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濯陡然焦急地叫道,“哎!你去哪?”
李照转身急急往官署内走去,她要去找周仲成。门人不知去处,诺大的院子,朱红的高台,平直的廊庑,空无一人。檐下的风铃摇动,清脆空灵,余音不绝。她抬首望去,瞥见当空旭阳被厚厚的云层蒙去,像洇在生绢上的朱砂。
她要去寻周朓叔父问清楚。母亲分明遣他暂代阳羡庶务,为何今日贼人闹事他却迟迟不肯出面,院内空无一人?
左脚刚踩上堂前的阶梯,一阵凄厉的尖叫引她回顾。这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李照缩回左脚,快步往门前奔去,却见一峨冠博带的青年男子站在马车旁,捂着右臂,怒目而视马车的方向。
男子浓眉倒竖,怒目圆瞪,英俊的面孔扭曲狰狞。
“来人啊,这人是个细作,捉起来交付县狱!”
他扭头对一旁的侍从疾声厉色吩咐道。看起来要抓的是扬濯。
李照认出了青年。他是庐江陆氏的公子,怎千里迢迢地从庐江郡到这儿来?但眼下最要紧的不是他。
“阿续,住手!他是我的人!”
李照急声截断。叫陆续的青年转头见是李照,登时转怒为喜,敛容整袖,对她盈盈一揖,温言笑道:“既是阿照的手下,我自当厚待,方才都是在下未能及时察明,这才唐突了这位身手了得的小兄弟。”
陆续的眼风凌厉扫过跌坐于马车边的扬濯。扬濯一腿随意搭在车辕上,另一腿悬在半空中,舒缓地晃来晃去。他抬起下巴,微眯双眼,神色极为惬意。
李照在二人之间匆匆扫了一眼,发现地上散落着几把飞刀,才觉事态不妙,皱眉问道:“方才出了什么事?”
陆续眉梢抽了抽,侧目笑道:“在下可是一概不知呢,也不知是谁扔的飞刀,竟误伤了在下。伤了在下不要紧,可若是伤了阿照那便是......”
陆续话音未落,面色一僵,转而捂着右臂呻吟,目光却始终钉在扬濯身上。李照登时便明白这两次突如其来的飞刀皆是扬濯指使人所放。心下立时疑窦丛生。
她紧紧抓住扬濯的手臂,阴沉逼问道:“你为何要伤他?!”
此次她已没有往日的耐心,目光也变得凶狠了许多。扬濯没有回答,李照只好转而求陆续派人救下被贼人追赶的刘豫。陆续立时不假思索派人前去追踪。
此时神色泰然自若的扬濯忽地抓起她的另一只手,往他胸襟塞去。李照不明所以,方想将手缩回,凹凸不平的触感在她的掌心无比鲜明。
围观的人群登时沸腾起来。
“哎哟哟,真是有伤风化!”
“呸!”
“光天白日的......”
李照悚然不已,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这才将手抽回。她知道扬濯是在利用胸膛上的鞭痕来刺激她的惭愧。可光天白日,众目睽睽,这不是在丢她的脸吗?此处不宜久留。若是方才几幕被有心人瞧见了,那可真是后患无穷。
她直截了当地将扬濯横抱起来,几乎是以蜷缩的姿态飞速逃走。陆续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捏紧了拳头跟了上去。
…………
“你这位小兄弟可真是身手了得,不需亲自出马便能伤我右臂。嘶,劳烦医士下手轻些。”
狭小的室内,陆续坐在枰上,敞露右臂,由医士为他清创。面孔严肃的医士拾起一旁的药酒,往伤口撒去。一股馥郁芳香在狭小的屋内弥散开。
李照斜视躺在榻上的扬濯,神色凶恶。扬濯瞥了她一眼,懒洋洋地打哈欠,方欲转过身子却被李照按住。
“老实交代,你为何伤人?”
扬濯轻轻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地道:“好好的我干嘛要伤他?”说罢目带轻蔑地望向陆续,慢悠悠地道,“也不知是谁家养出来的公子,上街见人就掐脖子。”
陆续肩头耸了耸,激动地道:“下人偷了主家物件,还敢强词夺理!”他的身子向前倾,医士的药酒泼在了他的袍袖。约莫也是不耐烦了,医士摇摇头,将他拽了回来,警告道:“别乱动,这可是会留疤痕的!”
陆续讪讪缩回去,恢复了原来的坐姿。
李照一听扬濯偷了东西,火冒三丈,在扬濯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追问道:“你又偷我什么东西了?”扬濯面露苦楚,蜷缩起瑟瑟发抖的身子哽咽着道:“我什么时候偷你东西了?不过是你给我的那块帕子罢了。你赶紧拿回去,省得我还要被人栽赃陷害成鸡鸣狗盗之属!”
扬濯从怀袖中掏出那一方绣着芍药的帕子朝李照劈头盖脸地掷去。
李照小心翼翼地接住帕子,又细细地察看一遍确认没什么缺损后将它掖入胸襟,心中暗暗思忖:如此说来,应是陆续听到了官署前的动静特来寻她,无意间瞥见扬濯手上的帕子,便误以为扬濯联合贼人将她拐走了,是以对扬濯动了手脚,不料却被暗处的某位大侠伤了右臂。
又经过几番求证和解释,三人总算是明白了来龙去脉。
李照沉吟片刻正声道:“既是误会,你二人也不必针锋相对。”
陆续神色和熙,对着李照颔首微笑道:“一切都听阿照的。”
扬濯嘴角抽搐,摇头摆脑细声细气地道:“一切都听阿照的。”
陆续登时面露愠色,压着喉咙低吼道:“你是鹦鹉么?”
扬濯侧过身子,一手搭在弯曲的膝盖上,一手撑着脑袋,挑着眉笑道:“都是人话,怎地只能你说?”
陆续被他气得咬牙切齿,青筋暴起,愣是说不出一句话。紧紧捏紧的拳头在片刻后松开,他对着李照会心一笑:“为这点小事争吵,不值当。”笑意在他的眼角慢慢漾开,陆续柔声道,“况我与阿照阔别多日,情深日短,更应珍视。哪里来得及与外人争吵呢?”
他的话语深情脉脉,似是在对妻子诉说一般。屏风边正在整理的医士手中一滞,一个瓷瓶晃了晃,一声脆响后在地上摔成了几瓣。榻上的扬濯身子肉眼可见地颤了颤,又往里挪了挪。
众人皆是嘿然不语。李照轻咳一声,那名医士慌乱抓起药箱,低着头飞似的逃了出去。
陆续抬起那双含情脉脉的目望向李照,温温笑道:“近日听闻阿照以千人胜刘顾大军,劳苦功高又日夜兼程赶往阳羡,若是累坏了身子那可如何是好?何事让你这般火急火燎?”
李照未置可否,轻声道:“劳阿续挂念,不过是些分内事。”
见扬濯的身子剧烈地颤抖,她不禁皱起眉头,紧张地询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扬濯回首望她,一双目滴溜溜地在二人之间转来转去,嘴角不住上下抽动,似是在强压笑意。他敷衍地应了一声,正准备转过身子却被李照按住。李照向来是个要强的人,颇为气愤地质问道:“好好的你笑什么?!”
扬濯又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轻笑道:“我欢喜便笑,有何不可?”
李照自然不会轻信他这番矫饰的鬼话,以为扬濯存心向她挑衅,想来越加气恼,可又不能与他吵架,只好忍气吞声,拿一双凤眼直瞪他。扬濯也回顾她,没有丝毫怯意。
陆续此时揽过李照的手臂,拉着她往外走,得意地笑道:“我们与下人计较什么?这种人生来顽劣,你与他讲圣贤道理他听得懂么,还不如与我出去散散心。”
二人相携出门,李照转出门时回首向后望了一眼,忽地有重物坠地之声。还未及她辩清,就被陆续拽至曲廊和□□中漫步。
李照满腹心事,愁容满面,与陆续说了一干今日的险遇。
陆续疑惑道:“为何要救刘豫?他先前不是多次侮辱你么?”
李照与他娓娓道来,先是说了刘豫父亲在扬州的地位以及扬州的局势,又与他分说杀了刘家父子的利害。陆续听后眉间疑云消散,钦佩地颔首赞道:“阿照处事越来越成熟稳重了。”
李照忍俊不禁,嗔怪道:“你这人光会说好话,你敢说,我可不敢听!”念及那些贼人是否还会来闹事,她的心陡然一沉,声音也转而变得低哑了许多。
“不知这些贼人从何处冒出,周叔父又不知所向,我找遍了官署也未曾寻得,你说他会不会被这些贼子抓去了?”
她忽然想起今日府中空无一人的情状,心下感到一阵怪异,正欲细细盘桓,廊边忽地转出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拦住了二人去路。
二人与一双锐利的目对上。那双又细又长的目卧在高而窄的颧骨上,透过两条窄窄的缝洞视外界,只在二人身上各自短暂地驻留了几秒。
那人向后缓缓退了几步,但见他身着宽松的玄色襜褕,脚踩木屐,窄腰宽肩,面黑须长,此时正抚着腮边浓密的黑须,惬意地望着李照,欣然笑道:“小府君这是玩得尽兴了?”
看他这身打扮,显然是居家从未外出。
不过他这话看似是寻常慰问,却让李照如芒在背。她不禁疑惑,他这是在怪她回来晚了么?
此人便是周祜父亲,周朓叔父周仲成,少年时曾游历三辅,又从于大儒门下。后来学成归来,在丹阳名声大噪,举孝廉后当了县丞,扬州叛军起义他又屡立奇功,可他多年来却并未升迁,至今也仍是小小的郡丞,甘居李皎下位,令众人议论纷纷。
周仲成与她母亲关系极好,她自然是不能怠慢的,于是李照强压着心底的怪异和怒意,对他笑脸相迎,礼貌地应道:“是了,周伯父,我才从外头回来,正四处找您呢,不想您未卜先知,先我一步了。”她抬眼望向周仲成,试探问道:“近日风紧,伯父大抵是身体欠安了罢?”
小杨日记:我看这个姓陆的像豕牢里的?!他今天抓了我的手臂,记他一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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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绵里藏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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