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别枝,郁离望向漏花窗外,只觉这个角度的风景更加漂亮,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兴奋地将自己的被子枕头放在床榻上,亮晶晶的眼睛望向樊期,像一只眼巴巴等着主人过来的小狗。
樊期不由觉得好笑:只是一起睡而已,就这么开心吗?
郁离的眼睛明亮而闪烁,忽然又朝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看来小崽子是真的挺开心的。
樊期在郁离身侧躺下来。
然后又想:这回可真是落魄了,当年千金万邑都买不来他弹奏一曲,现在一个灿烂的笑就能让他陪着睡觉了。
跟郁离想象中的不同,被褥很厚,可樊期的床榻还是冷的。
他伸手碰了碰樊期的手,也是冷的。
受缚灵绳影响,樊期常年畏寒,偏又不似寻常神仙那样有法力护身,所以身体经常是冷的。玄览山时常下雪,夜深时更是风寒露重,其实是有点难熬的。
只是比起痛,还是冷更好一点。
郁离的目光落在红绳上,仗着自己生辰还没过去,斗胆问道:“为什么?”
樊期只说:“是我的责任。”
彼时凌幽自恃法力高强,一时行差踏错,滋生心魔。
像他这样强大的灵体,入魔只会是三界共同的劫难。
他死之后,唯一能与他匹敌的樊期被推上风口浪尖。人心难测,谁也难保樊期不是下一个凌幽。
毕竟曾几何时,凌幽也是人人敬佩的正派名士。
再者,三界太平,他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长着獠牙的猛兽,无论有没有伤过人,给它戴上镣铐,关进笼子里,是最稳妥、最让人安心的做法。
樊期还记得,他在某个雪夜,听见了来自凡间的祈愿。
——“神君在上。如今盛世太平,新帝圣明。世人恐神君发威,在此请愿:望您安居其位,不再插手人间事宜。”
“他们对你不好。”郁离不平地道。
郁离说的“他们”,大概是那些误解他的人,忌惮他的人,甚至是一无所知地被他庇佑着的人。
只是,他并不是为了得到所谓的“好”而担起责任的。好与不好,他其实无所谓。
“那能怎么办?”樊期忍俊不禁,半开玩笑地说,“你对我好点儿吧。”
他这话不过是随口打趣,却无意间将郁离与“他们”划分开来,听得郁离心口一烫。这个小小的发现,让郁离心中衍生出一点不合时宜的窃喜来。
——他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话题至此戛然而止,樊期没再多说。
“好了,”他囫囵一揽,哄小孩一样轻拍两下,“睡吧。”
郁离却握住他微凉的手,贴在心口,一点点焐热。
郁离体温天生比常人高些,被窝因为他而变得暖融融的。人向来趋暖避寒,樊期觉得温暖舒适,一时贪图安逸,不由得放松身体闭上眼睛,意识游离着,即将坠入梦乡。
离得近了,郁离才发现樊期眼尾上方有一颗小小的红痣,他垂眼时才会显现出来,抬眼时又会藏进眼帘之中。
清冷又昳丽,垂眼时显现,犹如一道不容置喙的神谕。
“师尊,”郁离忽然说,“我可不可以每天都跟你一起睡。”
听见声响,樊期的意识稍稍被拽回来一点,他没太听清郁离说什么,含混不清地发出一声:“嗯?”
郁离重复道:“我想每天都跟你一起睡。”
樊期这回大概是听清了,但意识还没回笼,确切地说他也懒得回笼,就这样模模糊糊地应了声“嗯”。
郁离知道他是答应了,紧紧抱着樊期的手,尽职尽责地充当着小暖炉的角色。
樊期已经睡着了,没听见郁离小声说了句:“我会对你好的。”
然而,没等他兑现自己的诺言、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是个靠谱的大人,他生辰过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毫不留情地将他砸回了“小孩”的圆圈里。
-
“我不去。”
郁离漆黑的瞳孔直直地盯着樊期,一句话说得四平八稳,却隐隐透出不满之意。
解无忧来得巧,刚好就凑上这个热闹,在旁边不嫌事大地说风凉话:“行啊,这小子有你当年风范,一样不爱上学。”
然而这次,一向好说话的樊期却没有顺着郁离的意思,往郁离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没得商量。”
天光云影境是九重天创设的进修机构,九重天规定,修士在到达年龄后,必须在此修习两年。
学的是成仙之理、处世之道,全是枯燥的条条框框。
这些理论,在郁离这里有一个统称:没用的东西。
为了这种没用的东西浪费两年时间,还不如让他在玄览山给樊期端茶倒水来得更有意义。
郁离极度抗拒上学,但樊期难得地油盐不进,以至于郁离想抗议都无从下手,只能自己一个人冒火。
但他不舍得在自己房间冒火,因为那都是樊期一手布置的;也不舍得在玄览山其他地方发火,因为每一处都有他师尊的痕迹。
最后只能找了片荒地,把那地方烧得寸草不生才作罢。
本来樊期是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是解无忧有天跑过来哀嚎:“你管管那小子,我的仙草园都要被他烧秃了!”
樊期反应了一会儿才后知后觉解无忧说的是玄览山后边那片荒地,“……那也叫仙草园?”
吐槽归吐槽,该教育的还是得教育。
樊期理了理仪表,端出个严肃模样,进了郁离的房间。
一进门,郁离就沉声重复了一遍:“我不去。”
樊期摆出师尊架子,不容商量地说:“不去也得去。”
他来就只说这么一句话,说完就走,不给郁离半点抗议的机会。
郁离的抗议以失败告终,修习当天,纵使他有千般不愿,还是被樊期二话不说地拎着出门了。
走到仙舟前,樊期拎着郁离的手放松了些。
郁离本来想借机挣开跑回房间,耳朵一动,却听樊期叹了口气。
樊期松开手,蹙起眉头揉了揉手腕,动作极其缓慢,像是专门做给谁看的。
然后他斜眼瞥了瞥郁离,说:“要我一直拎着你?”
“……”
樊期这套动作,就差把“刻意”两个字写在脑门上了。但没办法,谁让郁离就是吃这套。
郁离板着小脸,内心十分抗拒,却还是憋闷地自己爬上了仙舟。
从仙舟上下来,他一路自动自觉地走到门口,后面有人追似的,步伐极快。要不是他脸上面无表情,旁人说不定会以为他特别爱上学。
就这样,樊期不费吹灰之力将不想上学的徒弟送到了天光云影境的入口。
郁离在天光云影境的入口前停住了脚步。
樊期懒洋洋地抬起手往外挥了挥,示意他快点进去。
郁离这才迈开步子往前走,走得那是一步三回头。
他回头时没从樊期脸上看见半分不舍,当即又不高兴地折了回来。
樊期以为他落了东西,“怎么了?”
郁离脸色极臭,“散学后,你来接我。”
这是他做的妥协。
“行。”樊期一口答应。反正就是坐仙舟来回的事儿。
郁离还是不想进去。要是他进去之后,樊期又去乱七八糟的地方、遇见乱七八糟的妖怪怎么办?
于是他又加上了一句:“你别去奇怪的地方。”
“我去了你也不知道啊。”樊期笑着说完,看郁离要更加不高兴了,就改了口,“行行。”
郁离一听就觉得他在敷衍,更不想进去了。刚往前走了两步,又再次折了回来。
他还没找到借口挑起新话头,就被樊期按着肩膀推了回去。
樊期觉得这么下去不是个事儿,转头便上了仙舟,浮到空中,手背朝外挥了几下,“差不多行了啊,快点进去。”
-
郁离一走,玄览山就空了下来。
樊期静静地坐在案前,用闲来采集的松间雪沏了一壶茶。
这段时间,这个工作都是郁离完成的。
倒真是稀奇,樊期想。先前郁离没来的时候,玄览山也是这么安静,他也没有不习惯过。
今天没什么事,坐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有点无聊了。
他忽然想起来,解无忧在玄览山附近弄了个仙草园。闲着也是闲着,他将眼前的棋局一推打乱,优哉游哉地去那仙草园找乐子了。
到了地方,他才发现解无忧取的这名字里有多少夸张成分。
说是“仙草园”,实际上跟块荒地差不多。仙不仙的另说,关键是草也没几根。
解无忧说:“还不是你那徒弟烧的。”
樊期立马将脸上那副看戏的表情收拾好了,低头轻咳一声。
“没话说了吧。”解无忧翻了个白眼。
“祸福相倚,至少还帮你清了清杂草嘛。”樊期拍拍解无忧的肩膀,勉为其难地在视野范围内找到了一株活物——一朵洁白的小野花。
“若非如此,这朵小花还不一定能长这么漂亮,”他蹲下来,伸出指尖点了点那朵花的脑袋,“你说是吧?”
小野花好像能听懂他说话,微风拂过,它的花瓣尖儿赶忙借着风蹭了蹭他的指尖。
解无忧在他旁边蹲下来,发觉那朵小花周身萦绕着浅淡的光亮,身姿摇曳着,看着还比刚刚长高了一点点。
解无忧惊奇地道:“它喜欢你。”
“我倒了那么多坛人间春,它都没反应。你一碰它,倒是自觉拔高了几毫。”
闻言,樊期觉得有趣,指尖金光凝聚,轻轻点在花瓣上。
腕间的红绳亮起来,光亮与他指尖的灵力相互缠绕着。
解无忧担心道:“你的手……”
“没事,”樊期无所谓地说,“一点点而已。”
他们的对话,小花听得似懂非懂,轻轻晃了晃枝叶。
“你也心疼我?”樊期手心被它的花瓣蹭得有点痒,收了法力,赞赏道,“这么聪明,真不像解无忧养出来的。”
樊期在这儿呆了一下午,估摸着快到接小崽子的时间了,便起身跟解无忧道了别。
来到天光云影境门口,门童先是露出了一个吃惊的神情——他还是头一回见到望云神君本人呢。
惊奇完,他又露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纠结表情,“您的徒弟他……”
樊期静静等待着,并不催促。
门童的嘴角像是抽搐了似的,一会儿往上一会儿往下,好似不知该哭该笑,变换了几轮后,终于选定了一个大概是名为“怜悯”的表情。
他严肃地说:“他闯大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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