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落西山，几束光纵过敞开的木窗，在明暗交错的房中铺出一道道黄昏，也于墙上映照一幅剪影。
樊慎仪眼里被反透出晶莹，坐在贴墙的床边，正出神地看着那沾染了岁月痕迹的木窗台。
昨日到现在给高落谦打理这安置那的，实际上她自己在这几天的逃亡中也身心俱疲，身上挨了不少伤，嫌不严重就都不管，哪怕眼下好不容易能暂歇下脚，却还是怎么都睡不着。
头晕，乏力，想把一切都抛诸脑后，可那样的话封顶再苟活十年，樊慎仪深深叹了一口气，下了床打算去隔壁叫高落谦吃饭。
走廊上，从栏杆向下看，除却那正在打扫的小二外，空无一人。
樊慎仪回想起中午一堆人在这闹腾的事，心下奇怪，想着在原地驻足一会，却恰好看到那小二正慢悠悠向上看，扫视半周，在似是无意地发现她后点头致意，又继续若无其事地干着自己手里的活。
樊慎仪留意了他的每个举动，尤其对视上的一瞬，心中那些从正午开始隐隐约约浮现的不安此刻便彻底坐实。她眨了眨眼，低下头，扶着栏杆的手无力垂下，还是转身去敲了高落谦的门。
“吃饭吗？我背你下去。”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推开了门往里走。
高落谦没说什么，只是靠躺在床上点了点头，眼神一略，那门在她进来的同一时刻也被顺手关上。
“还没跟你说吧，医馆那医生告诉我这半月你每隔两天要去她那换一次药。”
高落谦又看着樊慎仪点了点头，也恰好将她欲言又止的表情尽收眼底。
看那样子，大抵是要发生什么坏事。高落谦想，静候着樊慎仪走过来蹲下。
“你打算住多久？”
趴到樊慎仪身上后，他在她将要起身的时间间隙里小声问道。
樊慎仪的身子一顿，收回势能继续半蹲着，沉默几秒，道：
“可以的话，现在就走。”
高落谦点头，额头又在樊慎仪肩上蹭了两下：
“你觉得这次是冲着要谁的命来的？”
“……你还会说这么傻的话呢，”樊慎仪失声笑着，“我们都挨一块了，留什么活口？”
“是啊，留什么活口，”高落谦唇角勾出一抹自嘲，“冲我来也就罢了，但若是冲你来的，他们也会分出人来对付我。”
樊慎仪听出高落谦似乎话里有话，可认识不过一天，他怎么会……
“你应该要比我能成事吧？”
话音刚落，樊慎仪无法不去回头看他。
分明是剑眉星目的一张脸，却在接下来和她说话的过程中特意放下了原生五官里的那点厉色。
“怎么了？今早不才说过，你该利用我的。”
樊慎仪听着，心里很清楚，二人相见不过一天，甚至她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可……为什么自己会在此刻这么反感“利用”二字？
“……你怎么就断定我们不会安然无恙地一起离开？”
高落谦闻言浅笑，同她对视的眉眼弯了弯，道：
“那最好了。但若不行，利用完我后，最后帮我个忙吧。”
又是“利用”，樊慎仪僵着身子不想理他，却还是回应：
“什么忙？”
“去找个叫张浮鹖的人，浮云的浮，鹖苏的鹖。他问你你就说是‘落’叫你来的，他会知道是我。”
樊慎仪不语，敏锐地察觉到房外有脚步声，有走过的，也有停留的。
高落谦看出樊慎仪那一丝分神，瞥了一眼房门，将声音再压低一些，道：
“他是个能人，交谈顺利的话，他会帮你，”高落谦挪回视线，又道，“如果你感兴趣，他也会告诉你一些裕国的事。”
樊慎仪干燥的嘴唇翕动几下，问：“包括你在内吗？”
高落谦一愣，随即莞尔：
“虽然不重要，但他确实知道我是谁。”
“嘁，”樊慎仪转过头，看着房门，手死死地抓着腰间的剑柄，咬牙切齿道，“我才不管那个张什么的。”
说罢，她一手背着他直起身子，抖了抖双腿，一道银光从剑鞘中闪出，明晃晃的，被樊慎仪紧攥在手。
“欠我那么多钱，你死了我找谁要？”
她撂下一句话，从兜里摸出一个罐子，连同剑柄一起攥着。
对方实力和人数皆未知，如若孤身一人，或许还有些胜算，可现下多了个高落谦，无论是背着他还是让他待在房里都必然会有所桎梏。樊慎仪想着，深吸一口气，她现在只有一个法子了。
“待会别慌，但一定抱我抱得紧点，会没事的。”
高落谦心中一滞，大概能猜到她要做什么，求义和求生的**相撞纠缠了一番，最终选择了樊慎仪说的那样紧抱着她。
绷带下的伤口本已连生出几丝新的血肉，此时又被硬生生撕扯开来，高落谦疼得发颤，勾着樊慎仪肩膀的手却愈发用力，仿佛要借麻木冲淡些疼痛。
房外脚步声渐密，樊慎仪便一步步后退，直到扶上那紧闭着的木窗时，她另一手指尖猛然向门口刺出一根银针。
伴随着一声惨叫，门被迅速撞开，窗边也明显有了动静。
樊慎仪“啧”一声，虽说有点庆幸这还在她对最坏结果的预料之内，但说到底，她还是隐约希望着可以发生“窗外没有埋伏”的情况。
眼前数十只短剑一齐飞来，樊慎仪在原地停滞了一瞬，算准时机，俯下身的同时朝门口的人群冲去。剑起，在斩杀过第一个人后如陀螺般旋转几周，银白剑光下溅出好几抹鲜红血色，尤为触目。
几秒钟下来，如樊慎仪所愿，窗口的人被那短剑刺杀了不少，房门这也倒下了三个。
背上背着个高落谦却意外地还能让自己留有四成功力，樊慎仪想着，心里稍稍松一口气，却不敢有丝毫的松懈。迅速往左走看了几眼，找到一个暂还没人围堵的地方，飞快朝那跑去。
其他人一惊，只有为首的那位很快反应过来下达追杀的口令。
几个字而已，但樊慎仪听出来这人是那个小二，心中想起什么，莫名有些不安，所幸身上的力气都还能控制，便抱着速战速决的想法更拼命地往外冲。
这期间刀光剑影，樊慎仪抡、挥、挡了一次又一次，偶尔被砍上几刀，第一反应是留意一下身后人的动静，没颤没抖，便转身一个剑花，叫几个本以为樊慎仪分神，要给她致命一击的人影在一片自己和他人横飞的血中倒下。
很快，一条路被樊慎仪杀了出来，此时她体力已有些透支，不敢恋战，脚下用力一蹬，手中的剑旋转着配合，总算冲出客栈大门。
当下来不及判断方位，樊慎仪只好随着自己的直觉飞奔，那些人穷追不舍，她也无法，忍着身体的疲劳与疼痛继续硬撑。
最后在一座山头的山脚处，樊慎仪把药罐子往地上一砸，随即卷起一大片烟雾，借此她甩开了那些人，为求保险，又往上跑了几里路进到一片竹林。
樊慎仪回头，确认再没人追过来后慢慢停下脚步，一阵剧烈的酸痛迅速从两条腿刺来。
“哈……”
她手握着一根竹子，胸口此起彼伏，浓重的血腥味也从咽喉处弥漫开来。
高落谦见状不对，忙着要下来，却被樊慎仪又往上抱了一点。
“等等，你怎……”
话未说完，樊慎仪便背着高落谦一点点跪下，握在竹子上的那只手垂下来撑在地，整个人弓身喘了好一会粗气，才慢慢松开另一手让高落谦下来。
高落谦身上的伤口裂了个十成十，脚刚一着地就失衡着要倒下，可又怕给樊慎仪添麻烦，忙抓着她方才抓过的那根竹子稳住身体。
林间有窸窸窣窣的秋风卷着竹叶飞旋，有一两只野兔踩着枯干落叶疾驰。
“你……我……我要怎么做？”
他扶着竹子蹲下，六神无主地看着樊慎仪，耳边明明有那么多声响，此刻却全被自己的耳鸣和眼前人痛苦的喘息所填满。
高落谦左顾右盼，顾不上绷带浸透出一圈又一圈的血痕，伸手试探了一下樊慎仪，确定她并不排斥此刻与自己的接触后，便将她打横抱起，等走到不远处一棵足以够她靠着的小树后再轻轻放下。
天色昏暗更甚，风穿竹林而过，寒凉渐增。
樊慎仪半睁着双眼，眉头紧皱，纵使意识还算清醒，全身的力气也只够用于捂着腰间的刀口，持续不断的血流透过衣料从指缝流过时，她突然想，如果不是高落谦的绷带和衣服给她兜了点，刚才会不会留下一条血路叫他们追上？
但没有高落谦，也许自己就不用逃得这么狼狈了呢？
她微微抬眼看了一下高落谦，脑中一片混沌，明明对这个所谓的“合作对象”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用，何苦做到这份上？
她认真地想了想，最终认为她是看中他的反应迅速和心思敏锐。
总而言之，对自己尚有用处。
正想着，高落谦那双眼对过来，像是早就发现她在看他似的，一边把自己身上那件属于她的外衫脱下来，一边自然而然地问：
“你稍微好点了吗？”
说着，没等她回答，又或是猜到她没那个力气，把自己的外衫也脱下来，撕扯几下没撕破，反倒让手上的绷带又洇出一点血。
黑中带红，高落谦却像是麻木了一样继续撕着，直到手抖得不成样，才讪讪开口：
“你的剑能借我用用吗？”
樊慎仪轻轻点头，心中闪过一个对方会趁此了结自己的想法，但……反正都到这份上了，真死了就自认倒霉吧。
她自以为无谓地想着，却仍暗暗希望着高落谦是要用剑割断布料来给自己包扎伤口。
总说樊靖仪疑心深重，其实她身为他同父同母的妹妹又何尝不是。
杂乱的想法从脑中一个又一个的飘来，停留，又飘过，最终在高落谦手捧着布条询问她是否要让他来包扎的时候，思绪停滞原地，灰飞烟灭。
“我……”
她想说让高落谦来，嗓子却干哑得连第二个字都说不出口。
“我……”高落谦拉长着音调，挑起眉梢，言语并不很确定地补完问句，“……来？”
樊慎仪点头，手颤颤巍巍地从腰间挪开，一眼望去，尽是猩红。
“我……我不会看的。”
高落谦小声说着，耳廓晕开一抹红，用剑一点点将樊慎仪受伤部位覆盖着的布料切割下来。
他包扎得相当生疏，一块布把血渍大概擦拭一番，便拿了另一块顺着樊慎仪的腰缠绕几圈系上。
樊慎仪痛得要命，手都快把地里的草根抓烂了，面上还是只有一个皱眉的表情。
但好说歹说，至少血是止住了，高落谦看着那粗糙的包扎，又抬头看看樊慎仪，神色愧疚：
“抱歉。”
说罢，拉过她的手，轻轻地把那些干涸的血红擦掉。
暮色下，月光里，两个伤病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找个遮蔽的住所，所幸夜空晴朗，樊慎仪盖着自己那出走了一天的外衫和高落谦裁余下来的他的那件，睡得也还算平和。
身旁，高落谦靠着另一棵竹子，仰头望了望那一轮高挂着的明月，又侧目，眸中似有万般思绪地看着樊慎仪。他理来理去，最后理到她带他冲出房门之前说的话。
高落谦心里发苦地望着她笑，嘴里念叨着：
“我怎么还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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