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马车驶到崇文馆时,已然是近辰时了。
崇文馆外只有两名侍卫值守,一人抱着刀倚着门脑袋一点一点的犯着困,另一人见了,小声提醒了一句:“诶!清醒点。”
打瞌睡的侍卫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这地方全都是书,贼都不光顾,有什么好守的,再说咱不是一直都这样吗?”
“今儿可不一样,不是说那个安亲王被皇上打发到这来了吗?”
“好歹是个王爷 你以为他会想来这地方?看看这日头,估计……卧槽!”
那侍卫猛地一个激灵,瞬间不困了 ,连忙站直了身子,朝着侧前方弯下了腰:“参见王爷!”
另一名侍卫连忙转身,连人都没看清就弯下了腰。
白霜瞪了他们一眼,拉起缰绳停下了马车,随后跳下车回身摆好了轿凳。
沈知墨下了车。
以他的耳力,自然是听到了两名侍卫的对话,只是他并不在意,甚至连一个垂眸的眼神都没给,径直从他们身前走了过去。
感受到沈知墨渐渐远去,两名侍卫心有余悸地直起了身,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
“这王爷竟然真来了啊?”
“毕竟是圣上下的命令,他哪敢不来……”
话没说完,就感觉一道锋锐的目光落在了他们身上,犹如一柄寒刃划过他们的脖颈。
两人立刻绷紧了身子,颤颤巍巍看了过去,就见远去的沈知墨身后跟着一名侍卫正回头看着他们,漆黑的眸不带半点温度,嘴角却扬起了一丝邪肆的弧度,让人心里发颤。
萧梁的目光在两名侍卫的身上停留了良久,而后缓缓移至两人身后——崇文馆外的一根立柱后,有一个身影正悄然朝着街角退去。
窥探的眼睛,真是无处不在。
“萧梁。”
萧梁收回目光,就见沈知墨微微侧过头,淡淡喊了一声:“走了。”
他什么都知道。
萧梁的脑海里闪过这样一丝念头,他举步跟在了沈知墨身后往馆内走去,一边走一边最后回头扫了一眼,但街角已经没有了刚刚那个身影。
崇文馆向来是个安静的场所,除了搬晒典籍能有些动静,就只剩下了偶尔的轻声讨论和沙沙的磨墨声。
因此当沈知墨刚踏入崇文馆时,馆内的人就听到了动静。
只是没有人起身。
校书郎们互相看了看,正有些犹豫是不是要前往迎接,却听一声呵斥:“都没事干了是吗?”
校书郎们心里一颤,慌忙低头继续手里的活儿。
狄项明哼了一声,将目光收回到手中的典籍上。
“狄大人,那位王爷可马上就要进屋了。”
狄项明不冷不热道:“崇文馆的庙小,我是供不起这尊大佛,戴大人要做什么就自己去做,用不着叫我。”
戴鸿思索片刻,到底在门前出现几个身影时放下了手中的笔,起身走出桌子,垂首而立。
“王爷。”他低头行了个礼,却也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望着身前站着的戴鸿,端坐在桌旁连个眼神都懒得给的狄项明,还有那些或手足无措或匆匆行完礼就继续干活的校书郎,如果还看不出自己并不受欢迎,那沈知墨怕是要唤个太医来给自己治治眼疾了。
“梁学士,狄学士,”沈知墨朝着两人点了点头,“两位都是博闻强识经天纬地之才,父皇命我来向两位多多讨教,从今往后,还请两位不吝赐教。”
“王爷客气了。”戴鸿微微欠了欠身,只是那表情,却分明是极致的敷衍,而那狄项明更是连头都懒得抬一下。
看两人这般作态,沈知墨就算是个瞎的也该知道他们这是心里有气。
说到底,戴鸿和狄项明如此生气的原因就是沈知墨的迟到。
他们不敢奢求一个王爷能有多么勤奋,但好歹是上值第一天!他们在门外等了将近一刻钟,却只等来了秋日的凉风……就算他崇文馆只是个掌管经籍图书的,也不该受此侮辱!
这两人可都是科举魁首出身,会沦落到崇文馆这样一个不受重用的地方正是因为他们天生的文人风骨,如今还能让沈知墨进这门,就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
“今日是本王来的迟了些,实在是因身子不适,早起便觉得头晕目眩无法出行,还是府上医女给行了针才能出门,”沈知墨轻咳了两声,语气柔和道,“两位大人也知道,本王自幼身子不好,所以有时无法准时前来点卯,不过该做的事,本王不会推脱更不会延怠。”
听沈知墨这么说,戴鸿的脸色舒缓了一些。
就算不受宠,沈知墨到底还是个王爷,更是圣上的嫡子,不管这些话是解释还是借口,总归是给足了面子,更何况这“身子不好”本就是圣上把人安置到这的理由,说白了就是送来歇着的。
既然人家已经给了台阶,该下就得下,他们是有风骨,不是没脑子。
“王爷言重了。”
戴鸿终于抬眼看向沈知墨,随即微微一愣。
他曾见过这位小王爷,在宫廷夜宴上。
那时见他,很是安静地坐在大殿的一角,虽是个王爷,却没有多少人与其寒暄,毕竟那时他不仅是当朝最年轻的王爷,还是个废太子。
说来也是唏嘘,明明是当朝唯一嫡子,出身便被封了太子,本该众星捧月的长大,可偏偏是个早产体弱的,据说还曾因受寒险些丢了性命,太医断言活不过十岁。
后来钦天监的人说,这位小皇子的身子撑不起“太子”的命格,这才疾病缠身,于是皇上便废了这位皇太子,封为“安亲王”。
倒也奇怪,这太子一废,小皇子竟真的慢慢好转起来,正如他的封号一般,“安”康顺遂。
如今一晃三年已过,看着眼前这个如同沐浴在柔光之下的俊秀青年,除了依旧有些苍白地脸色,戴鸿竟是有些找不到当年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的影子。
“戴先生?”
一声轻唤将戴鸿从回忆中唤醒。
他猛然回过神来,匆匆抬手指引道:“桌案已经给王爷备好,请随我来。”
戴鸿转身领着沈知墨走到了一处齐整的桌案前,案上已经摆好了笔墨纸砚和一叠厚厚的书籍。
“圣上吩咐过,需要您整理修缮大雍朝历,相关的资料下官已经为您整理出来了,以后您便在这办公。”
沈知墨随手翻了翻桌上的书册,由于年代久远,许多书页都已经泛黄干脆,有些甚至得了虫蛀,确实是亟待修缮了。
“就这些?那还……”
“不,还有桌案后的这面书柜,”戴鸿抬起手,不带感情地吐出了三个字,“全都是。”
沈知墨顺着戴鸿的方向看了过去——那是一整面墙的书柜,柜子里摆满了书册,不留一丝缝隙。
“大雍朝开国以来历经七代,共一百八十三年,朝历自然是会厚些。”
这叫……厚一些?
沈知墨觉得,倘若自己真的无欲无求,那这朝历怕是会困住他一生,想来上面那位也就是这个目的了。
“每名学士手下应有两名校书郎,只是王爷来的仓促,一时间还没有调来合适的人选,下官先将手下的望春拨给王爷……”
“不必了,”沈知墨说,“本王不习惯有生人近身,至于校书郎……本王手下的随侍也都读过几本书,只是校对的话,让他们来就行了。”
沈知墨都这样说了,戴鸿自然没有不从,于是简单向沈知墨介绍了一下崇文馆并指导了一下如何修缮就回到了自己的桌案前。
萧梁原以为沈知墨只是来装装样子,点个卯转一圈便回去了,可没想到他对着书柜看了一圈,最后竟是乖乖坐了下来,甚至吩咐道:“萧梁,磨墨。”
萧梁左右看了看。
跟着沈知墨进到馆内的只有白霜和他,此时白霜已经很有经验地从马车上搬下了茶壶和小炉,给沈知墨烧起了茶,也就是说有空闲磨墨的,确实只有他一人。
比起煮茶,显然还是磨墨更容易些。
萧梁走到桌边,四处搜寻了一下,最后拿起一个形似茶壶的小壶,对着砚台倒了下去,只是没太控制好量,在砚台上聚成了一汪“池塘”。
“……”沈知墨闭了闭眼,拿起一旁的帕子将砚台上的水擦拭干净,随后一把夺过萧梁手中的砚滴,轻缓地滴了两三滴后按住了砚滴上方的孔洞,水流立刻止住。
萧梁摸了摸鼻子:“这么麻烦做什么,一个水丞一个勺不是更方便。”
“……这叫意趣。” 沈知墨的耐心飞速告罄,催促道,“快磨。”
萧梁拖长了音应道:“是,殿下。”
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有条不紊,让人不自觉就沉静了下来。
戴鸿从书卷中抬起头,有些不放心地往沈知墨的方向看了一眼。
墨条轻缓研磨出浓郁的墨汁,书页翻动发出沙沙轻响,伴着一旁炉火煨出阵阵茶香,俨然是一派安详和乐岁月静好的风景……
这个安亲王竟然这么真就平心静气地接受了?
戴鸿朝着狄项明看了一眼,正瞧见狄项明也在看他,眼中流露出的是与他一般无二的惊讶。
不过于他们而言,这显然是一件好事。
“荣亲王到!工部尚书梁重仲大人到!”
一声高呼打破了屋内的安静,随后,一个身穿杏黄蟒袍的身影走了进来,身后还浩浩荡荡跟着一大队人。
戴鸿放下笔抬起头,但这一次,狄项明比他的速度更快。
狄项明手中捧着一叠书册并着几卷画轴,一个健步就冲到了沈知崇的面前:“荣王爷,梁大人,二位可是为了洛河水患一事而来?”
沈知崇下意识眉头一皱,往后退了一步。身后的小太监见了,立马很有眼力见地挡在了沈知崇身前。
“这位大人,咱们有话慢慢说。”
戴鸿走到狄项明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把人往后拉了拉,提醒着轻喊了一声:“狄大人。”
狄项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唐突,连忙顺着戴鸿的力道往后退了退,嘴里连声道了几句“是”,随后就匆匆说起了自己对水患一事的看法:“下官已经找出了有关洛河近三十年的水患记录以及洛河水系的舆图,根据记载上一次这样严重的水患是在十二年前的乐景县,不过自从十一年前进行了重点河段河堤大修后,水患发生的频率和受灾程度都有所下降,结合舆图和记录来看,历年洛河水患都是是由于河道崎岖狭窄,加上汛期雨量骤增导致对堤坝造成的冲击,不过南水县所在的那处河道相对平缓,按理是不会出现如此大灾,具体恐怕还是需要去实地……”
狄项明的语速很快,就像是不赶紧说完就没有机会再说了一样,可事实是,就算他的语速快,也没能把想说的话说完。
“一直听说狄大人博学多才,没想到对水利竟也如此了解,真是令人钦佩啊,”梁重仲客气地笑着打断了狄项明的话,他轻轻一抬手,立马有两人上前从狄项明手中接过了书册和图纸,“不过狄大人想必也是公务繁忙,工部的事,还是让我们工部的人自己处理吧,当然,若是到时有什么……实在解决不了的难题,本官定来向狄大人请教。”
狄项明张了张嘴,但又不知该说什么,连带着对洛河水患剩下的想法也全部咽了回去。
沈知崇并没有理会狄项明,从他进屋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一直在后方坐着的那个人身上。
他缓步走到沈知墨身前,唤了一声:“二弟。”
沈知墨在心里不耐的“啧”了一声,但还是放下了手中的笔,抬头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皇兄。”
沈知崇探头看了看桌案上的书册:“大雍朝历开国篇……看来二弟真的在修缮朝历啊。”
“父皇的吩咐,自当遵从。”
“其实多看看朝历也好,想我大雍开国一百三十八年,历任帝王都是最优秀的天之骄子,相信二弟修缮完这朝历,定能从中获益良多。”
沈知崇说完,却见沈知墨脸上没有臆想中的屈辱或不甘,反而是淡淡地望着他,眼中还夹杂着一丝嘲弄和怜悯……怜悯?沈知崇顿时起了火气:“怎么?二弟这是有话要说?”
沈知墨摇着头,长叹了一口气,低头继续写起了自己的字,而他身旁的侍卫更是强压着想要上扬的嘴角,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这无疑让沈知崇的怒火更甚,于是一挥衣袖大步向前:“你……”可刚要发作,却被身后的侍从拦了下来。
“殿下,”那侍从小心地拽着沈知崇的衣袖,顶着他那愤怒的双眼,硬着头皮凑到了沈知崇身边,轻声道,“大雍开国……”
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一般,侍从的神色很是纠结,最后从牙齿缝中憋出了一个时间:
“……一百八十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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