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离没问过,不代表他不好奇。
一个人在玄览山的时候,他就不止一次地想过樊期会去什么地方。
他跟着樊期绕了几条七拐八弯的窄巷,终于在一块气派的牌匾下停住脚步,他抬头一看,那牌匾上赫然写着三个字:梦香阁。
往内堂望去,里边歌舞靡靡,娇笑连连,氛围暧昧得很。
郁离扭头看向樊期。
“……”
樊期也有点尴尬,暗骂了声“怎么偏偏在这里”。上天可鉴,他要是早知道这帮妖怪今天聚在这种地方,打死他也不会答应带郁离来的。
这都不是他师尊形象受损的问题了。
这是带坏小孩儿的问题!
“你在隔壁等我,”樊期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想装威严,“我等会儿来找你。”
正当其时,一位女子注意到门口的樊期,朝着他们款款而来,姿态婀娜,步步生莲。
“不行。”郁离莫名生起了警觉心,干脆地拒绝了,“我也要去。”
“……”
一看樊期在犹豫,郁离当即沉下脸来,将他的衣袖攥得死紧。
“……行吧。”
樊期领教过郁离的执拗劲儿,是真怕这小子发狠把这地方一把火烧了,要赔钱不说,到时又得一番折腾。
说话间,那位女子已经走到他们面前,笑吟吟地道:“望云神君,恭候多时了,请。”
她本想走得更近些,可那么大的一个郁离挡着,她也没法再前进半分了。
好粘人的小孩。女子心想。
郁离才不管别人怎么想,这地方怎么看怎么不舒服,但他又不想放樊期一个人进去,只能贴在樊期身边——这个位置还勉强舒服点。
樊期有礼貌地与保持着君子距离,跟着她步入大堂中。
大堂里,有些不讲究的妖怪已经在行逾矩之事,多少有些不堪入目。
樊期连忙伸手遮住郁离的眼睛。
黑暗猝不及防地笼罩下来。
郁离想说这些东西他早就见过了,甚至比这更糜烂的都见过,没什么好遮掩的。
可樊期微凉的手覆在他眼前,指腹的茧随着走动轻轻摩挲着他的眼皮,有点痒。
樊期走到一半还偷懒,将手臂搭在郁离肩膀上,这个姿势使得郁离与他贴得更近了些。
神香又若有若无地萦绕在鼻端。
郁离索性不说话了。
幸好这段路不算太长,樊期走进包厢里,手一挥关上包厢门,将那些靡靡之音隔绝在外。
包厢里坐着几个妖怪,身形庞大健硕,光是他们几个就占了大半个包厢,坐在桌前像几座大山,衬得站着的樊期和郁离像两棵小树。
为首的是一个猪妖,鼻腔里喘出粗气,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俩。
樊期自顾自地拉着郁离入了座。
还好这几兄弟没有奇怪的癖好,这个包厢看起来倒是比外面干净多了,也没有那些能让郁离看坏眼睛的画面。
樊期暗自松了口气。
“望云神君,见你一面要三催四请,真不容易。”猪妖不无讽刺地开口道。
等半天了也没见人倒茶,樊期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茶是好茶,用山巅上吸取日月精华的茶叶炒制而成,一点碎叶都要几枚灵石,这里却有整整一壶。
反正是鸿门宴,不喝白不喝。樊期拿了两个倒扣的杯子,倒了杯热茶推到郁离面前,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做完这一切,他才终于想起来回应猪妖刚刚的话:“是啊,最近有点忙。”
猪妖开门见山地问:“前段时间你把我那鼠老弟送进天牢,这笔账怎么算?”
“你想怎么算?”
樊期懒懒地抬眼,心说能怎么算,等会儿就把你们打包一起送去天牢跟鼠妖团聚,凑齐十二生肖。
“神君,你在九重天的名声早就臭了,何必巴巴地给他们当看门狗。”猪妖阴恻地冷笑一声,“你这么卖力,当年他们扔你进天牢,不也没留半分情面吗?”
郁离手上捧着一杯热茶,像个监工一样监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听到“天牢”二字,他想起来解无忧说过,樊期是自愿进天牢的。
猪妖拿捏着腔调,转折道:“我就不一样了,你若助我——”
“那换作是你,”樊期好似突然来了点兴致,支着下巴问,“你给我留几分情面?”
猪妖十分明显地愣了一下,樊期这张美人脸实在太具蛊惑性,他不觉恍神,连声音都变轻了些:“在我这里,你的情面当然是大的……”
“嗒。”一个青瓷杯不轻不重地搁置在了台面上。
是郁离的杯子。
杯里空空如也,茶已经被饮尽了。
樊期见状,自觉担起照顾小孩的职责,提起茶壶,往空杯里倒了些热茶,接着又将那个杯子往郁离那边推了推。
他敛起笑意,再也不见方才兴致盎然的模样。
“若是你早几天,我们还能跟鼠兄一起拜个把子。可惜,今天带徒弟来的。”樊期遗憾地摇摇头,“为人师表,不好意思了。”
猪妖闻言,顿时变了脸,“你敬酒不吃吃罚酒。”
接着就是“砰”的一声,实木桌碎作了几块,稀里哗啦地倒下来,尘土飞的到处都是。
樊期连忙后退两步避开灰尘,但还是没赶得及,沾到了一些。
几个妖怪站起来往前一步,将樊期二人团团围住,犹如几堵密不透风的墙,遮挡了樊期眼前的光线。
为首的猪妖抓住樊期的手腕,看到他手上那根缚灵绳之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笑。
“难怪落魄到如此境地,今时不同往日了啊。”
樊期还没开口,旁边响起一道冰冷的声音:“放手。”
猪妖稍稍停顿了一下,低头看去。他们几个一直没把郁离放在眼里,更没注意樊期带了个什么小孩儿过来,现在想来,这个小孩儿应该就是樊期口中的“徒弟”。
郁离没有跟他们废话的意思,拔出匕首就往那只手刺去!
他的动作十分利落,没有半分回旋的余地。
猪妖瞳孔骤然紧缩,连忙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
一来一回,就在转瞬间发生。
落下的刀扑了空,郁离向前半步,一手握着刀刃,另一只手挡着樊期。他望向妖怪的眼神森然可怖,像一匹护短的狼。
周遭又是几簇火苗窜出来。
郁离总是有一种错觉,好像樊期是个弱不禁风的神仙,如同瓷器一般,经不起磕碰。又总是很好脾气,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生气,顶多是疼的时候皱眉说句“轻点”。
好像……很需要保护似的。
所以他下意识地就想挡在樊期身前,尽管他才是弱的那一个。
头一回被一个小不点儿护在身后,樊期感觉有点新鲜。
“神君,你教的好徒弟!”
郁离的行为惹恼了妖怪,他们几个不约而同地耸立起毛发,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龇着嘴露出奇形怪状的尖牙,显然是要动真格的了。
下一瞬,几个妖怪联合围攻上来。
樊期断没有让郁离一个小孩儿挡在自己身前的道理。
他将手腕上露出的红绳捋回袖子里,接着侧头躲开妖怪的攻击,转身一脚踹在那个准备绕到他身后偷袭的妖怪身上。
那些妖怪还以为他早已法力全无,个个争着要来对付他。
樊期叹口气,这么多个大块头一起来,真是折腾死人了。
他灵巧地闪躲着,指尖溢出的金光挨个点在那些妖怪身上,有点无奈地道:“我法力全无这件事,难道就没有人帮忙辟谣么?”
妖怪们挣扎了两下,便齐刷刷地应声倒地。
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们还听见樊期跟他们商量:“进去之后别光顾着骂我,也说两句好的吧。”
猪妖全然没注意到后方的动静,他正为方才郁离的挑衅而恼怒不已,此刻正想着给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一点教训。
他的手掌变幻得奇大无比,犹如蒲扇一般,狠狠地朝郁离按下去!
郁离灵巧地从那指缝间闪身而出,因情绪波动而窜出的火焰附着在他的匕首上,他一刀挥出去,猪妖躲闪不及,锋利的刀刃一划一转,就此要了他一条手臂。
正是刚刚碰樊期的那只手。
血流了一地,可郁离并没有就此罢手。
他跃起来,再次挥刀而去,这次他的目的更明确,他就是要取猪妖的首级。
刀尖几乎要刺到猪妖的瞳孔,上面流窜的火焰肆无忌惮地舔舐掉他的毛发,近距离的灼烧让他不住地嚎叫出声。
“救、救命——”
郁离不为所动,他又拿出了他混迹赭川时的狠戾,这刀下去不见血不休,他就没想过留人一条性命。
“神、神君!望云神君!管管你徒弟——!”
千钧一发之际,樊期抓住郁离的手腕,与此同时一道金光打出去,将猪妖弹开一丈远,他重重撞到墙上,嵌出一个凹印后狼狈地摔落在地,呕出一口老血。
“好了,”樊期松开郁离的手,一语双关地说,“消消火。”
郁离却不想就此停下,可当他还要再次往前时,樊期拎着他的后领将他拉了回来。
眼见郁离戾气愈发深重,樊期只好伸出手,用法力将他体内剧烈波动的灵气安抚下来。
“在这片地方称王称霸这么久,没想到你跟鼠兄一样单纯。”樊期蹲下来,低头欣赏了一下猪妖被火烧得寸草不生的头,锃亮得有点刺眼。他移开视线,“唉,看在你给我的情面上,我也送你一程?”
……
回到玄览山,樊期径直走到浴池边。
在梦香阁打了一架,又去了天牢那种地方,沾了一身灰尘和莫名其妙的味道,实在算不得舒服。
他解开腰带,衣裳徐徐散落,他从中缓步而出,步入池中。
樊期放松下来,正想闭上眼睛,忽而瞥见不远处站着个人,踟躇着似乎有话要说。
从进来到现在,郁离就一直跟着,也不出声。
樊期开口道:“有事就说。”
“为什么拦我?”郁离走近两步,这些天跟着樊期修行而压下去的戾气又重新浮现上来,“我可以杀了他们。”
“郁离。”
樊期喊着郁离的大名,语气比往日里稍稍严肃了些。
郁离微微一怔,眉宇间的戾气散了些许。
“他们罪不至死。”樊期说。
郁离抿了抿嘴,显然不怎么认同。
樊期叹了口气,他知道郁离在天堑底下受凌幽影响不小,出来之后又没有人教,杀戮就是他的第一生存法则。一时半会儿很难让他转变思维,这事急不得。
“他们冲我来的,”樊期试图缓和气氛,想逗他说两句窝心话来听听,“你着什么急?”
郁离不爽地说:“他碰到你了。”
樊期回他:“你第一次见我还要杀我呢。”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郁离说不上来,放低声音嘀咕了句,“而且我现在又不会那样了。”
“因为你怕我死了,你关心我。”樊期戳破他的心思,顺带点评了句,“有点良心,不算白眼狼。”
“……”郁离猝不及防被人揭了老底,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关心”这个词对郁离来说有点亲密过度,辗转在唇间,黏腻得仿佛可以牵扯出千万条细丝。
他都不知道樊期是怎么能够这么坦荡地说出来的。
“他们该死。”郁离对“关心”二字避而不谈,固执地道,“留着,就会有后患。”
这是他在赭川学到的,心慈手软,绝非上策。
在他看来,就是樊期太过心软,以至于谣言遍地,人人可欺!
樊期手上动作一顿,忽而莞尔道:“我不也留着你了吗?”
“现在问好像有点迟了,”他望向郁离的眼睛,“那你会是后患吗?”
郁离被他的话噎了一下,憋闷地道,“……我当然不是。”
他怎么能跟这种妖怪相比?
樊期哼笑了声,摆摆手说:“行了。”
“你快出去吧,沐浴你也要跟着。”真是奇怪,这小崽子好像越养越粘人。
说完就闭上了眼睛,不打算继续跟郁离说话了。
听他提到“沐浴”,郁离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一路跟到了浴池。
方才他一直想着怎么反驳樊期,注意力全然不在此处,就没注意回避,眼下才发觉自己站的不是地方。
樊期自己也没当回事,横竖郁离就是个小不点儿,再说都是男的,看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郁离瞪大眼睛。
他原本还有话想说,可突然就忘了。
那副躯体并不是想象中柔弱的模样,相反是一副极具美感的男性身躯。
樊期身形颀长,腰身却很细,被一圈水波纹簇拥着,泛出引人遐想的涟漪。他背后的蝴蝶骨展翅欲飞,每一道线条都漂亮而利落,一路延伸而下,没入水面。
郁离被那片窄腰勾去了视线,再也没移开。
他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看。
可他没观赏多久,就被樊期的声音拽回了神。
“说你两句,你这火又冒出来了?”樊期睁开眼睛,诧异地道,“气性越来越大,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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