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守孝的一年里,是苏词在长安的这么些年里过的最松快的一年。
他不需要想着如何救人救己,不需要筹谋算计,步步为营,只消考虑柴米油盐酱醋茶,恬淡而闲适。
苏词去山上挖了几株野兰回来养着,春日赏花秋日观月,心中的那些负累放下的那一瞬间竟这样自在。
可这样的自在,是用了苏词无论如何也不愿接受的代价换来的,不能让功臣善终的皇帝,可惜也可笑。
这朝堂事终究是与自己无关了,苏词去探望过几次李福,他住在城外的一处茅草屋里,守着几亩地由佃户来种,李福一个人独居且双腿不良于行,做一些事情也只能拄着拐。
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苦但至少不需要仰人鼻息,只是有些不安全,苏词提过一两次,李福也不以为意:长安的王公贵族富绅商贾多了去了,又有谁看得上我的茅草屋?
苏词转念一想,也是。
到底是他欠了李福的,心中有愧,苏词每次登门拜访都会带上一些礼或是银钱,却都被李福拒绝了。
“殿下,我的事与您无关,您不用觉得愧疚。
即便有关,也是奴心甘情愿。”李福依旧低着头弓着腰,精神头却比以前好了不少,“殿下特意给奴这些东西,才是瞧不起奴。”
“你不用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奴婢。”苏词无奈,“你如今已经不是奴婢了,我也不是什么世子爷。”
“殿下永远是殿下。”李福固执地说了句。
“照你这么说,那我的赏赐你该不该收下?”苏词灵光一闪,想到了让李福收下东西的方法。
李福一愣,作势要跪下谢恩被苏词拦住了。
苏词颇觉头疼,或许有些习惯不是一时之间可以改变的了的,所幸余生还长,还有所期待。
“罢了,我不强求你收下了,我总可以在你这蹭一顿饭吧?”苏词调转了个话题。
“这是奴的荣幸。”李福回答。
之后苏词由着李福去忙碌,至少两个人可以坐在一桌吃顿饭了。
逝者已矣,至少一切都在慢慢变好不是吗?
原先苏词相较于那些王公贵族,就穿的比较素雅,如今的锦缎变成了棉布,腰间的缀饰也少了许多,长发用簪子束起,像是进京赶考的书生似的。
于记汤包的婶婶送了一块豆腐和几颗青菜来,林悸偶尔也会带上状元楼的酒菜邀请苏词一醉方休。
长安认识的人有许多,说得上话的寥寥无几,在苏词不再是世子的身份之后还愿意结识他的更是少之又少。
林悸却是不同,他们之间的关系始于利益,事到如今却是最没有利益纠葛的,唯有相知而已。
苏词将林悸带上了楼顶吹风,
斜阳黄昏,橘暖色的光芒笼罩着长安,这座城繁华而热闹,有的不止是纸醉金迷,还有人间烟火。
坐在屋顶上手持一壶酒微醺的醉意因为晚风而清醒了不少。
“认识你这么些年,竟也不知你武功也这样好。”林悸躺在屋顶上,一只胳膊枕着脑袋,一条腿屈起带着几分闲适。
当苏词不再是世子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只有朋友,有时候过来找他说说话,远离了朝堂的喧嚣和勾心斗角之后竟觉得时光是那样的美好。
“轻功不是武功。”苏词莞尔,偏头看了林悸一眼而后继续望向远方,停顿了一瞬过后说道,“更何况,花拳绣腿而已。”
在庙堂之中,武功高强只能做将军,善于谋略才能做元帅。
再者深陷其中,你不想争斗也不得不去争斗。
倒不如处江湖之远,快意恩仇。
“可大部分人还没有你这样的花拳绣腿。”林悸不可置否,“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学会这么多的东西的。
其实你是想做将军的吧?”
苏词饮了一口酒,觉得有些热意,深吸了一口气又呼出:“不,如今太平盛世,陛下网罗天下人才,无数人想登入庙堂。
但其实,庙堂并不适合我。
我也是真的喜欢雅乐。”
听及此言,林悸蓦地坐起身看向苏词问他:“你要离开长安了?”
“如今我是庶民,在长安未免太不安全。”苏词开玩笑似的言语,“何况,长安困了我这么多年,也该出去走走。”
这富贵荣华打造的囚笼苏词飞出去了,却要困住自己的一生,林悸若无其事地笑了笑:“说实话,我有些舍不得你。
事到如今却只能说一句后会有期,你还会回来吗?”
毕竟没了苏词连个说真心话的人都没了。
“苏家祖坟在这里,怎么就不回来了?
何况我只是去找个人而已。”苏词在心里补充,或许同他浪迹天涯也不错。
“找谁?”林悸好奇。
苏词看了林悸一眼,意味深长道:“心上人。”
“苏允之的心上人,我倒是好奇苏允之能够看上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了。”听及此言,林悸愈发好奇。
“普通人。”苏词答,贩夫走卒农夫书生,他们想成为的或许是再寻常不过的角色而已。
物是人非事事休,终不似,少年游。
长安还是那个长安,人已非昨日,苏词起身拜别:“殿下,我便先走了,山水有相逢,后会有期。”
林悸还来不及挽留,便看见苏词轻灵的身影消失在了视线中,不免无奈地笑了,心道:也罢,便希望他得偿所愿吧。
最后的最后,苏词也没向林悸要那个承诺,要山河无恙,要国泰民安?还是要林悸他日荣登大宝后为苏家平反呢?
本就是死后万事成空,如今一切都已尘埃落定,那些都变得没那样重要了。
林悸想不想要那位置,想要成为一个怎样的人,那是他自己的事。
既是朋友,既是知己,便该信他。
当夜,苏词去见了苏老爷子,祖父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长辈,苏词是想要祖父同他一起离开的。
去见祖父的时候,他的屋内还燃着灯,祖父在屋内研墨,满地的宣纸都已经沾染了黑白字迹。
“爷爷,我想离开长安了。”苏词认真地告诉他。
苏老爷子看了苏词一眼,又继续题字:“终于舍得离开了?是要去找他了吧?离开也好,离开也好。”
苏老爷子的声音苍老带着点嘶哑,背脊微弯满头白发,在那一刻苏词意识到,祖父是真的老了。
心下的酸涩无以复加,苏词的双手握了握拳,略带期待地看着苏老爷子:“您跟我一起离开吧?”
苏老爷子笑了,脸上带起深深的沟壑:“那是你们年轻人的江湖,带我一个老头子作甚么,再说了,以后你要是想我了,就回家看看。”
“祖父……”苏词欲要再说些什么,却被苏老爷子打断了。
“有句话叫做落叶归根,阿词,开国后我在这长安呆了大半辈子了,实在经不起折腾了。”苏老爷子敛了笑意,又看了苏词一眼,神色认真地告诉他。
苏词哑口无言,心中挣扎犹豫之下弯腰捡拾起了一张宣纸,上面是祖父的字迹: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祖父……是想祖母了……”苏词语调停顿略带几分不确定,看着纸上的字迹眼中酸涩。
苏老爷子摇头,长叹了一声:“不止是你祖母,还有我的那些并肩作战的兄弟,还有你的爹娘,叔叔伯伯……”
留下来的那个才是最寂寥的,祖父是太孤独了,那个幼年时期苏词眼中无所不能的大英雄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的老者。
“祖父……”苏词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他清楚祖父的孤寂并不能从自己这里得到缓解。
“所以,让我留在这里陪着他们吧。”苏老爷子停笔看向苏词,略带安慰性质地拍了拍苏词的肩头,“你有你的人生,去吧,不用担心我,不是还有苏大他们照顾我。
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祖父。”苏词后退两步跪下三叩首,“是孙儿不孝,祖父的养育之恩,孙儿来日再报。”
“爷孙俩,什么报不报的。”苏老爷子受了这三叩首,否则苏词只怕更是内心难安。
苏词起身,神色复杂地看着祖父,犹豫着百般挣扎之下还是伸出手拥抱了他的祖父。
苏词闭眼,强忍着泪意,还是熟悉的味道,还是温暖的怀抱……
苏老爷子拍了拍苏词的后背,言语中带着几分笑意的调侃:“我还是喜欢那个撒着娇钻在我怀里喊爷爷的小阿词。
还以为阿词长大了,不愿意同爷爷亲近了……”
“哪有。”苏词松开了怀抱否认。
“阿词在爷爷心里呢,就算多大年纪了,那也是爷爷的小乖孙啊。”苏老爷子微弯眉眼捋须,温柔地说道。
怎么能够是苏这个姓连累了他呢?苏词想:我生在苏家,才是三生有幸。
苏词离开长安是在一个秋日,天高云淡,一匹马一张琴一包行囊独自一人踏上了前往江南的路途。
路过京郊的时候才发觉他的茅草屋和那处梅林已经不复存在:
“雾凇沆砀,红梅映雪,吃酒饮茶,好不快哉。”
“谢瑾,你舞剑就舞剑,敢把我的梅枝削下来一点可是要赔钱的。”
“苏词,你就钻钱眼里去吧。”
“火炉再烧的旺一些,太冷了。”
“如此景致,不如我们接个飞花令?”
“好啊……”
“以何为题?”
“不如就以这雪为题吧。”
“我先来……”
……
到底是物是人非,有些的景致虽不复存在,却依然鲜活在苏词的心中,苏词停留半晌,终是策马扬鞭。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至此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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