了,不杀了她已经是他仁慈了,我的阿言还有什么活路呀,许芷欲哭无泪。
不如把阿言送回颍川许家吧!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许芷心中闪过,惊起一身冷汗,她强作镇定地接过姜汤,看着女儿喝下,才试探性地问道:“阿言,你想不想去外公家。”
“去外公家?”夏锦言闻言一愣,捏着碗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变得青白,她低声呢喃道:“外公不会觉得女儿不洁吗?”
许芷眼睛唰地一下红了起来,她抚摸着女儿苍白的小脸道:“不会的,我的女儿没错,错的是昭王,只是京都人心守旧,娘担心你在受人指点,你外公家教开明,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真的吗?夏锦言心里想着,手指在裙门上画着圈,外公本来就不喜欢父亲,连带着这么多年都不愿见母亲了,这种时候,他会见自己吗?
“发生了这样的事,外公会让我进门吗?”
“他一定会的。”许芷目光灼灼地看着,回忆起自己的父亲。
许家清流世家,许老太爷又曾任太子太傅多年,虽已致仕,但在朝中仍颇有威望,昭王之难,恐怕只有父亲能护阿言周全了,许芷心里想着,立刻起身安排下人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就送女儿去颍川。
夏锦言看着母亲忙碌的背影,蜷缩在床上,心里闷闷的,我没有错吗?可是宁嬷嬷教我“不闻妇礼,取耻宗族①”......
夏弘泽回府时已经亥时了,外面打更声响起,夏锦言还蜷缩在墙角发呆,听到动静被吓了一跳,想要起身,却看到父亲站在门外,意味不明的看了自己一眼,便转身离开了。
夏锦言看着晚画与晚妆问道:“父亲是想让我自裁吗?”
“怎会,夫人不是说了让小姐去许家住一段时间吗。”晚画也看到了夏弘泽意味不明的眼神,她不敢深想,只能劝着小姐不要多想。
房间又恢复了安静,晚画正准备伺候夏锦言更衣,晚妆突然尖叫一声,手指颤抖着指向窗外,夏锦言见状,鼓起勇气顺着晚妆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黑影正一步步向着窗边靠近。
夏府里都在忙着给夏锦言准备明日回外祖家的行李,熙熙攘攘淹没了响动,两个丫鬟匆匆上前把夏锦言护在身后,警惕地看着窗外。
突然一张惨白冷峻的面容出现在窗口,“锦言,我是来给你道歉的。”韶怀瑾趴在窗口,双眉紧锁,薄唇微抿,俊美的脸庞毫无血色,额头上缠着丝织的帛片,中间透着片红色。
夏锦言被两个丫鬟护在身后,偷偷露出半张小脸看向窗口,只见韶怀瑾已经换了身玄色长袍,看不清肩上的伤势,额头又多出来片新伤,八成是被陛下打了,夏锦言思索了片刻,不想跟他多话,索性当作没看见。
晚妆随手握着根簪子,指着窗口的方向,带着哭腔问道:“殿下当真要逼死姑娘吗?”
“本王从未想过伤害她。”韶怀瑾握紧双拳,斟酌着想要解释,凌厉的五官一半隐匿于夜色之中,透露出森森寒意,许久他低下了头,把一枚羊脂玉佩放在窗口,开口道:“星夜前来确实我是我唐突了,只是我读《孟子》,有一事不明,辗转难安,想请教姑娘,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②,请问小姐,若是你会如何选择?”
夏锦言瞪大了眼睛看着韶怀瑾,揶揄道:“殿下,您掳臣女出城,既非生也非义。”
韶怀瑾郑重地朝夏锦言拱手道:“今日之事是我错了,父皇也罚了我,我明日便会入贵府负荆请罪。”
“不必了,臣女明日要回外祖家,只求殿下放过臣女。”夏锦言乞求道。
韶怀瑾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盯着夏锦言,许久他点点头,道了声“好。”转而继续追问道:“这个问题困扰我多时,烦请小姐解惑,如果有一天,你陷入难以两全之地,会如抉择?”
“自然是舍生取义了。”夏锦言轻飘飘的说着,突然感觉他意有所指,愤怒地补充道,“臣女没有自裁,并非贪生怕死,只是,只…”
“只是你没有错,错的是本王。”韶怀瑾看着夏锦言话到嘴边,却不敢说出来的模样,心中愈发愧疚,“既然如此,算本王欠你的,你日后若有事相求,可来昭王府,本王定倾力相助。”韶怀瑾指了指玉佩,站起身来,隐入夜色。
夏锦言盯着窗外许久,确认了韶怀瑾已经离开,跌坐回了床上,呢喃道:“他好像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晚妆打了个冷颤,关上窗牖,把玉佩递给了夏锦言,道:“小姐您就别吓我,这大晚上的,奴婢都快被吓死了。”
夏锦言接过玉佩,勉强扯出一个笑脸,窝进了被子里。
第二日天刚亮,许芷便把女儿喊醒了,亲手给她穿上藕色绣枫叶雪兔短衫,配茶白色洒金褶裙,又端详许久,才嘱咐道:“我的阿言去了外公家,要替母亲好好孝顺外公,好吗。”
夏锦言乖巧的点点头,看着母亲随意地穿着件旧的长褙子,眼窝乌青,一头如瀑的黑发只简单挽了个发髻,看上去一夜之间,竟苍老了许多,担忧的问道:“爹爹是不是说了什么?”
“不用管他,你是我的女儿,去你外公家,等过几年,娘给你寻们好亲事,定不会让你受委屈。”许芷扶女儿坐在妆台前,拿出一支珊瑚发簪,替女儿挽发,“这珊瑚发簪还是你外祖母当年给为娘的,你带着吧。”
夏锦言看着镜中的母亲,脸色虽然憔悴,却依旧端庄雍容,虽眉头紧簇,不施粉黛,却依然可见年轻时的风华,撒娇地说道:“娘,你真好看。”
许芷闻言手上的动作一滞,看着镜中的女儿,终于露出了笑容,柔声道:“我女儿更好看。”
夏锦言把头靠近母亲的怀中,闻着母亲身上菊花的清香,逐渐放松了情绪。
“好了,梳妆呢。”许芷嗔怪着轻轻推开女儿,给女儿带上一对珍珠耳珰。
“夫人,马车准备好了。”晚画端着碗银耳雪梨羹进来,许芷最后给女儿带上鎏金麒麟璎珞,说道:“阿言,吃了这碗雪梨羹,就去吧,许家三任帝师,虽然家教森严,但家风却很开明,你外公虽然已经致仕,但教导府中子女依旧严厉,此番前去,不用怕他,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父亲,也一定会是阿言的好外公。”
许芷不敢多想,她已经二十多年没回许府了,当年她为了嫁给白衣书生夏弘泽,不惜与父母决裂,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明白了父亲为何不同意自己嫁给夏弘泽了,却不愿接受,甚至还心存幻想,想要缓和两家的关系,此番让女儿孤身前去投靠父亲,也算是她的一点私心,不知女儿这次去,父亲会如何待她?
“娘,你在想什么呢?”女儿的声音打断了许芷的思绪,许芷摇摇头把女儿送上了马车,颍川不算太远,又是走官道,而且昨天许明梓派人过来传话,说要与夏锦言一块回颍川,许芷便只给女儿带了两个丫鬟与七八个小厮。
夏锦言坐在马车上,看着身后逐渐远去的夏府,心宛如被一双手揪着一样,酸酸的,她不想离家,可似乎除了去外公家,她再无他法。
马车到城门时,夏锦言便看到许明梓一身竹青色提花锻圆领袍,抱着把剑,坐在马上,朝她挥手。
表哥怎么在这?夏锦言心里想着,掀开帘子一角问道:“表哥你这是要去哪?”
“回颍川呀。”许明梓翻身下马,顺手买了个糖人递给夏锦言。
“昭王让你去的?”夏锦言警惕地看着许明梓,许明梓曾是昭王麾下的参军,他与昭王在北境并肩作战五年,后来昭王被召回到京都,他便也回了颍川,昭王行冠礼时,特意把他从颍川请了过来,可见二人关系亲厚。
是以夏锦言一看到许明梓,便想到了昭王,她好不容易平复的心绪,也被牵动着不安了起来。
知好色而慕少艾③,她不否认,昭王确实生的芝兰玉树,器宇不凡,多年锦衣玉食生活滋养出的天潢贵胄,浑身透露出难以掩盖的雍容之感,又曾沙场磨砺五年,更是有一副京中儿郎稍有的英武不凡意气风发之姿,只是二人之前从未打过交道,她不明白,昭王到底为什么这么做呀。
夏锦言把头埋进膝盖里,脑海中全是韶怀瑾嚷嚷着要娶自己的声音。
许明梓看着夏锦言的模样,解释道:“殿下昨日进宫被陛下砸伤了头,又挨了四十大板,夜里就起了热,现在还没醒,是我准备回家了,听姑母说你也要去颍川,便想与你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好吧,毕竟许明梓家在颍川,他要回家,也理所应当,夏锦言接过糖人,放下帘子坐回轿中,看着许明梓翻身上马,带着一行人向南而去。
原来他昨晚头上的伤是被陛下打得呀,还挨了顿板子,夏锦言回想着许明梓的话,逐渐露出平复了心绪。
“哼,活该!”
另一边,韶怀瑾醒来时天色已经黑了,我怎么睡了这么久?他心里想着,逐渐皱起了眉头。
“锦…夏家二小姐呢?”韶怀瑾嘶哑着声音问了一句,便要起身。
一旁的朱嬷嬷见状死死拦着他道,“爷,您就别再折腾了,夏家已经把她送走了,昨天您都跟陛下提了要娶夏二小姐为妻,夏尚书表面上说回去与夫人商量,结果今天就把女儿送走了,夏家是什么意思您还不清楚吗?您天潢贵胄,这又是何必呢?”
韶怀瑾听着朱嬷嬷絮絮叨叨的话,脸上烦躁的神色稍纵即逝,转而点点头,哑声道:“有劳嬷嬷了,对了,本王想吃嬷嬷亲手做的红枣雪蛤汤。”
朱嬷嬷是韶怀瑾的奶嬷嬷,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听到他有胃口吃东西了,心头乐开了花,匆匆赶往膳房。
韶怀瑾趴在床上,听着朱嬷嬷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看向一旁的侍卫问道:“恒逸去了吧?”
“去了。”何旭点点头,“许将军说让您放心,他一定替您看好了,不让旁人觊觎她表妹。”
韶怀瑾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爷,您对夏二小姐这也太…上心了吧。”何旭试探性地问道。
是呀,天可怜见,再给我一次机会,当然要好好保护她了,韶怀瑾心里想着,嘴角微微上扬,他爬在床上回忆着接下来的事情。
两个月后,也就是十月初,宁王韶怀琼会联合兵部尚书夏弘泽私调宛城守军入京,意图逼宫,被夏锦言发现并告诉了自己。
韶怀琼逼宫失败,把所有的罪名都推给了夏弘泽,父皇驾崩,太子韶怀瑜登基,夏氏一族所有男丁被问斩,女眷被没入教坊司,自己虽然保住了夏锦言,可是忠孝难两全,夏锦言终究因为眼睁睁看着夏氏满门惨死,不过三年便郁郁而终。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定要保护好你,韶怀瑾闭上眼睛,暗下决心,你赤子之心不该落得此般地步,阿言。
①《女诫》
②《孟子·告子上》
③《孟子·万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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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逃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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