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寻山绵延数里的山林，一丝鸟叫和蝉鸣都没有。空气中蒙着一股低沉的气息，压得人几乎喘不上气。
只有刀剑相击，发出铿锵的声音。
楚江遥已经力有不逮，只能颓然用剑勉强支撑身子。她身形本就瘦削，现今又几乎耗尽灵力，就如风中残叶摇摇欲坠。
她勉强抬起头看向周围，除开借机逃跑的门人，剩余决定拼死力战的都已经无声无息的躺倒在她身边。
万寻山面对其他几大山门的围剿，护山阵法被不知何人破开，覆巢之下，难有完卵。
而他们的理由竟然是——万寻山勾结魔门，豢养邪祟改造妖兽。分明是从没有过的事，却被不明不白地让人拿来当了筏子，想要毁了万寻山千百年的基业。
有人远远漫步走来，啪啪几声清脆的击掌。
“不愧是楚江遥，这样的情况还能活到现在，只是独臂难支，你一个人又能撑到什么时候。”
“我可是听闻，澄江北的魔君都想要留你一命……传信那人不远千里万里，星夜兼程，跑死了好几匹妖兽呢。”
“不过他也傻得可怜，这样急匆匆地赶来，岂不是坐实了你们与妖魔的勾结吗？”
楚江遥已经分不清人声的远近，只是隐隐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
那人却不疾不徐的慢慢绕过地上倒下的万寻山门人，走到楚江遥的面前。
是万寻山大长老的弟子，寻常以师兄妹相称的施无怀。
“是你——！”楚江遥看见熟悉的面孔，咬牙道。
“师妹说笑了，怎么可能是我，我只是大义灭亲，不想包庇与妖魔邪祟为伍的万寻山宗主以及他的追随者而已。”
他脸上挂着轻蔑的讥笑。俯下身，贴近楚江遥的耳侧，轻轻地说，“不然怎么能得到万寻山这么多年来的镇山之宝呢，我的小师妹。”
他语气亲昵，下手却毫不留情。一手凝聚灵力，对着楚江遥胸口就是一掌——
楚江遥躲闪不及，硬吃下了对面那人奋力一掌，纤细的身躯被这全力一掌击飞，撞到身后的山石上，内脏估计是受了重伤，艰涩的绞结在一起，痛得几乎要从胸中呕出一口血来。
楚江遥目眦欲裂，共处几十年，从未发觉他暗藏祸心。
施无怀一掌把她重创，而后不慌不忙的踱步到她近前，开口道：
“不过我也不能当真听了他的要求就让你活着，万寻山上上下下一万四千五百二十三人，小师妹既然与他们情谊深厚，断断不可能会舍得大家黄泉路上孤单吧。”
“师妹应该知道的，斩草不除根，恐怕后患无穷，你今天既然知道一切，必然没有独活的道理。那位魔君倒也痴心妄想，我把你放走，难道等你有一天伙同他人来报复吗？”
他看着楚江遥纵然染血却也清丽无双的面容，像是怜惜像是戏弄一般叹了口气，而后从腰侧抽出了那把今天尚未沾血的利剑。
剑因为浓烈的血腥味激动的战栗，他颤抖着手将那把剑插进已经无力抵抗的楚江遥的胸口。
“能够夺走天资绝艳的小师妹的命，想必它也很激动吧。”
他站在原地半晌，看着楚江遥彻底咽了气，灵力逸散到半空中，贪婪的吸收着楚江遥涣散的灵力。脸上的表情癫狂。是由嫉妒的情绪所酿出的，而后在颠沛流离的岁月里被扭曲，成了近乎恨意的东西。
万寻山上草木烧灼的烟停滞了一瞬，而后悬崖上忽然刮过一阵罡风——
来人一身黑衣，显然是从山门一路杀到山巅。脸上溅上鲜血，也丝毫遮盖不了他清峻的面容，若是寻常时分，定是掷果盈车的人物。只是他此时表情肃穆狠厉，宛如从修罗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只是看一眼就让人不寒而栗。
他手起刀落，直直地捅穿了施无怀的胸膛，施无怀还沉浸在吸取灵力的畅快之中，甚至没看清楚眼前这人的出手，就已经被锋锐无双的刀剑狠狠定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你竟敢——”
“对……对、我动手……” 施无怀无力地开口，血沫不断地从他的嘴里往外涌，已经话都说不清楚。
来人的声音低沉，因为里面装满了思念与痛苦，所以变得嘶哑。
“我有什么不敢的？”
周围火焰焚烧的声音哔哔剥剥，像要烧尽万寻山数里青崖。
·
夏末秋初的万寻山，炎热的气息褪去，风飒飒穿林而过，忍冬的香气隐隐飘散。
楚江遥走过山道上洁净不染一丝血污的石阶，恍然分不清那将万寻山吞噬的烈火是真是假。
山门一向是入门不久的小弟子们轮值，作为万寻山上最闲的人，楚江遥时常去弟子居所指导一二。是以见到楚江遥出来，都叽叽喳喳的和她打招呼。
“小师姐居然是要出门吗？要山下铺子的推荐吗？这个季节有桂花的糕点，非常值得一尝！”
“小师姐，什么时候来南苑坐坐啊？只要你来，我们可攒了万寻山上下三天三夜的八卦！”
“你们都只在乎吃喝玩乐，哪里有一点修道之人的样子！不如小师姐来教我几招新的术法。”
“喂！你可别装了！谁不知道你……”
施无怀眼看着楚江遥一一与所有和她打招呼的人问好，等到寒暄话都说完了，像是才看到站在一旁无人招呼的他一般，走过来笑意盈盈的开口，“师兄好。”
施无怀看着楚江遥，心里却存了怀疑试探的想法。
全是因为“出门”这两个字，简直和楚江遥搭不上边。
楚江遥其人，虽然性子开朗，能与整个万寻山上到掌门长老，下到洒扫的童子打成一片，但她只专于剑道，鲜少踏出万寻山门一步，凡尘俗务像是入不了她眼似的。万寻山掌门座下弟子四个，其余无论剑道进境如何，都有些庶务在身。唯独她从未为凡尘琐事操心，朝思暮想的只有剑。
性子单纯，倒也不需要多做试探。
想到这里，施无怀直截了当的开口：“多日不见，小师妹怎么今天要下山了？”
楚江遥看着施无怀这张看起来纯善的脸，心想得却是前世最后一面时，施无怀挖苦的讥笑，以及一剑贯穿胸口、鲜血淋漓的恨意。
既然重回过去，万寻山的血海深仇，她势必要报，万寻山的命数，她也一定要改。
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万寻山山道上人来人往，施无怀作恶的证据她还没能搜集到，此时如果掏出剑斩杀施无怀血溅当场，伤的是万寻山和师尊的名誉。
她咬了一下后槽牙，勉强把心中难掩的恨意咽下，端出一副笑脸来。
“今天师尊说，师姐快要回来了，我要是想让融凝师姐指点切磋一二，就下山去张家点心铺子给师姐买酥点。”
“不说这个，师兄最近进境如何，要不要与我比试比试？”
施无怀看着楚江遥明媚动人的脸上跃跃欲试的表情，讪笑了两声，“小师妹还是别打趣师兄了，师兄在剑道上哪能比得上你。师兄还有事在身，就先行一步了。”
说罢，像是唯恐与楚江遥作伴一样，急匆匆的走远，甚至还暗暗动了灵力。瞬息之间。身形就已经被层叠起伏的林木遮掩，再也看不分明。
虽然人影已经看不见了，但东西还在。
没有继续关注那抹身影去向何地，楚江遥低头从袖里取出一个罗盘，指尖上抖落些许粉末到罗盘中，而后催动灵力注入罗盘。
罗盘上的指针在灵力的催动下晃晃悠悠，最终指向了万寻山的南边。
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只有处心积虑的谋划，楚江遥今日是半途截了施无怀的消息才特意蹲守，就连短短的照面都别有用心，方才寒暄两句，她在他身上放下了一点香粉。一点微不足道的术法，一点点引信就足以探查出路径。
楚江遥看着手中罗盘微微晃动的指针。
其实她也不是那么一心剑道……万寻山上数年，她交游甚广，旁门左道的功夫也学了不少，这能寻踪的术法便是之一。条件苛刻，需要近身放上特定的寻踪香粉，仅能指明大致的方位，作用时间又仅有短短一个时辰，鸡肋的紧，堆在万寻山藏书阁中无人问津，灰都积了一层。楚江遥上一世无聊摸索出来，从未想过这奇技淫巧能派上什么用处，原来并非都是做无用功。
楚江遥沿着指针的朝向走到万寻山南面的一处不知名的山坳中，罗盘的指针开始急剧地摇晃，最后颤抖了一下，不动了。
此处两山相夹，崖壁光滑不生一草一木，但山坳之处显然别有洞天。丛林密布间，有一条羊肠小道，入口处几间民居，只有些不同寻常的安静。
像是在畏惧什么，鸟雀蝉虫都沉静下来，一切都销声匿迹。
楚江遥把右手按在腰侧的佩剑上，双目微阖，灵力慢慢四散感知。山林之后、灌木之间——
她骤然睁大了双眼。同时挥剑而出，足尖轻点。向前方掠去。
前面不远处有一青年，身着宽袖白袍，身形清癯。身上仅背着一个单薄的行囊，看起来只像是游历此处的学子。脚步虚浮，不像是会武的模样。
在他身后，似人似蛇的怪异生物无声无息的已经盘旋着腕足走到到离他几步之遥的位置，正虎视眈眈的看着前面那人，慢条斯理地逐渐靠近，打算无声的狩猎自己的猎物，张开的血盆大口露出锋利的尖牙，吐着的信子几乎已经要舔上他的后颈。
而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对身后的危机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往细长的窄路走去。
楚江遥忽而心中一悸，剑比脱鞘的嗡鸣更先一步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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