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原名兴州。自西夏国迁都于此并更名后,此地的都城规划和民情风俗,已越来越受本朝汴京的布局影响,除了随处可见的本族标志,已和大宋城镇一般无二。
清水坊地处兴庆府内城,道路宽阔、平坦、整洁。商贾工匠,分行列市,且依着汴京风情,不设宵禁,夜不闭市。
坊中心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小街,两旁都是百姓住家,白墙黑檐,外建门屋,内取四合院形式。小街临街设店,不时能看到斜挑的招牌,都是些柴米油盐的小买卖。
此刻,已近亥时,白日里喧嚣闹腾的商铺店席早已落栓闭户。
有负责报时的更夫拿着锣梆经过,边走边敲边喊:咚!咚!——咚!咚!——咣!
“天色阴晦,关灯关门!天色阴晦,早歇早睡!”
这一板一眼,存立千年般的喊声,在这清寂深巷里,弥漫着一种噤声的意味。
声响回荡过后,复归沉寂。
可刚静没一会,又被一路脚步声打破了——却是两个彪形大汉,半扶半抗着一个蜷缩成一团,腿抖如筛的汉子,急匆匆往长街深处赶去。
三人摸黑来到街尾。
深深的阴影里,有一座普通的院子,离群而建,毫无显眼之处。
乌漆大门紧闭着,上面贴着刚换不久的门神像,钉了新桃符,门楣上一个辟邪八卦铜镜,下面,墨饱意酣写了‘花宅’二字。
此时,门上的狮口铜环被人重重拍响:“花左判!……花左判!花左判!”
叫到第三声时,门被人从里打开了,未曾点灯,看不清来人容貌,听声音,该是个年轻人:“李湛?出了什么事?”
“花左判。”被称为李湛的汉子一把拉住来人,急惶惶问道,“小娘子可曾睡下?”
年轻人尚未搭话,就听得院子深处传来少女清脆的喊声:“阿兄,让李大哥他们进来吧。”
院落不大,很是清寂。
院左侧一块用残砖砌成的菜园子,右侧有简易成套石桌、石凳,靠近厢房不远种了几株红梅,一人多高,手腕粗细。这个时节,叶早落净,枝上有零星未化净的积雪。
花开欲燃,满载一树清香,平铺无限颜色。
李湛边扶着人往里走,边道着谢:“花左判,对不住了,这三更半夜的……”
“李兄严重了。”花姓青年让过一边,回顾李湛他们一眼,轻声道,“只是我要带得宝儿南下治腿,早已辞去左军巡院判官一职,这一声左判,实在受不起。”
“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李湛自嘲一句,又马上强调道,“只不过在李某心中,花左判就算辞官,也依旧是李某最为敬重的上峰。之前若不是花左判顶着重压,都要对那劫狱案追查到底,李某别说还保有这官职,说不定连命都丢了呢。”
“李兄可别这么说。”青年闻言,认真道,“当年我和得宝儿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多亏了李兄照应。特别是我家得宝儿行动不便,我又是一个大男人,有些小娘子的事,别说上心了,想都想不到。若不是嫂子照顾,事事替得宝儿想着……”
说话间,几人来到了小院正堂。房间不大,但胜在整洁干净。
除了八仙木桌、木椅、木架、木制素屏等物事,房中唯一的摆件,就是屋角的那杆长枪。精钢寒铁锻造,九尺来长,通身漆黑,上挑红缨如血,凭空给这住家小院添了几分神秘和肃杀。
青年点了桌上的瓷灯,回首冲李湛颔首道:“李兄稍等。”
说完就绕过屏风往里走去,而后有碌碌车轮声响起,从屏风后转出一做工精巧的木轮椅车,上面坐着一位少女,眉眼和她身后的青年有七八分相似,桃李年华,朱粉未敷,唇未点脂。
她的鼻子很是精致挺直,鼻尖微翘,上面一颗小巧的黑痣,娇俏中更显灵动。一对剪水双瞳,璨若星华,有一种过滤了凡尘俗世一切污浊后剩下的干净。
好一个玉净花明的少女,可惜是个不良于行的残疾。
李湛一见来人,立马恭声道:“花小娘子,深夜叨扰,还望原谅则个。实是野利承恭受伤太重,你看……”
花小娘子并未多言语,只微一颔首算作回礼。等她开始依着医理望闻问切,青年拉了李湛行至角落,低声问道,“李兄,发生了什么事?”
“哎,怪我啊!”李湛垂着脑袋,神情惨淡,“昨日城南当沽酒楼,两帮人为了酒楼卖唱的女伎,打了起来。那女伎原是一富户家侍妾,因主家过世,她又恰好怀了身孕,不容于正妻,所以就逃了出来。谁知在酒楼卖唱赚盘缠时,被正妻的人给追上了。酒楼中一名独臂汉子看不过,两帮人就打了起来。”他顿了顿,接着道,“那女伎看着快生了,我瞧着实在可怜,就带他们去了医馆。后来,她说她想出关逃命,担心去府治行司正常办理通关文牒,费时太久横生变故,就拿一根簪子向,向我买了两张通关文牒。”
青年一直静静听着,此时方正色道:“可是那簪子出了问题?”
“正是。”李湛显然对青年极为信服,忙不迭点着头道,“刚才我和元世济、承恭去喝花酒,碰到几名宋人,非说这簪子是眠花宫之物,被他们的少主赠给了金陵楼府的大小姐,还骂我们一群贱役皂隶,要我们交代哪里偷得这簪子。我们仨一时气不过,就和对方动了手,只是他们武功极高。若不是对方想知道他们温少主的行踪,明年今日,恐就是我们仨人祭日了。”
“眠花宫,温少主……”青年目光落向窗外,低声问道,“可是温南荇?”
李湛轻‘啊’一声,又是一叠声道:“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反应过来,又诧声问道,“难道小郎君认识此人?”
青年尚未答话,花小娘子喊了一声:“阿兄。”
等两人行至身侧,她才面露难色道:“野利捕爷肩膀的外伤虽重,倒也不难治,可是这毒……”
“毒?”青年一听,看了眼已然昏厥之人的伤口,脸色微变,“千毒玉手……”
“不错。”
青年冷然问道:“可看得出那人所练千毒玉手的毒,是用何种毒物调配而成?”
“有胡蔓草、马钱子、孔雀胆、蟾酥和婆娘蝎。”花小娘子年纪虽轻,但谈及医理,自有一股让人信服的气势,“需用三黄汤,再辅以麝香、雪莲、龙诞香入药,我再施以金针度穴,方才能解。只是雪莲、龙诞香金贵,家里没有……”
“什么千毒玉手?”李湛呆了半响,似是还未听得明白,呆愣愣问道,“你们是说那人手上都是毒?碰一下就……就……?”
青年缓声道:“千毒玉手,双手淬毒,意随心动,杀人于无形,是一门极其阴毒的武功……”
他话还未说完,与李湛同行的另一名汉子拍案而起,愤然道:“那贼丕怎如此歹毒,我们不过言语上有所冲突,他就下此毒手!”
“……这事,怪我,怪我!”李湛看了看气息微弱的同僚,当下狠狠甩了自己一个耳刮子,“若不是我当初贪图小利,受了那娘子的东西,也不至于平白惹上那煞星,连累了野利兄弟!”
恰在此时,青年突然高喝一声:“什么人!”,右手手腕一翻,拇指中指扣成环状成弹指之势,而后就听得‘咻’一声,有什么破空而去。
同一时间,屋外有人闷哼一声。那人哼声余音未消,青年已足尖一弹,整个人身形暴长,猛地向外蹿了出去。可惜他人还未落地,黑夜中,突然有鞭子如蛇一般,向他腰部缠了过来。
青年见状,奔蹿中上身往后一仰,弯成几乎与地面平行之势,而后单手一按地面,整个人借势向上弹射而去。
他避得巧妙,黑暗中那偷袭之人一见自己缠式落空,当下立刻变招,一个绕字诀,从下往上,无声无息急卷对手脚踝。
青年人在半空,似是已避无可避。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软鞭将要卷住他双脚之时,青年居然借着弹射未尽之时,猛地凭空又往上一提,离地二丈有余时,方一个凌空后翻,以一个倒栽葱的姿势直落下来,刚落至一半,他左手探出,五指成爪,转守为攻,空手就去抢那鞭子。
李湛看他如此鲁莽,不由得大吃一惊,高声提醒道:“花小郎君,小心有毒!”
他话音刚落,青年那边已险象环生。
原来那偷袭之人见自己几招被破,对方又赤手空拳来夺兵刃,当下抽鞭变式,将那软鞭抖成一条直线,直刺青年心窝。与此同时,他袖中藏箭已‘嗖嗖’两声,一上一下,从侧面袭向青年。
就在这软鞭、袖箭齐发之时,那汉子手一松,身体猛然而后退去,不过眨眼功夫,已柳絮般掠出半丈,急惶惶向外逃蹿而去。
他快,没想到青年比他更快。
只见他人在半空刚抓住鞭稍,接着手腕一抖,鞭影重重,劲力如风卷残云,凭空舞出一片‘铜墙铁壁’,顿时就听得钉钉两声,那袖箭已被卷落在地。
与此同时,青年双脚也已着地,而后只见他左脚斜跨半步,拿鞭的右手一挥,未见任何招式,那鞭子随随便便就卷了过来。
这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挥,卷过来的力道却雄浑沉重,强悍凌厉异常,刀剑劈风一般割裂夜空,劲气十足。
精瘦汉子大吃一惊,还未等他想出闪避招式,小腿已被鞭柄卷中,就听得咔嚓一声,他腿骨已被击碎。
那精瘦汉子顿时杀猪般惨叫一声,接着只见那青年右手往后用力一扯,手腕一沉,那汉子整个人如破烂麻袋一般被重重摔在了地上,而后他一口鲜血喷出,直接昏了过去。
青年收了鞭子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地上已然昏厥之人,缓缓道:“我这里,虽只是竹篱瓦屋,却也不是个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而后他抬眼看着空荡寂静的庭院,眉宇间隐隐现出一股煞气,冷冷道,“两位不进来看看自己的同伴吗?”
起风了,这异样黑沉的深夜只冷风凌厉。
惊风乱飐,吹着屋内的瓷灯火苗一阵飘忽乱颤。吹过树梢的时候,那开在黑暗中的红梅,颤悠悠张开的花瓣前摇后摆,几见落花飞絮,有那么几瓣还黏在了青年随风扬起的长发上。
连那小院厚重的大门,似也被无声地吹开了,门外魆黑阴影中,有两个身影慢慢踱了出来。
差不多身形,相似年纪。
一个容貌清隽,白衫白靴,雪白的狐裘大氅。
一个锦袍红唇,长相邪气,一双桃花眼含盈盈春色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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